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得不错,比年纪轻,也有男人性子,最怕阉人样的。”文妃弦评着,转过身,问潘郎:“你觉得如何?”
“细眉长眼,鼻挺唇薄,桃心脸,下颚稍方。”潘郎再是上心的瞧了瞧凉笙。“身条儿纤长,肤白——”
“再过两年便不是这景儿了,他还在长呢。”文妃弦拍了拍小潘郎的脑袋,真是她的骨血,随便一凛就是七八分。“胜在读过书,有几分气质,无需大修,便是把眼睛的神采勾出来就极好,再略略修修下颚。”
“嗯。”潘郎打开自己的小罗盒,翻出各式工具和脂粉,躬身道:“还请凉笙公子坐下,待我为你上妆——”
“喏,不是文妃弦化啊!”端玉娘啧啧。“既不是妃弦化,这价定是得便宜吧——”
“便宜不了,别欺负我家潘郎小,他的手法不比我差。”文妃弦把罗盒收罗好。“一月五十两,一分不能少。”
“呀呀,文当家掉钱眼儿里去了!”端玉娘佯装惊讶。
“跟你半斤八两。”文妃弦提起罗盒。“走吧,萱宁她们还等着呢,这儿交给潘郎便是。”
“好好——”端玉娘亲热的挽着文妃弦出了门。
偌大的屋里,只剩下凉笙和潘郎。“公子可否看着地下,我要描线。”潘郎取出针毫,在鎏金玉墨里裹了一裹。
“何必叫我公子,不过卖身罢了。”凉笙低语,苦楚。
“在我眼里,你便是公子。”潘郎翻起凉笙的眼皮儿。“第一回定是不惯,以后就好了,描了眼,神自明。”潘郎细细想了一响,才下笔,顺着眼的走向,微往里化,到了眼尾才渐晕,毕后又换一小豪,沾上褐玫粉。“现在为公子上眉。”
凉笙看着褐色的粉,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
“加了玫瑰油的泥土。倒不是一般的土,据你的发泽,我选了西泽的褐土。”
“西泽的褐土?”
“西泽的泥土多是褐土,但用来上脸的土又用不得一般种地的土,要取那地界儿林泽深处生长的葛树的土,一来干净,二则干湿相宜。加上玫瑰油更是显色,也更为服帖。”潘郎上完眉,托起一方宣镜。“公子可还满意?”
凉笙端详起自己的脸,果然不同了,夺了人的眼,却也道不明究竟变了哪儿。“这就算有神了?”
“嗯。只是身为男子,不便脂粉味过浓。”潘郎摊开一掌,抓些褐土,又掺上珍珠粉,滴上几滴荷露,用食指搅了匀,再使中指沾了沾脂油,和上调匀的粉,帮凉笙修了腮。“这样就是真正的桃心脸啦!”
凉笙不知该哭还是笑了,一张好脸叫身体吃不消。“你把我变美了,可曾想过我的苦?”
潘郎歪着头,略一思量:“公子,你已然如此,定不会更糟,不如早日赚钱赎了自己,还做新生活。”
凉笙怆然。“我不如你通透。”
“公子谬赞了。”潘郎收拾了妥当,静了手,才敢嘴馋吃桃花切片。
凉笙看着潘郎的无邪样,真不敢相信他的老练。“你几岁了?”
“回公子,我十一了——”
“别叫我公子,叫我凉笙如何?”
“凉笙?”潘郎念着,一笑:“凉笙。”
凉笙还笑:“以后少来这地儿,你这长相,迟早害了你。”
“我要来,我要来给你上妆。”潘郎舔着手,指间都是桃花香:“以后,我要靠这过活。”
“偏生叫你长这么好看。”凉笙虚叹。
“被脸骗了的人是傻子。我的心可没那么好看。”潘郎吃尽了切片,才姗姗拎起罗盒。“我得去找我娘了!公子——哦,不,凉笙,下回见!”潘郎跑了几步,又旋回来:“我差点儿忘了,这是茶油,卸妆使的,用棉布沾上一点儿,轻擦眼线便是净了,定不可用力,否则走展了皮相,眼耷下就显老了。”
“多谢。”凉笙收好茶油,笑容些许无奈。
潘郎怔了怔,抚平了凉笙的眉心。“你看顾好自己,别叫这生意熬了你的心血,能珍惜一分是一分。”
这厢文妃弦驾轻就熟,待小潘郎找来已是收尾。“鎏金玉墨用得可顺?”文妃弦请宁三打开一盆水,搅掉了各毫上的颜色。
“顺。凉笙的眼生得好,不费多少功夫——”潘郎放下罗盒,帮文妃弦收拾起各盒脂粉。“娘可要看看凉笙的妆?”
“我信得过你,便是叫端玉娘瞧得了,都是她的脸面——”
“哟,这话说得!我也信得过小潘郎,刚才顺眼一凑,还真能作个妙人儿!不枉费我在他身上砸下本钱!”端玉娘娟笑着摸出一叠银票。“两百两,一文不少,下月也望你担待了。”
“彼此担待。”文妃弦接过银票,担起罗盒。“你真要捧凉笙?”
“可不是!只是我家南风生意起得晚了,定不如街角的天香馆吃得开。但如今我也寻了些好苗子,多加培养,日后还真能成大器!”端玉娘送文妃弦和潘郎出门,绕过廊阁,几许吵闹。“啧啧,那娃儿还犟着呢!正好!妃弦!看看我风彻馆的好苗子!”
文妃弦应声望去,跪院子里的男娃儿真是粉雕玉琢,眼泪颗颗的,似打到了人心上。
“玉娘婶婶心真狠。”潘郎偏过了头,不看那受罪的娃儿。
“我若真心狠,跪在那儿的必是你。”端玉娘一甩云帕,笑得邪性。“小潘郎,我端玉娘眼过的人浮云流水的,只有你是那落定的珍珠——”
“你打谁的主意我都不管,若是动心思动到我娃儿身上,我拼了命都要刮了你!”文妃弦搂过潘郎,便是离了。
端玉娘一滞,笑意苦了。“真心狠就把你栓这窑子里,要什么男人娃儿的,我做你伴此生不负。”
潘郎追着文妃弦,追不过。“娘!娘!等等我啊!”
文妃弦这才慢了步子。“罗盒给我。”
潘郎把罗盒递与文妃弦。“娘,可是生玉娘婶婶的气了?”
文妃弦沉了一刻,才道。“不气的,只是想起我和玉娘小时——”
“婶婶对那孩儿真恶——”
“那才不叫恶。我和玉娘被卖进馆子里的时候,老鸨叫我们跪足三天三夜,饿得我们拔脚边的草吃,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打才认了命。端玉娘凶,倒不狠,接下馆子这些年没打没骂,只是教规矩时话绝了点儿,可又绝得了哪儿去,进了这污浊之地,那出淤不染之事才识得是笑话,不如早早认清的好,认清了早打算,也妄过一辈子在风尘里打滚儿。”文妃弦开了潘家杂货的门,放下罗盒,坐柜台里,招呼过潘郎。“你可怜那娃儿吗?”
潘郎把头埋文妃弦怀里,想起倔强的男孩儿。“可怜。”
“你不该可怜他,这世间的事都轮不着我们可怜,只得我们自己,才晓得自己的处境。小潘郎,为娘这生欠你一个名声,欠着,下辈子做牛做马的还。”文妃弦揽住潘郎,心尖儿都是紧的。
“您不欠我,我便是好好的,那些说我骂我的人我自是不在意,要欢喜我的人,我才珍惜。”
“记着你自个儿的话,守好你的心,别人的欢喜也换不了你的喜欢,万万守好,要是把心弄丢了,活着也是残。”
“娘——”
“娘说得深了是不是?”文妃弦浅笑着,害怕潘郎稚嫩,却逼得他失了纯良。
“不深,我懂。”潘郎抬起头,水灵的大眼睛里都是文妃弦的样子。“只是那右侍郎不配。”
文妃弦哑然失笑,她的孩儿看透了她,她的残。断然是修补不了了。
“潘郎!潘郎!我们找你玩!”店门外一双小人儿叽喳着跑来。
“我才不和你们玩成亲的游戏!”潘郎皱眉,摆手。
“我们不玩成亲的游戏!我和他本就是要成亲的!”英气的女娃拉过单薄的男娃,像是转了性子,女生男相,男生女相。“季城初,你此生可只能娶我一个!我爹跟你爹提了亲,要反悔了,我锁你一辈子!”
季城初捂着小脸儿,泪眼汪汪:“要被你欺负一辈子呐——”
“便是我欺负你,决计不叫旁人占便宜!”女娃儿拽过季城初就亲一大口。“可愿被我欺负?”
“姚悠语,你坏——”季城初撇嘴就哭上了。
叫姚悠语的女娃儿一糊弄袖子,抹掉了季城初的眼泪。“我只对你使小坏,往后的大好都是你的……”幽幽的哄了半天,季城初破涕为笑。
“你们回家哭笑可好?我还得把先生布置的字给默了——”潘郎咋舌于学堂里结交的伙伴,谁知季城初还真就和他单面投缘,下学少不得找他玩,而姚悠语饶是围着季城初转,从此多了两个尾巴。
“啊!你还没写完啊!我帮你!”季城初抽噎着,挽袖便要帮。
“可不许帮潘郎,这得他自己默。”文妃弦笑道,恁是觉得这对小人儿可爱之极。
“潘郎默不出来的,上回先生问他孔孟之道,还是我在旁边递的点子——”季城初刚说一截儿,就叫潘郎捂了嘴。“娘,我们出去玩会儿啊!”
文妃弦不点破潘郎的丑,看着仨小孩儿跑出巷弄,才安下心思管店。
“下次不许揭我的漏!”潘郎不高兴,一屁股坐河边。宣河穿城而过,是皇城的平日景儿,要在夜间,画舫齐齐,荷灯列列,真谓千金不换的眼福。
“不揭不揭!是我不好——”
“呸!谁叫你不如城初聪明!他为你好还不识好!”姚悠语气不过,厉声指责。她的未来夫君——季城初,可是文曲星君下凡,连先生都赞极的未来状元郎!
潘郎想驳,鼓气一响,又歇了。真是傻了,跟小他三岁的娃儿作什么正经,再者,姚悠语字字都对,季城初的明慧在这皇城里是出了名的。
“潘郎识的。只是怕连累我才吼我——”季城初拉扯姚悠语的衣角,辩说。“潘郎不想和我一处,是因为那些学子瞧不起潘郎,老欺负他,他不想我跟他一块儿挨欺负——”
“为什么要欺负潘郎?”姚悠语瞪大眼睛,盖世豪气。
“因为——”
“因为我娘做过妓子。”潘郎断了季城初的尴尬,心平气和。
“做过妓子又如何,没偷他们的欠他们的。”姚悠语气极。“城初的娘也做过妓子,嫁入季家总受大房二房的气,城初也是被嫌。不如城初跟我姓好了,我姚家捧你护你,断了是非人的手脚——”
“最厌你罔顾人命!”季城初偏头不理姚悠语。“潘郎,你看,其实我们处境都一般,你也不必顾我,我真心想交你这朋友。”
潘郎轻笑:“你这一说,仿若我是小儿——”
“我们都是小儿!我们都是好朋友!”姚悠语一手挽一个,欢欣得很。“反正我是不准别人欺负城初的!”
这话说到做到,不久,姚悠语换了男装进了学堂,她那样子,真叫人瞧不出女气,为人也豪爽,只是头疼了先生,三天两头的打架,打得人流血胖脑袋的,可又不敢多抱怨。姚家是先皇受了封的镖家,就是现在,皇家的镖十之八九都是姚家包的,姚老爷一身江湖气,黑的白的都待见,一根独苗的心肝宝贝姚悠语凭空翻天都是好的,往后,再没人欺负季城初,潘郎也是沾了光不受口舌之议。
“凉笙,我用些胭脂可好?”潘郎端看凉笙,征询。
“怎么?”凉笙厌仄一问。
“你脸色不好。”潘郎取出水胭脂,用中指沾上一下,在手背上推匀了色,才点上凉笙的脸。“这样便好。”
凉笙执一方镜,瞧了瞧。“小潘郎又进步了,这胭脂跟长我身上似地。”
“注意休息。”潘郎收拾好罗盒,略一欠身。“你先歇着——”
“坐会儿吧,文当家一时半会儿怕是忙不完,今晚有大户点了何欢的场,自是要为何欢精心打扮一番。”凉笙唤进门口的小厮。“泽栎,端些糕点来。”
潘郎抿着香片,随了凉笙的意。
“上不了顶好的茶,还请小潘郎将就了。”凉笙噙着笑,自有一番风华。“我虽也算混出来了,自是抵不上萱宁她们,用得物什挑剔不得。”
“这茶很好,有你陪我更好。”潘郎自斟自饮。
“你这话——”凉笙低头思腹一刻,笑道:“比逛馆子的文士还能哄我。”
“我不惯哄人,最不哄风尘之人。”潘郎的言语,似箭。
凉笙疼了。“小潘郎这模样,配上冰霜,真叫人爱恨交加。”
“凉笙喜欢我?”潘郎抬头,看向凉笙,一点不解。
“喜欢。你不哄我,也不骗我。”凉笙推开窗,接下阳光。“你说得对,‘不如早日赚钱赎了自己,还做新生活’,我记着,现下存钱,也算有盼头了——”
“凉笙相公,糕点来了。”名唤泽栎的小厮低头进门。
潘郎一愣,认出了泽栎。“你成凉笙的侍奴了?”
泽栎不明。“公子可曾见过我?”
“半年前见过,那时你正被龟奴责罚。”潘郎轻言,勾起泽栎的隐忧,惹了眼泪。“对不起,我绝不是故意提的,我——”
“好了,泽栎,你入了这门便是天大的委屈也要知晓分寸,潘郎记着你,就是你的福分,还做劳什子的苦相添潘郎晦气!下去下去!有了事再差你。”凉笙打发了泽栎,把糕点推到潘郎面前。“今儿厨房里做了梅茶糕,你许是爱吃,我便请他们留了些。”
“谢谢凉笙——”
“小潘郎可是跟我见外?”凉笙丝丝哀怨。
“没——”
“那就不要谢我。”凉笙滞了滞,平说:“若是今后,你对泽栎的记性也分我一点儿便成——”
“我记得你。”潘郎微笑。
“那好,我要是有命走出这馆子,你可要记我一辈子。”凉笙飞扬着眉眼儿。“真想看看这馆子外面的人——”
“总会看见的。”
“承你贵言。”凉笙吟笑。“端玉娘说我就趁着这两三年赚钱,若不把握好时机,待泽栎出来了,我便是隔夜的菜——”
“泽栎?”
“他现下跟着我,称约侍奴,倒不如说是见习,泽栎不出这后院,我做生意时,他由宁三领着,躲在旁处瞧我些待人接物的巧,再为提点房事。平常也就帮着我斟茶递水,重的活儿是不沾手的。”凉笙揭开茶盖,热气蕴了他的脸,润泽:“要他为奴不过是打压他的脾气,但若以后不是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