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儿不明“等”字,不问,老实盘货,把玫瑰檀香作料的货提了三成,傍晚,接到了名帖。潘郎搁下烟杆,看名帖上恭敬的“请”,上官嵘晔的殷勤,讪笑。“柳儿,晚些时辰我要出去一趟,你把门锁齐了,就睡吧,不必等我。”
掌灯时分,潘郎去了风彻馆。这馆子,没及正门踏进,永不知其中风光快活。“你怎地来了?”端玉娘许是吃惊,拽过了潘郎。
“我来赴约。”潘郎递上名帖。
端玉娘从头到尾的看了好几遍,才认命叹气:“果真藏不住。”
“我不藏,来谈生意。”潘郎轻笑。
端老板唤过宁三:“你领潘郎去兰昉间,走偏道,到了就候在门外,若有意外,赶紧差小奴找我。”
宁三应着,快步为潘郎引路,那一路上的眼色语薄,赛过了一厅的春光。“下次潘郎再来,走后门便可。”
“碍了您的生意,是我疏忽了。”潘郎致歉。
“生意不管,您才要紧!端老板把您疼到心尖儿上了,您也成全成全她的好。”宁三慢了步子。“莫说脂柳巷,就是这皇城这整个大渊国,您这样儿的天上地下找不出第二个!人生在世,横竖绕不过一个“色”,您就是那神仙撒下的桃花劫,是人就逃不过,您自个儿也逃不过。”宁三长吁一口气:“潘当家,我宁三说话少不得得罪,但对您是字字据实,望您放在心间。”
“记下了。”潘郎挽起笑意,推开兰昉间的门。
第14章
兰昉间,是风彻馆的天字房,也不是个个达官显贵都租得下来,但凡进得来的人,都是在皇城有一番说道的。上官嵘晔好手段,房租下了,泽栎相公温驯在旁,琵琶长曲的情调,三两男子四五女子,个个入眼。潘郎瞧了眼居正座的人,剑眉星眼,金文蓝袍。“在下潘郎,敢问——”
“正是我。”上官嵘晔笑着起身,迎进潘郎。“潘当家可还记得我?”
潘郎笃眉:“您可不是我等小民能识得的人。”话是奉承,但也实情。就算不是柳儿跑货,换了他,也只配和分店掌柜打交道。
上官嵘晔顿时伤心:“我可是穿着初见你的衣服,原想着能有几分回忆的!多是不好,但潘当家着实健忘啊!”嵘晔眯眼,整了表情,浮夸:“我若买你又如何?”
潘郎怔了怔,笑了:“古早之事,公子还记着——”
“自是记得!对你一见倾心,蛰伏几年,终成此举。”上官管不得周围的人,诉起衷肠,霸道又憨趣。
“轻薄男人担不上‘倾心’的名头。”潘郎拂开上官嵘晔的亲密,坐到泽栎身边。“跟我斟杯茶。”
“好。”泽栎微笑。
“喝甚茶!不若酒香!”上官嵘晔抬眼,旁边的侍者即刻为潘郎斟上一杯酒。
“我不喜酒。”潘郎接过泽栎的茶。“上官公子若好酒,便恕我失陪了——”
“别!别!你不喝便算了,切留着,我还想跟你相处相处!”上官嵘晔不耐烦,撤散了人,妓子龟奴的鱼贯而出,唯独泽栎恋恋。“泽栎可是不舍我?可现下我顾不了你!快快退了,别惹了我与潘郎的眼!”
潘郎朝泽栎安抚一笑:“下去吧,我没事。”
尔后,一阵静默,远处筝声清远。“曼曲诉尽秋月事,良人可愿渡春风?”上官嵘晔凭栏而立,端得风流潇洒。
潘郎抿着茶,缓道:“来风月之地,行风月之事,只是你我,不关风月事——”
“潘郎!我真是喜欢你!”嵘晔握住潘郎的手,不允挣脱。“若是得你,我此生脱尽风月也无所憾——”
“上官公子,你逾矩了。”潘郎顺手打翻了热茶,烫了上官烫了自己,才有了自由。“我不是妓子,不受你的恩。你若不跟我谈进货之事,我便告辞了。”
“那我们就来谈进货之事——”上官顾左右而言他。潘郎静静的听,又似不听,红烛烧到尾,乐声消了,只剩淫靡之音。“潘郎可是明白了我的心意?”
“我不遂你愿,你自是不遂我愿。”潘郎了然,也释然。“如此,不如各持己见。”推开门,见到宁三。“倒叫您吃了大半夜的冷风。”潘郎摸出一锭银:“还请宁三多劳了。”
“哪有哪有!”宁三嘴上谦虚着,对银子可不手软。潘郎这样,比文妃弦还要厉害三分,也圆滑三分。“潘当家切随我来——”
“罢了。我从后院离,也省了您的事儿。”潘郎轻言:“让我自个儿回吧。”
第15章
潘郎拐进折廊,突地清净,灯笼摇曳着,隐隐绰绰的,把等在一侧的狄泽栎衬了妖媚。“潘郎——”他低语着,抱着一方盒走到潘郎面前。“给你的。”
“给我?”潘郎接过盒子,笑意。“你若有钱,不如早早把自己赎了。”
泽栎眉间一丝仓惶。“离那样的好事还远。你收着便是。我花钱买自己一个开心,若你开心,我就是值了——”话断了,一小奴急急跑来。“泽栎相公!上官公子唤你呢!快来!”泽栎咬唇,闷声:“你先去吧,我马上就来。”小奴欲言又止,不好失了分寸,只得叮嘱一声,退下。
“我不耽误你了。”潘郎欲去。
“我知那上官嵘晔为难你!我帮你去求!你莫着了上官的道!他想要你,我——”泽栎造次,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的。
“不要你求。我与他的事,你一分都不要参与。你若求了,说不定他寻得你对我有意。”潘郎扬起嘴角。“你喜欢我,他也喜欢我,若要保全一个喜欢,我倒愿意是你。”
这话绕得人云雾,潘郎说别人的喜欢,不说自己。可就是这么一句,都够狄泽栎欢喜的了。“你选我吗?”
“我选让我舒服的人。”潘郎施施然道,无情。百依百顺如何?无非一副心肝儿罢了。
刚立于杂货店后门,门便开了。潘郎一滞,笑开了:“不是叫你不要管我吗?”
柳儿捧过盒子,正经道:“我得等公子回家才能睡,否则就是睡了也睡不安生。”
“有什么不安生的。我若不回,你该开店就开店;我若经年不回,又或死了,这店便归你,要经营要变卖都随你,房契在内堂香油格里,银票隔处你是知晓的。”潘郎点燃了烟叶,深吸一口,缓了心智。
“公子这话可是当真?”柳儿瞧着潘郎,想辨个清明。
“要我立字据吗?”潘郎松了发带,青丝瀑下,笑,勾魂。
“立个也成。”柳儿偏过头,不受蛊。“这盒子要放哪儿?”
“不知放哪儿。你看看里面是什么?”
柳儿拆开锦带,解去盒盖,一枪烟杆置在里面,紫竹身,绞丝雕花,玛瑙烟嘴,黄铜烟锅,细细瞧,杆身上还刻了名字——潘郎。“是上官公子赠的礼?”柳儿端着烟杆,借烛光,一再看。“真是个宝贝。”
“不是上官。”潘郎冲天悠悠的吐了个烟圈儿。“收了吧,仔细藏好。”
“是。”柳儿切是仔细。如今,这潘家杂货都是她的。
隔两日,潘郎真收到了上官的礼。还是烟杆。仿是潘当家好烟这毛病全皇城的人都知道了。这枪烟杆,通体黄金,翡翠红宝嵌身,烟锅用了塞北的寒玉,而烟嘴则采了南原的暖玉。“啧啧,这货。”柳儿不敢动手,只得伸头往丝缎盒里瞅。
“你说是那紫竹杆美,还是这黄金身好?”潘郎打趣。
“这杆太金贵,用着压手,我喜得紫竹,心意千金不换。”柳儿这女子,玲珑剔透的,比模样可心太多。
第16章
阿赟忽地从潘家院子里的枯井爬了出来,吓哭了子夜里摘昙花的柳儿。潘郎披件长衫自屋里出了来,差点儿赏了阿赟两巴掌。“潘郎别打!是我!我啊!阿赟!”阿赟抹了把沾泥的脸。“瞧清了吗?是我!阿赟啊!”
“是你又如何!就该从别人井里出来!柳儿女人家胆子小——”
“是是!”阿赟作着揖,给柳儿赔不是,钻头又对潘郎道:“我是高兴得!忘了时辰!本该白天再爬——”
“白天爬也吓人!”柳儿恨了阿赟一眼,把院子里的昙花摘尽了,回了自己的房。
“哎,我说小柳儿也恁是记仇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怎地也得赊我一杯茶吧——”
“行了,跟我进屋。”潘郎还是心水那个总角的季城初,跟他后面,怯怯羞羞的样子。而今的阿赟,嘴皮得了不算,脸皮也是一等一的厚实。
阿赟洗净了脸,拍掉身上的灰,才喝上一口热茶。“潘郎吓着没?我从井里出来。”
“吓着了。”潘郎一脸平平,愣叫人瞧不出郁色。
“真没趣——”
“没趣你还这么做?怎么从井里出来了?”
“原本义庄就有一条入城的暗道,我勘了地形,花了两月挖到你那口枯井底。”阿赟笑得无邪,像极了孩童。“前儿不是听上官嵘晔看上你了么,我琢磨着万一他来个强抢民男,你许是方便从这道里逃出来——”
听到这儿,潘郎再绷不住表情,笑了开眼。“你怎会做这种谬想。”
“别人如何我不知道,可这上官嵘晔,我比谁都清楚。他想要的东西是见了血见了泪的要,一时要不到的,拐几弯也要抢来!”阿赟愤愤:“我小时不有个西洋玩意的铁皮猫吗!就被他抢了去!”
“原来你是记仇啊。”潘郎莞尔,翻出柜里的衣物。“换上这些,留我这儿一宿,明儿跟柳儿好好赔理方可回去。”
阿赟换了衣裳,掀了潘郎的床被,缩到里角,打趣:“上官要是知道我爬了你的床,不定哪副表情——”
“睡吧,再过一两时辰就天亮了。”潘郎替阿赟掖好被。
“睡不着,想悠语,不知她到青州了没。”阿赟略一叹气,撑起身子,看潘郎。“黑黛乌眉银月眸,一点不屑一世神。难怪上官喜欢你。”
“他喜欢的是我这个样子,皮囊里包了什么祸水倒不计较。”潘郎翘起嘴角。
“谁叫你长得好看——”
“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可不是上官那种喜欢。”阿赟脆生:“这天大地大的,我只容姚悠语一人!”
“这话不若直言于悠语。”潘郎被蛰了,甜蜜的疼,不是他的也无妨,不是他的更好。
“她听不够啊!可我不愿轻易对她说。下月老头儿请辞回老家,我算是正行仵作了。潘郎要来义庄贺我!”
“真不害臊,逼着人贺你。”
“反正你得来。”阿赟不理潘郎抱怨。“正好我十八的生辰,一块儿贺!”
絮叨到了天亮,阿赟才睡了,潘郎小憩了一会儿,起身,着衫。“公子,我把水盆置在院子里。”柳儿从灶房出来,高兴得很:“摘的昙花正好,中午吃鸡丝昙花汤!”
“随你。”潘郎一顿,慢道:“你莫跟阿赟执气,他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柳儿微微一笑。“公子梳洗吧,我去端饭菜。”
第17章
阿赟赖到中午才起床,鸡丝昙花汤大半儿都扫进了他肚里。“柳儿手艺精进了!这汤鲜得!”
“真不害臊!我做给我家公子吃的!倒叫你占了便宜!”柳儿收拾碗碟,气不过,拿筷子打了阿赟的手。
阿赟撇嘴:“你欺负我!等悠语回来我要告状!”
“悠语姐姐才不生我的气!”柳儿擦净了桌子,不再与阿赟口舌。
潘郎磨着白术,不抬眼。“吃喝完了就会庄子,杵我这儿也讨不了好。”
“是是是。”阿赟提腿儿就欲往井里跳。
“走正门。”潘郎皱眉。
“哦。”阿赟悻悻的摸了摸鼻子。“想说这道儿近呢!那我走了啊——啊!对了,那上官若是霸王硬上弓,你踢断他子孙根!”
“怎么都想着我被如何,我就不能如何别人么?”潘郎讪笑。
“啊?”阿赟拍着脑袋着实想了一阵子。“你说得对!要那上官压你,不若你压他!至少你比他高——”
“行了。回吧。”潘郎后悔开这话匣子,指不定阿赟怎么妄想呢。
尔后,清净了几日,也就几日吧,潘家杂货迎来了上官嵘晔。柳儿奔进内堂:“公子!如何服侍啊?”
“不必服侍。”潘郎合了账本。玫瑰檀香相关的货都告急了,怎做好人?
“潘郎这些天可曾想我?”上官嵘晔一身富贵,本就倜傥,真确锦上添花。
“不想。想你家的玫瑰檀香。”潘郎连礼都懒得施,坐进柜台,撑着下巴,痞性。
“想你之所想。”上官嵘晔扫门外一眼,候在店外的小厮鱼贯而进,三车的玫瑰和檀香,顷刻堆进了潘家院子。
潘郎扬起眉眼儿:“上官公子作甚?还望明示。”
“只盼潘郎待我如友。”
学问真大,这个“友”到底是同君子还是共小人?潘郎识字明义,却语不出漂亮话,但凡漂亮的,眼见即是。“亲兄弟明算账。上官主事,不若再赠我账单一页。”
“潘郎何必见外——”
“我没脸没皮的收了也无妨。只是你想从我这儿得的,得不到。”潘郎抽出腰间的烟杆,折开火折子,点燃了烟。
“潘郎当真无情?”上官越过柜台,勾住潘郎下巴,寸寸的险,寸寸都美。
潘郎笑着,拿烟杆推了上官的手。“对你无意。你若觉得亏了,便与我账单;再不若把这些货原封不动的搬回你车上也行。”
“我还没这么下作。”上官吊儿郎当道:“这次是我想赠你。至于生意,下次再叙。”
“还有下次?”
“我从未认真想要为难你。”
一些事不认真,处处有余地。潘郎领悟了上官的厉害,倒开阔了。“于我这儿,没你想要的。不如换个人献殷勤。”
“哪个人都不若你,再者,我这殷勤也不便宜。”上官摆手,让厮们店外等着。“但要是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个人比过了我心里的你,我便是万幸!”
“但愿。”潘郎诚心祝一个盼。这世上,比他好的人太多,蒙了眼,遍地都是。
第18章
姚悠语押镖回来,阿赟更是三天两头的勤得进城,潘家杂货的门槛硬被踩得低了一分。柳儿张望着夕阳:“公子,关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