“月……月儿姐姐!”无字踉踉跄跄地跑过去,跪在她身边双手剧烈颤抖着,身上再无半粒灵药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鲜血浸透脚下的乱石,却什么也做不了,眼泪瞬间倾泻成汪洋。
祁冥月一手按住没入胸前的剑柄,剧烈的疼痛让她的目光有一瞬的涣散,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不住翕动的口中涌出,眼看,已是不行了。
但她依旧执拗地向一处望着,那一处,那个人,是她无论如何都追不上的宿命……
“天地可鉴,日月为证,祁冥月誓死效忠楼主,其心若异,其法必诛!”
七年前的誓言,截断了过去的红尘,开始了又一段因果。尽管生死难料,或许颠沛流离,但总是终结了她以消耗男人为乐的糜乱生活,那心有所寄的况味,一言难蔽。
眼前的红色烈火猎猎如灼,她清楚地听到胸腔中澎湃的心跳——尽管心脉已断,尽管血已流干,仍然疼痛着跳动——你的心,是否也为曾我搏动片刻?
我……终究是个女人啊……
萧红楼于战圈之中默默静立,迎上那渐渐聚拢起来的目光——这一瞬,他读懂了那目光中的内容,又或许,他早已懂得,只可惜,他与她,没有交点……
一眼,只一眼,萧红楼别过头,右掌随风向山崖处一挥,陷入祁冥月身体的长剑就在一蓬鲜血爆出之时抽离身体!
刹那之间,热血尽撒,她的眸中似有星火涌动,血污的嘴角微微上扬,之后,双目缓缓闭上,凝固成一个安然无梦的表情。
西风骤起,寒意肃杀,战场上的几人霎时凝注不动,似乎都为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还记得红衣楼里黑衣女子半掩面容半面妆的模样,还记得傲雪阁一役的箭雨飞蝗,还记得被扇了耳光的刺痛,还记得与蒋凤一战时的疾言厉色,还记得在红衣楼时听到无字和无怖吵架时温柔的、微笑的表情……
仍记得,怎能忘。
晋殇武林正史《擘灵宝篆》载:正和十四年二月廿一,摘星楼旗下红衣楼掌事祁冥月死,曰:壮。
长长的武林史册上,属于祁冥月只有针尖大的地方,“黍离生”莫晗总述其一生为:“阴风鬼母”以采阳补阴之术戕害男子十又七人,其后入摘星楼萧红楼帐下,立毙于上官洪“燕斩”之下,死状凄壮,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
……
第六十二章:饮碧血(七)
天地齐晦,万物同喑,无字无声地跪在祁冥月的尸身旁,瘦小的身子颤抖着,双目无声凝望鲜血四溅的尸体,似乎连泪也流不出了。
“哈哈哈!杀得好,杀得好!”司马青岩长剑高举,花发披散,状若癫狂,“把你们这些魔道妖人统统杀死!替我儿报仇!”他眼见爱子被无忧戕杀,早已失了心智,此刻挥舞着双手高喊着,又将剑锋对准凝然而立的无忧,哇哇乱叫着,“我现在就要取你的狗命,将你和那贱人一起钉在我儿的棺椁上!纳命来!——”
“哈哈!杀得好!老子也和你同归于尽!”徐卫商此时也恍若疯狂,竟然以剑作刀,向廖碧城狠狠劈来。
祁冥月的惨死让杀场中人无不骇然,廖碧城和无忧在一瞬的失神之后立即挥剑防卫,无怖却因大力劈死上官洪而失了先机,竟被胡婧兰以一招“海底探花”将宝刀震得脱了手。
无怖虽以刀法为重,但借西域秘传的吐纳方法,内力精纯,掌法亦是当世无二,与胡婧兰对阵起来,仍不输半分。
慧普一掌“佛手印”下去,萧红楼非但无事,反而精神大振,四位高僧虽并非少林寺中弄鼎的好手,却也是宗师级的人物,此番较量之下,竟是四人敌不过萧红楼一人!而今祁冥月身死,“哀兵必胜”,想要取胜,更是难上加难了。
然,事已至此,他们也并无退路,只有将这场孽战打到底了。
“啊!”又过了百十回合,战圈中响起一声娇斥,无怖使了一招西域摔跤中“抖包”的手法,胡婧兰的剑亦脱了手,二人竟是两双肉掌打在一处。
祁冥月身死,让无怖在震惊震痛之余愈加愤恨,恨不能将战场上这些狐朋狗党杀干净再鞭尸,而和自己对阵的胡婧兰,分明是无字的亲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辱骂陷害他,更气得人恨不能把她撕了解气。
这样的畜生,连人都不是,哪里还称得上是什么名门正派!
无怖越想越气,虽然疲累至极,仍强自加快速度,终是在一记重击之下,将胡婧兰打出两丈开外。
胡婧兰倒退了数十步,二百回合下来,她的发髻散了,嘴角和手臂都有数道血渍。
“我告诉你胡婧兰,你不配做无字的姐姐!不配!你连个人都不是!”
无怖追着她倒退的脚步又发了两掌,直打得胡婧兰口沁鲜血,连连后退不止。
“你放肆!我们胡家的事还容不得你这个魔道妖人插嘴!”胡婧兰剧烈喘息,显是后继无力,却仍逞口舌之快,“如果不是他,我爹根本不会死!”
“胡璿那条老狗就是个畜生!他自己病死是他得了便宜,不然老子一定给他碎尸万段!”
“你!……”
跪在地上的无字此刻才缓缓明白过来,周遭狂躁的剑风拂起额角凌乱的碎发,露出结了泪痕的脸,眼中却已无泪了,好像痛苦的情绪一经发泄,心就空了。
向着胡婧兰声音的方向缓缓转过头,他终于看到她的表情。那是怎样的表情呢?痛恨,失望,不甘,还是决绝,恐惧,愤怒?他说不出来,只记得两年前,他在玉峰庄的演武场前,也见过类似的表情。
那时候娘还活着,把他从师父身边带回自己的家;那时候爹也活着,爹第一次,知道他还是自己儿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记性一向很好,两年前的种种,他却忘得差不多了。人总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吧,既是苦的,为何还要去品呢?或许,忘记才是最好的吧……
若非遇到姐姐,他怕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无由的,刚进红衣楼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一幕幕一帧帧,好像泼墨的暖色水彩,一抹一抹地渗进人的心坎里。
那日的天很蓝,太阳很大,照在身上像烫了一层金漆,暖洋洋的,让人从里往外的舒服。
那一日,芙蓉花开了,染红了树梢;那一日,墨色淡了,晕开了眉角;那一日,和风送爽,吹绿了胡桃……
那一日,第一次走近红衣楼的小人儿看见一个紫色的跳脱的背影,笑弯了眼角。
他说:
“你的刀掉了呐~”
“你是谁?”
“呵呵,无字~”
“蚊子?”
蚊子?……
“呵呵……”
抚向胸口一处略微鼓起的地方,无字温软地笑了,衬得满是泪痕的脸愈加凄美起来。他早已不似月余前那样胖了,凹陷的脸颊衬得一双眼睛出奇的大,脱了幼儿相,竟有了几分少年的味道。
不知道这样的自己,还会不会被无怖笑呢?
此刻战场杀气四溢,剑影纷乱,谁也没有注意跪在血泊中的他,好像这战斗与他全无关系一般。
胡婧兰和无怖两相对峙,却是剑拔弩张。
“放你妈的屁!”无怖杀意更胜,骂不绝口,“如果没有你们,没有你们这样丧尽天良的亲人,他会过得多好?恩?”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充血愈加厉害,双掌在肋下翻动不止,似在结一个什么掌法的法印。
“你死了,他就解脱了!我不会再让他为你们伤心了,不会了!”法印结成,无怖胸口一阵起伏,终于大吼一声,“受死吧!”
伴着一声大喝,无怖身子高高跃起,纷乱的掌形最终定成类似佛印的掌势,对着胡婧兰的前胸狠狠拍了过去!
掌风过境,连地上的积雪都被吹得避向两旁,“呼呼”作响的掌风夹杂着飞沙走石汹涌而来,定能将内力不济的胡婧兰一击毙命!却在它堪堪击在胡婧兰身上时,从左侧扑过来一个瘦小的身子!
只见那人飞扑而来——他不会武功,此刻动作却快如国士靖节——张开瘦弱的双臂将胡婧兰紧紧护在怀中!
无怖没想到会有人来拦截,更没想到是他来拦截!待他看清那人青色的背影时,掌力已经收不住了,却还是拼着自己受伤硬生生收回一分内力,但九成力的“印加掌”还是势如破竹地带着他冲过去,他在心里痛呼一声,呼啸而过的掌风正对着那人的后背狂袭而来!
“啪”!只听一声大响,那瘦小的人终是受不住这一掌的强劲威势,“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无……无字!——”
番外三:不见月阑珊(一)
青草近,芳菲晚,护花铃里响窥探,不见月阑珊。
整个江湖路人皆知,棋剑双绝的岭南玉峰庄庄主胡璿生了个痴儿。
胡璿早慧,八岁时就破了“江南第一棋”欧阳艺的三十四路棋谱,十三岁将家传剑法修习完毕,初出江湖便生擒了恶名昭彰的“湘西大盗”赤桐,十六岁继承玉峰庄庄主之位,一时炙手可热名声大噪,传为武林佳话。
胡璿与妻子杜巧娘婚后三年才有了第一个女儿,取名胡婧兰,因是第一个孩儿便对其疼爱有加,只可惜女儿终要嫁为他人妇,夫妻二人皆盼望第二个孩子能是个男孩。
不负所望,生下大女儿三年后,杜巧娘终于诞下麟儿,取名胡之昙。男娃娃生得天庭饱满珠圆玉润,像极了年画里的胖阿福,一双黑枣儿似的眼睛透着一股子灵气,看着便让人心生怜爱。
胡璿夫妇自然喜不自胜,日夜呵护这个上天赐予的珍宝,真是放在手里怕冻着含在口中怕化了,无时无刻不陪伴左右。所幸小小的胡之昙异常知事,甚少哭闹扰人,连胡家下人也夸自家小少爷好带得紧。
孩子六个月大,一般人家的孩子已学会滚爬取物,胡璿方发现自家的孩子乖巧非常,常常一睡就是一整天,胳膊腿白嫩嫩得好似玉雕的莲藕,却是甚少活动。胡璿自以为孩子乖顺,等满周岁了自然显现灵活气儿。不想孩子一岁大了,别家娃娃早已牙牙学语、蠢蠢学步,胡之昙却还是嗜睡贪吃,六个月大时那白藕般的小身子不见长大几分,不但尚未开步,连说话也只会发出些不明意思的嗯啊之声。
胡璿心下惶急,请胡家的医师前来探看,大夫切脉之后却说孩子身体并无不妥,只是心智开化晚,古来圣贤之人大多生有异象,胡之昙这般表现也是喜象。
胡璿自己便是自小聪慧,江湖上更有“神童”之称,可也并无什么与常人不同之处啊!
虽然心里颇觉不妥,可胡璿不通医术,只好暂时放宽心,只耐心等待爱子开启心智的那一天。可哪里想到,这一等,就是两年。
两年之后,三岁大的胡之昙身子却只有一岁孩儿般大小,虽然骨质圆润四肢匀称,手脚却毫无力气,不要说走路,便是坐着也要大人在身后托住方可成形,否则就软作一团,无胎无骨的肉团也似。身体柔弱倒也罢了,可叹三岁的娃娃竟然语不成句,即便对着亲娘也不知呼唤,张口只会“啊啊”的乱叫,声音细嫩得直要断在喉咙里。
胡璿惶急非常,几经周折才请来有当世医仙之称的“鬼谷神医”东方错前来探诊,只盼孩儿真是开智晚、起步迟,能为玉峰庄留下一段血脉。
却不想东方错只诊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将枯瘦的手从娃娃藕般的手腕上拿下,古木般的面容竟也现出几分罕见的动容。
“胡庄主还是另觅子嗣吧。”
“东方先生……”
“此子六脉不通、八息不畅,智力残损、四体不健,怕是终生不得执棋舞剑了……”
“您……您说什么?!”
他……他胡璿竟然生了个傻儿子?聪明绝伦武功盖世的一代豪侠……竟然生了个傻儿子!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可是鬼谷神医定然不会有错,那……难道真的是……
怎会……怎会……
胡夫人杜巧娘听了东方错的说辞登时心痛得昏了过去,家人七手八脚地将其搀扶回后院,唯有胡璿立在床前看着昏睡不醒的儿子,双眼充血双手颤抖,七尺高的汉子竟然摇摇欲坠。
东方错却好似没看见他的神色,只整了整身上的衣袍拾起搭在床边的竹杖缓缓道:“还有一事,老夫……”
“先生……请讲。”
“庄主可听说过,天阉之人?”
“先生?……”
“呵,”东方错却不再多说,将斗笠罩在头上缓步踱出,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娃娃缓缓摇头道,“庄主好自为之吧……”
天阉之人……
天阉之人!
他胡璿的儿子竟然……终生不能有子嗣!
胡璿“噔噔噔”后退两步,险险坐到地上,盯着熟睡的孩子止不住的颤抖。
想他胡璿八岁成名二十岁登棋术之极,在江湖上那是棋剑双绝风流无匹,而今竟然生了个傻儿子!竟然……竟然连子嗣也不能留……
哈哈……哈哈哈……
胡璿脱力地滑坐在地上,不住痉挛的手竟将床帐不自觉扯下,碎帛之声刺耳非常,直扎得人禁不住跟着一同发抖。
“好……好啊,真好啊……”
胡璿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看胡之昙的眼色竟像是对着自己的仇人一般!
……
“昙儿,昙儿——”
暖洋洋的灵山鬼谷第一百零八次传出老翁的呼唤,宠溺中带着担忧,气恼里含着无奈,一声声荡漾在安宁了几十年的鬼谷里,惊起鸦声一片。
他不过到药炉查视一会儿丹药,这孩子就跑没影了,手脚这般灵巧,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他学走路……
“昙儿,昙儿啊……”
东方错边走边捶着酸痛的腰眼,用常年不离身的竹杖拨拢着路边的草丛——那孩子身体瘦小,若是睡在路边,不这般查找还真是找不到。
“昙儿啊,昙……”
东方错僵住,要吐出口的话登时卡在喉咙里!
番外三:不见月阑珊(二)
“昙儿啊,昙……”
东方错僵住,要吐出口的话登时卡在喉咙里!
竹杖一挑,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子就从一蓬艾草后面现出来,娃娃生得矮小,蹲在地上更小得猫儿也似,只见他安安静静地摆弄着手里的什么物件,竟对东方错急切的呼唤充耳不闻。
东方错怕惊吓了他,站在后面俯身一看,登时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孩子面前正盘着一只刚褪下皮的金环蛇,尚未变硬的蛇皮置在一边,而那瘦瘦小小的孩子正拿着一根树枝,要将那条蛇皮挑起来!
金环蛇蛇皮可入药,牙却有剧毒,此刻它刚蜕皮肢体无力,可一旦恢复体力,下一刻怕就是要跃起来伤人了!
东方错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舞动竹杖运气于指使了一招“易影追月”将蓄势待发的金环蛇挑开数丈,立即俯下身子将娃娃抱进怀里。
“东方昙!你作死啊!刚学会跑就不要命了!老夫,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