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土炒白术、党参、黄芪蜜炙各八钱,川芎、山茱萸、焦神曲、五味子、陈皮各五钱,熟地十钱,煅牡蛎、煅龙骨各十五钱,”顿了一顿,复又抬头道:
“你懂治病的药方吗?可知道这个方子是医什么病的?”
此语一出全场惊震——药方?!他怎么会背住药方?这……这孩子……这孩子不是傻子吗?!
三岁尚不能言、六岁还不会走,这孩子……这孩子他……
一直立在萧红楼身边的白衣男子不由皱眉,手中不住摇动的扇子也滞了一滞。
萧红楼自也没料到会有如此变故,一改懒散的模样微微坐起身来,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模样只有十一二岁的娃娃。
“昙……昙儿……”胡璿整个人呆住了,伸手指着立在自己面前的儿子——这个完全不认识的儿子——却只看见一个瘦小的背影。
杜巧娘更是惊怔,大睁着眼睛看着自己亲生的儿子,方才……方才他还连“娘”也叫不真切,此时……此时却怎么……
这……这是她的儿子?!
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那个傻儿子?!
“其实这副药没什么特别的,”娃娃似乎笑了一下——奇怪,此时他竟然还笑得出来——“这只是一副治疗失眠抑郁的药方罢了,只是……”目光波动了一下,却又似乎静默无痕,“由我说出来,会比较奇怪吧……”
师父,您难道早就料到了,是吗?
让我继续装做傻傻的样子,好知道那些真实的东西吗?
可是师父,您知道吗?
昙儿后悔了,昙儿后悔知道这些了……
您知道吗?
昙儿希望自己是傻的,一直傻……并且永远这么傻下去……
那该……多好啊……
多好啊……
……
“你愿意要我的命了吗?”
夏日暖风鼓噪出新的热度,吹得人身上渗出黏腻的汗来,青色的小人儿立在伞盖遮蔽的阴影里,说——
“你愿意要我的命了吗?”
我的命。
愿意吗?
萧红楼眸色一暗,久未有波动的眼光竟仿佛被灼烧般颤了一下,整个人都肃整起来。
“你可以装傻。”
“呵呵,那样就有别人要死掉了……”
“既然是‘别人’,那关你什么事?”
“那是我的家人啊……”
“他们当你是家人吗?”
“我也不知道呢。”
“你爱他们?”
“我只爱我娘。”
“哦?那你还……”
“我只卖我的命,不卖心的……”
我只卖我的命,不卖心的……
我的命。
我的心……
“呵,呵呵呵……”萧红楼听得过瘾,竟然仰靠在卧榻上大笑起来。
“好,好!有意思,哈哈哈……”
“昙……昙儿……”胡璿颤抖着伸出手,却在碰到那个青绿色身子时顿住,无力……抑或是无颜——再碰触,“你……”
“爹,我六年前就好了,”小人儿转过身,依旧笑得稚气,肉嘟嘟的脸上现出一个十四岁孩子该有的恬静笑容,“师父教了我医术,再有几年就能出师了呢。”
“你……你……”
“不过,”小人儿挠了挠头,“这次怕是不行了,师父要生气了吧……”
“昙儿,爹……”
“娘,”小人儿对胡璿置若未闻,声音一顿,却还是笑着道,“娘就当……就当我还是那个痴儿吧,其实,痴儿和现在的我,都是昙儿啊……”
死一个傻子昙儿,和死一个聪明的昙儿,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啊……
不过,似乎都没有人知道这个呢,没有呢……
杜巧娘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步步向那个红色的妖人走去,直好似一步步走向红莲业火,走向染血的刀锋,走向立满白幡的坟场!竟然厉声笑起来,尖利的笑声划破每个人的耳膜刺进心里,在心窝最深处狠狠割下见骨的伤口,鲜血淋漓。
胡之昙走了。
东方昙走了。
最后一次作为胡家的人,走了。
……
三日之后,世人传说玉峰庄庄主那个痴儿暴病而亡,时年十四。
七日之后,东方错亲临玉峰庄索要爱徒,得知爱徒死讯后,一气之下毒瞎胡璿次子及胡家六夫人。从此以后闭谷隐居,发誓永不出谷。
十四日后,江湖传言红衣楼楼主萧红楼收了“无命公子”中的第四公子,名为:
无字。
三个月之后,玉峰庄庄主胡璿收到一封奇怪的信。信中只有一张纸,纸上无字,只密密麻麻地画着黑白棋子,仔细观瞧,竟是几百年未能有人破解的“天龙棋”棋谱。
胡璿看后,吐血不止。
半年之后,胡璿吐血而亡,长女胡婧兰继任玉峰庄庄主之位,随即传出胡璿是因萧红楼逼迫致死的消息。而他真正的死因,没有人知道。
无字的身世为何,没有人知道。
……
那一日,芙蓉花开了,染红了树梢;那一日,墨色淡了,晕开了眉角;那一日,和风送爽,吹绿了胡桃……
那一日,第一次走近红衣楼的小人儿看见一个紫色的跳脱的背影,笑弯了眼角。
他说:
“你的刀掉了呐~”
“你是谁?”
“呵呵,无字~”
“蚊子?”
“呃……”
那一世,你为青灯,我为古刹
那一世,你为青石,我为月牙
那一世,你为流水,我为落花
那一世,我静静地看你舞着血色的长刀,做守你一生的,曼珠沙华……
第六十三章:沙洲冷(一)
断箫凭谁弄,乱惹云笺飞寄,却将心事,尽赋残生,眷顾经年。
凌江,栖龙船上。
出大青岭,过湖州,再上凌江,距困龙坳一战已有三天。
月余光阴弹指一挥,距凤凰山之约不逾九日。
随着千顷碧波浮浮沉沉,偌大一艘龙船却连半点声息也无,这艘船原本应该有七人乘坐,而今却——
正月二十一,困龙坳。
无怖凄烈的呼喊,让整个山坳彻底冻结。
那青色的瘦小身影在内力卷起的风沙里缓缓软倒,好像一幕无声默剧,将那慢动作似的镜像剪得仿佛一帧帧拼凑而来——虚淡凄美,宛若梦境。
无怖惊愕之后冲过去,却只来得及接住他伤痕累累的手。漫起的黄沙里,他看见他散乱的头发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他看见他的手似乎是向他的方向缓缓伸了一下,他看见他因消瘦而显得大得突兀的眼睛弯起温柔的弧度,然后,渐渐阖上……
那乱发,曾经会落几片庭院里芙蓉树的叶子;那手,或是攥着嫩粉色的点心,或是暖暖地拉着他的衣角,或是轻轻地、轻轻地点在自己脸畔;那眼,总是如星子般将光亮点在他心里,灵动可爱,不染纤尘。而今,它们终只静默成一个符号,成为永远不再的凝固的记忆……
周遭的空气仿佛与他轻阖的眸子一同冻结,衬得无怖跪倒在地的声音异常突兀,几乎磕出回响,撞击在每个人的心上。无边的静默拉开让人窒息的磁场,宛如最霸道的噪音,在生者的耳边轰鸣,噪得人们忘记了任何动作。
无怖抓着那只脏污的、满是伤痕的手,一动不动。他的手也没有动,连一丝颤抖也无,他的眸子也不动,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那紧紧阖死的眼睑,好像下一刻,那双晶亮的眼睛就会睁开,如平常一般弯成月牙的形状,透出暖意,沁人心脾;好像耳边还响着那聒噪的声音——
“小布小布,我们来下棋吧,我让你两目半,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那一瞬,这只有十八岁的少年,仿佛已在尚未成熟之时,老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无忧,未见有何动作,他却已在第一时间扼住了胡婧兰的梗嗓咽喉,只消轻轻一个动作这心如蛇蝎的女人就会立毙当场。无忧享受般听着自己亲手制造的骨节错动的“咯咯”声,手下这人却大睁着双眼,一动不动。无忧加大了手劲,恨不能将这人碾成齑粉!却见她原本空洞无物的眸子蓦然闪现几星光亮,几乎被扼断的脖子竟然逆着他强大的劲力转了过来,干燥开裂的嘴唇开开合合,依稀是……“姐姐”的口型。
无忧一愣,手指竟仿佛灼烫一般松了开来,搡得胡婧兰不由自主倒退几步。
“姐……姐姐?……”
胡婧兰的声音嘶哑难听,仿若刀尖在山崖壁上凿出来的,却深深楔进众人的耳朵。
“他……他竟然还叫我……姐姐?!”
又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胡婧兰身子一耸,竟“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漫天的血雾里,时间仿佛回到了两年前,她仿佛又看到护在胡家一十五口人身前那双稚嫩的手臂,就在刚才,那双手臂,还紧紧地、紧紧地拥着自己,那温热的呼吸还倾吐在自己耳边,他叫她——“姐姐”,姐姐……
“姐姐?哈哈……哈哈哈!姐姐!哈哈哈,哈哈哈!……”
无怖那一掌也重伤了她的内脏,她却浑然不觉,竟然抛下众人,状若疯癫地向山坳外跌跌撞撞跑去,嘶哑的声音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依旧震荡不绝。
在场众人在她凄厉的笑声里回复知觉,却没有人有动手的意思,慧普呆愣半晌,终只是微微摇头,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佛号。
无怖仍是不动,眼神却越发柔和,又似过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抽出掩在无字胸口的碧色手帕。那手帕用得久了,外层早已脏得看不出纹路,甚至沾了几滴血,里层倒还是湛新干净,随着他的动作,一粒粒嫩粉色的碎渣缓缓洒了出来,依稀渗出八宝芙蓉糕甜糯的香味。
“小布小布,我从厨房偷了两块芙蓉糕!快来尝尝尝尝!”
“谁要吃这死甜死甜的鬼东西!啊啊啊都被你攥得掉渣了!拿开拿开!老子不要!”
“切!~我上次还见你偷看厨房的点心流口水呢,承认喜欢吃点心会死吗?”
“会死会死!你再把这种招蚂蚁的东西弄到我房里,我保证你会死得很快!走远点走远点!”
“好嘛好嘛!大不了以后我都留自己房间里,你一定要来偷吃哦!一定来哦!”
一滴渗着血色的水珠突兀地滴在手帕上,溅起微渺的水花,消失不见。
一抹温柔得让人心痛的笑容渐渐浮现在无怖脸上,他横抱起那已有几分发硬的身子,略有些踉跄地站起来,在众人凝固的目光里,转身向大青岭的方向走去。
携着黄沙的劲风拂过,卷起他散乱的衣袂,那张扬恣肆的栗色长发里,竟隐隐现出几根银丝……
彤云凝聚,天色骤暗,一道斧劈般的血光划过天际,紧接着是一声撼天动地的炸响——
大雨倾盆。
第六十三章:沙洲冷(二)
亦知死是人间事,浮生谁堪各西东。
见惯了至亲之人的生死别离,廖碧城原以为早已将此事看得淡了,但那日疾风骤雨中无言诀别的背影,却仿佛刻在心头的伤,久久不能愈合。
他与无怖接触甚少,与无字关系却是极好,无怖看似大大咧咧放荡不羁实则用情致专,而无字那样聪明仁慧的孩子更是要人捧在掌心疼的,这二人却过早经历了风雨,未开而凋零,为成全仅有的亲情思念而含恨陨落,怕是连天也动容了。
心中千回百转,不能自已,余光瞥见伫立船头、已把玩一粒玛瑙棋子一个时辰的白色背影,廖碧城心念一动,不由旋身向内走去。
入门前一刹,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由内传出,迫得他停住脚步。
“情况便是如此。”
声音冷硬、干涩,听音便可知是极为寡言之人,气息却不够绵长,似是受了颇重的内伤。
廖碧城眉峰微蹙,身子微侧,这才发现门并未关紧。想到萧红楼定是将船上人都当做心腹才未加防范,心下顿觉安慰,便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息,透过门缝大大方方地瞧起来。
只见房间正中单膝跪着一个黑衣人,那人一身劲装,却尽染征尘,衣背有几处刀口隐隐渗血,脚下的鞋子也沾了不少湿泥,显是长途跋涉披雨而来。
里面光线昏暗,这几日一直如此,廖碧城心下微恻,眉皱得更紧了些。
“咳……咳咳……”
等了许久不见回音,跪在地上的人终于忍不住呛咳出声,几滴血红透过指缝溅在地上,触目惊心。
“我命你回乡养伤,怎么这伤反而愈加严重了?”
就在廖碧城也以为里间的人不会言语之时,终于有略显生硬的声音传来。暗暗松了口气,廖碧城神情悲恻——三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与人说话。
“属下无碍。”
“你是说,擒月谷就在蜀中灵州?”
“是。”
“相别多年,你与笑谷主相处可还融洽?”
“无名谨遵楼主令,未尝有丝毫怠慢,其余……皆未作考虑。”
无名?廖碧城一愣,原来这就是二公子无名!
“你中气不足,太阳发黑,寒气侵体,是阳精虚亏的症状,还敢说其余未曾考虑!”
“楼主!……”
萧红楼却不愿听他解释,“你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就只摸索出这消息?”
“咳,咳咳,”无名颇为艰难地抬了抬头,“擒月谷暗道地图和布局图,属下已手绘在里衣之上,只是被连日的大雨冲得有些模糊,待属下重新绘过,再交与楼主。”
月余时光,他借修剪花木之机探知了擒月谷的地形,更在笑儒平书房发现了通向谷外的密道,这才能在接连被迫服食散功散的情况之下全身而退。现而今,谷里的那人应是已经明白自己连日来所作所为的动机,只怕……
“被雨水冲掉了吗……”叹息般的语气,却兀自带了几分肃杀,“无名,你真以为本楼主没了你,就找不到笑儒平的老巢?”
“属……属下不敢!”
“哼,图湿了也无妨,本楼主便派你作入谷先锋,辅佐况寒声(蜀中泻玉楼楼主)攻打擒月谷,明日动身!”
“可是!……”
“你放心,蜀中早已布置妥当。哼,此刻告诉你也无妨!无名,你可听说过幽兰子母蝶?”
无名蓦然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阴影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