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蹲在地上的娃娃只觉眼前一花,方才那条美丽的虫子竟然飞出去了!娃娃一愣,刚想把地上的蛇皮收进口袋就被一个老头子抱住,唾沫星子喷了满脸。
“皮……皮皮……”孩子急了,可开语不久还言不成句,只能挣扎着指着地上的蛇皮磕磕巴巴地叫,“皮……”
“我知道那儿有蛇皮!可那儿也有蛇!你没看见吗?!”
娃娃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急得快要哭了,“娘,娘娘……”
听他叫娘,东方错蓦地一愣,举起来准备打娃娃屁股的手顿在半空中,终是不忍心落下。
这孩子……
五年前,玉峰庄庄主胡璿得知自己生了个痴儿之后气恼不已,只觉这个只有三岁大的孩子便是人生的一大污点,即便看着也是徒增烦恼,一气之下竟然将他扔到荒郊的一处宅院交给下人抚养,再不想多看他一眼。
杜巧娘虽然心下不忍却也无可奈何,怨自己肚子不争气更怨老天爷不开眼,想到婚后九年只生了个女儿和一个痴儿,自己大夫人的地位也岌岌可危,便是自保也难,哪里还有精力爱抚那薄命的儿子。
一年以后杜巧娘又诞下一子,只可惜孩子孕期不足,竟是个死胎。胡璿又气又痛,直怨杜巧娘保不住胡家香火,竟于半年之后纳了两房妾室!
杜巧娘虽身为正房大夫人,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竭力将大女儿胡婧兰教导好,想孩子想得厉害了才偷偷跑去看儿子一眼。
三年后,胡之昙已经六岁了,在下人的教养下终于能磕磕绊绊地走上几步,却还是语不成句,只在看见杜巧娘来时能痴痴傻傻地喊上几声“娘”。
这一日,杜巧娘又带着仆人和吃食到荒郊宅院看儿子,路上却遇到出谷看诊的东方错,两相交谈之下东方错才知道胡之昙的遭遇,当下气不自胜,到宅院将孩子抱出跑到玉峰庄,当着胡璿亲朋好友的面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好一个玉峰庄庄主!好一个棋剑双绝的江湖侠士!野狗都比你有人味儿!猪都比你有道行!”
“你不是不要这个孩子吗?你不是嫌他痴傻吗?老夫要了!老夫要这孩子!”
“从今儿起,这孩子就再不是你们胡家的人!从此以后这孩子跟我姓!就叫东方昙!”
东方错年轻时亦是冲动刚烈的火爆脾气,上了年纪之后方慢慢收敛,又因长久隐居鬼谷而性子孤僻、寡言少语,此番却是为了一个痴儿动怒,直气得破口大骂,恨不能撒下些砒霜鹤顶红将胡璿那个人面畜生毒成傻子!
东方错盛怒之下将胡之昙,不,东方昙带回鬼谷,胡璿“抛妻弃子”的恶名亦在江湖上不胫而走,路人皆知聪慧绝伦的胡璿有个痴儿,更知其人面狼心,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却忍心将儿子扔下不管。
东方错将娃娃带回之后便竭力教导,言语、行走,哪怕穿衣吃饭、清洁梳洗,无一不精心、无一不体贴,还调配了几方药调理他的身体,多有健体益智之用。鬼谷神医已至耄耋之年,一直孤身一人隐居鬼谷之中,如此对待一个人还是生平第一次。东方错也对自己如此举动惊讶非常,多少人为学他的不二医术到鬼谷外长跪不起他连理都不理,如今却对一个痴儿如此上心,莫非这就是所谓缘分?
娃娃原本极为怕生,二人长久相处之下方慢慢与他亲近,不到一年时间就慢慢学会走路,咿咿呀呀地开口说些简单的词字来。
东方错亦发现痴痴傻傻的娃娃有时亦有惊人之举,此前痴儿拿他的草药玩耍,将几味草药搅拌到一起做成一锅“饭”,戏耍之后东方错曾偷偷检视,竟发现那些混乱不堪的药材碎末竟是一方治疗风湿骨痛的良药,神医大惊之下却又摸不到头脑——
当初他看诊的时候便知娃娃心智不全、肢体无力,现在孩子已经能跑能跳,甚至慢慢显现不俗的心智,他开的那些个药自然无法根治他的病,莫非当初诊错了不成?
他鬼谷神医的名号莫非要倒了不成……
……
东方错纳罕不已,一边继续用要给娃娃调养身体,一边将一些浅近的医术教给他,不想一直闷闷无声的孩子竟对医术有非一般的天分,记忆力更是惊人,多达几十味的药方只念过一次他就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虽然言语不清,却能不言不语到药室将所有药草准备齐全,分量丝毫不差!
东方错惊喜非常,只觉自己捡到了难得的宝贝,激动之下便要将自己的医术倾囊相授。此番一人竭力教授,一人默默学习,一转眼又过去一年。
番外三:不见月阑珊(三)
东方错惊喜非常,只觉自己捡到了难得的宝贝,激动之下便要将自己的医术倾囊相授。此番一人竭力教授,一人默默学习,一转眼又过去一年。
此时娃娃急切地想要那条蛇褪下的皮,又嚷嚷着喊娘,东方错动作一滞,便想起此前与他讲授医术时曾说她娘亲有产后体虚之症,若是用这金环蛇刚褪下的皮做药引,药效更佳……
……
这孩子……
东方错心痛如绞,要教训他的手缓缓落在他日渐红润的脸颊上,粗糙的掌纹摩挲着柔嫩的皮肤,无声长叹。
“娘……娘……”
八岁大的娃娃又唤了两声,见师父不回话,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盯着地上的蛇皮,渐渐停下不住扑腾的手脚。
“昙儿,再过几年师父让你出谷看你娘,好不好?”
“娘?”娃娃抬头,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东方错一笑,“对,看你娘。”
让你娘亲看看你聪慧康健的样子,让她知道你不再是那个痴痴傻傻的孩儿,你是我鬼谷神医唯一的徒儿,更是你娘亲的骄傲!
……
“你是说,你要将昙儿带走?”
东方错将茶盏靠近嘴边,浅浅地抿了一口,似被热气熏得眯了眯狭长的眼——眼前的妇人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眉间隐隐含着阴气,显是忧虑操劳气血两亏所致,难道……是这些年思子心切伤了心脉不成?
杜巧娘皱眉咳嗽一声,羸弱的身子晃了晃,方裣衽施礼道,“外子已知错,这六年来无时无刻不思念昙儿,心痛时常常以泪洗面。此番妾身独自前来,也是他自觉无颜面对神医。此次外子要给昙儿庆生,实是思子心切,还望先生将昙儿交给妾身,妾身……妾身七日后,定……定将昙儿带回……”
胡璿思念儿子以泪洗面?东方错心下暗笑。
鬼谷神医隐居多年孤僻惯了,除了能入他眼的人其余的一概不管,别说那个狼心狗肺的胡璿以泪洗面,便是残了死了他也不会动一动眉毛。可是此次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杜巧娘,她虽是胡璿的妻,却更是昙儿的娘啊。
“你可思念昙儿?”
……
“别看我,”东方错揉了揉额角,“老夫问你,你可是思念昙儿了?”
杜巧娘身子颤了两颤,张张口似要说什么,却终是握紧拳头强自忍住,语音未出泪已落下,“妾身,妾身自是……”
“好了好了,”东方错不耐烦地挥挥手,“昙儿,你出来吧!”
杜巧娘一愣之下抬头再看,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小少年穿着一身青绿色的小衫从门帘之后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豆儿般的眼睛嵌在丰盈柔嫩的脸上怯怯地看着她,漂亮干净得直似天上的金童一般。
这……这便是她的儿子,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
杜巧娘惊喜非常,此番却又喜忧参半,颤抖着手战战兢兢地向前迈了两步,尚未成言已是泪流满面。
“呃……胡夫人,”东方错略一皱眉道,“昙儿身体不健,心智不全,极为认生,还望夫人好生照看。”
听师父如此说,昙儿终于转过盯在母亲身上的眼光看着师父,却只见他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是……定当如此,定会好生照看……”杜巧娘用绢帕擦去脸上的泪,好不容易止住颤抖,“他……他是我的儿啊……”
东方错最见不得这般哭天抹泪的母子相见之景,只将爱徒拉到身边俯在耳畔小声叮嘱几句,也不等徒儿反应,便将他推进杜巧娘怀里。
“师……”昙儿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他一眼。
“去吧。”东方错心下亦是不舍,却只是挥了挥枯瘦的手。
杜巧娘与痴儿相认,离开灵山鬼谷。
东方错性情古傲,隐居鬼谷多年,这六年来更是竭力栽培爱徒,足不出谷,自是对江湖事知之甚少。所以他不知道当今江湖吵嚷得最为聒噪的几件大事。
他不知道江湖上出了个名叫萧红楼的大魔头,不知道那人在徽州开了个淫窝贼窟,取名为红衣楼;
他也不知道自从他痛斥了胡璿之后,胡璿在江湖人面前丢尽脸面,之后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又明目张胆地娶了三房小妾!六年之间五房小妾为他添了五女一子,玉峰庄如今人丁兴旺,直把那个不足半月大的儿子宝贝得祖宗也似;
他更不知道胡璿娶了多房小妾却愈加贪恋美色,在红衣楼里看上了一个名为夕颜的姑娘,当下就要行那苟且之事。夕颜是清倌自然不从,两相争执之下胡璿竟失手将她打死!
东方错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更不知道,此次让杜巧娘将爱徒带走,便是他此生最大的错。
番外三:不见月阑珊(四)
“胡大庄主,你杀我红衣楼一人,我便取你玉峰庄一人性命,不过分吧?”
玉峰庄迎客厅外,一人斜靠在奢华无匹的车舆之上,披散的墨色长发如银河泻玉,宽松的红纱摇曳丝丝旖旎,身下的西域缠思锦映得他原本莹白非常的脸色愈加丰润。分明是男子的声音,容貌却妖冶得好似画中追魂索命的夜叉,鲜明的棱角现出掩饰不住的煞气。彤彤如翼的华盖似将整个庭院罩住,遮出一大片森冷的阴翳来。
胡璿心下惊惧——这般阴森狠绝却丝毫不见其形的杀气他还是第一次感受!这般霸气哪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楼老板能有的?!
此前只是听说他有“杀人狂魔”之称,想来不过是江湖人妄自夸大,今日一见,竟真真让人惊怖至此!即便只是那毫不掩饰的煞气,也能将对敌之人仅有的勇气杀于无形!
“我……我不过是失手打死一个歌女!你……”
“歌女的命不是命,您胡大庄主的命便是命了?”男子幽幽一笑,炎炎夏日凭空生出几丝冰雪般的寒气,“本楼主此前教人送的信儿,庄主莫不是没收到?”
“收到了收到了!”胡璿的第五房小妾,也就是他小儿子的娘亲突然大着胆子喊了一嗓子,哆嗦着在后面捅了捅胡璿的腰眼,“老爷,老爷!……”
“哦?”红衣男子挑眉一笑,“那么,胡庄主是自己动手呢,还是本楼主……”
“等一下!”胡璿急促地喘了几声,蓦然抓住在身边哭成泪人的大夫人杜巧娘,死死地攥了攥她不住颤抖的手,“不……不是我……”
“嗯?”
“你……你只说,要我玉峰庄庄内一人性命,并非一定要……”说到此处胡璿似也颇觉无颜,视线不住飘移着,“要……要我……”
“哦~~~”男子已然明白,脸上笑容不变,煞气却增了三分,整个场院霎时间恍若严冬冰冷非常!
“胡璿,我果然还是低估了你的卑劣,嗯?”
“废话少说!”话说到这份儿上胡璿也再不掩饰,竟然忝着脸吼起来,“我把人交给你,此事就此了解!玉峰庄和红衣楼……再无瓜葛!”
萧红楼瞧得颇为高兴,似乎极享受他无比痛苦的样子,笑得愈发残忍,“好啊,那快让人出来吧~~~”
“夫人!”
杜巧娘哭得浑身颤抖,整个人靠在身后的丫鬟身上才没有倒下,此时听到胡璿叫自己方才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此刻,憔悴非常的面容竟满是彻骨的痛恨,看着胡璿的眼神竟好似在看杀父仇人!
“啪!”
只听得一声脆响,柔弱无力的女子竟然伸手猛扇了丈夫一巴掌!
“你!……”胡璿气极,险些顺手将巴掌扇回去。
“胡璿,你做的好事,你做的好事!”纤弱的杜巧娘此时竟然恍若疯妇,抓着丈夫的前襟狠狠摇动,“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啊!你怎么不去死!!!”
“你发什么疯!”胡璿气得一把将她推翻在地,“还不让你那个傻儿子出来!”
“娘!——”
前厅混乱一团,谁都没有注意角落里那个青色的小小身影。
小人儿原本只是呆愣愣地远远看着,此时见娘亲被推得摔倒,这才忙不迭地跑过来扑到娘亲身边。
“就是他!就是他!”见他出来六夫人急忙厉声喊起来,抓着小人儿青绿色的衣襟像是抓着不共戴天的仇人,“你要的人来了!就是他!”
不要抓走我的小儿子,胡家除了胡璿就只有我儿子一个男丁了……不要抓我的儿子!抓他吧!反正他是个没用的傻子!抓他吧!抓他吧!!!
萧红楼双眼微眯,冷冷地看着胡璿将自己的原配夫人打翻在地,看着那个青绿色的小人儿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抱住他口中喊的娘亲,看着平日里优雅得体的妇人疯子一样哭喊——看得整个人都笑起来。
真可笑,怎能……不可笑呢?
“呵呵呵……”萧红楼在软榻上笑得轻颤,直到笑累了才缓缓停住,瞥了一眼立在一边不住战抖的胡璿缓缓道,“那个,就是你准备送给我杀的人?”
“……是。”胡璿看着八年不见的长子将大夫人扶起来,心里似有仅存的良心在挣扎。
“可是我听说,胡大庄主十四年前生了个天阉的傻子,不但留不下子嗣,连脑袋也不灵光,莫非……”萧红楼看着那个小小的青绿色背影,“就是这个娃娃?”
“萧红楼,不要得寸进尺!”
“不不不,”修长的手指摇了摇。
“一命换一命,本楼主公道得很,只可惜,”抬抬下巴,“这条命我不稀罕。”
“你!……”
“远志、柏子仁、酸枣仁各九钱,龙眼肉、茯神各六钱……”
清澈绵软,稚嫩透亮,一直站在一边安抚母亲的青色小人儿忽然转过身,风吹起伏在额边的凌乱碎发,现出一双稚气却澄澈非常的眼睛。
“当归、土炒白术、党参、黄芪蜜炙各八钱,川芎、山茱萸、焦神曲、五味子、陈皮各五钱,熟地十钱,煅牡蛎、煅龙骨各十五钱……”
声音顿了一顿,青色的娃娃复又抬头道,“你懂治病的药方吗?可知道这个方子是医什么病的?”
番外三:不见月阑珊(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