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门处,若干士兵身前果见十名静默无声的黑衣骑士,为首者同样一身黑衣,瘦得几乎不成人形,微灰的发因雨沾黏在苍白颊旁,更衬得他双颊凹陷、一脸病容,然那双眼却深沈而锐利。
「卫尉慕容央见过王爷。」嘴上行礼,他却依旧高坐马背,半分表示也无。
见他如此,萧沐非也不生气,只耸了耸肩。「卫尉来访,本王迎得迟了,还请见谅。不知卫尉来此有何赐教?」
慕容央微微笑了。「我真没想到会是你,但也庆幸是你。」
萧沐非没理会他,只转身对君非凰道:「爱卿,你听他是在夸奖本王吗?」
君非凰看了他一眼,同样懒得理他。
「好了,客套话都省下,这雨越来越大,有话快说。」
「我来与王爷谈两个条件。」
「既谈条件,便是要合作了?」萧沐非看着瘦削的他,目光中泛着隐微的认真。「所以,你将立誓对本王忠诚?」
「不。」慕容反驳得极快,萧沐非却未对此有任何反应。「但我与南营三万大军愿受王爷调派。」
「先说来听听。」
「首先,我很满意卫尉这个官职。」
萧沐非嘴一撇,又摆摆手。「第二个?」
「我想向王爷讨要一个人。」
一个人?萧沐非目光扫过身旁的君非凰,又偏头看向身後的顾晓卿及杜苍略,方狐疑问道:「谁?」
「废太子萧令珵。」
三十五
「萧令珵?」自陵光太子後,东宫便无主人,先皇驾崩後皇室为之一乱,太后及其党人急立慧王之子萧令珵为太子,三月後又废之,改立陈王之孙萧洛琪,继而登基,五年前的登基大典上,新皇不过是太后怀抱中的无知婴孩,自此朝政为太后党人所把持,萧令珵则被幽禁於後宫,至今生死不明。
三年前慧王为子起义,终死於奉命出兵的慕容央手上。
萧沐非蹙起眉,困惑地看向慕容央,後者不知想起什麽竟莞尔一笑,而後翻身下马,身後十名骑士亦随之动作,萧沐非身後士兵立即上前一步,长剑出鞘,君非凰微抬手,众人依命後退却仍警戒。
「无论是太后甚或靖国公,哪怕王爷意欲血洗宫闱,我都可以帮忙,只要王爷答应我的两个条件,我与南营三万兵马愿受王爷调派。」
「用一个人换得京城,好像很划算。」
「不只是京城。王爷若答应我的条件,则平川亦不足为惧,届时,天下便是王爷的了。」
萧沐非看向君非凰,目光中竟是探询,後者向他一笑,天下局势便在这一笑中尘埃落定。
******
最後一战,君非凰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看着远方尘沙飞扬,顾晓卿站在他身旁,为他念着萧沐非每日发回的军报,第一日,陵王主军七万遇平川右军二万,胜;第二日,慕容央南营军三万遇平川左军二万,胜;第三日,军报上没有战况,萧沐非亲笔写着,爱卿,本王想念你。
顾晓卿边念边笑,君非凰夺过军报,从此之後再也不让顾晓卿帮他念。第四日,萧沐非说想学他一剑去砍断平川帅旗;第五日说端王也砍过,他这次绝不错过;第六日、第十日、第十四日,萧沐非写得全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虽对他滥用军报当家书的举动不满,君非凰却仍是每日珍而重之地捧着那薄薄的纸站在城楼上,等着下一份加急的军报。
第二十日,萧沐非的字迹凌乱非常,君非凰蹙眉看了半天,终於看清他写得是慕容央居然抢先砍了平川的帅旗,他只好去砍平川的头出气,但依旧为此义愤填膺、气怒难平。君非凰朗朗地笑了起来,顾晓卿却握着他的手哭得惨惨凄凄。
半月後,大军凯旋回京,身为主帅的萧沐非未着战袍,端地是衣带飞扬、面如冠玉,虽沈着一张怒容,却不知掳获多少围观女子的芳心。直到看见君非凰布衣身影站立城门之内,他方笑弯一双暖暖桃花眼,看着他那张惹祸的脸,君非凰其实不想笑,却不由得随着他勾起双唇,当萧沐非将他紧紧拥入怀中,他方闭上双眼,听着他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爱卿,我们做到了……」
杜苍略早一步入宫,太后当场自尽,其馀党人业已下狱;慕容央讨要的人还活着,顾晓卿亲自将之送往卫尉府中,并另外安置近万宫人。因此当他们牵着手走入萧沐非熟悉的深深宫闱时,四处都很安静,萧沐非也很少说话,只是看着眼前虽已多年过去却改变不大的皇宫。从今而後,这便属於他,还有他的皇后。
萧沐非坐上空旷大殿上的皇位,君非凰站在他身旁,看他双手撑着下颚靠在案上,明明是不甚正经的模样,他却没有出声制止。
「爱卿。」
「王爷。」
萧沐非望着远方,迷蒙双眼前彷佛仍是过往。「我曾恨过皇爷爷。」那时他总是这样叫着先皇,然後被先皇宠爱的抱在怀中。
君非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萧沐非说着他很少提起的陵光太子、他美丽却薄命的母亲;说起那年天牢大火,他被同样关在牢中的顾家人救出,母亲笑着要他快逃,自己却抱着另一个死去的陌生孩子在火中香消玉殒;说起他对端王复杂的妒意,又说恨到最後,他却总是想起皇爷爷递给他的莲花卷……
说到最後,他微微的笑着,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不知道那御厨还在不在?」
君非凰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按上他的手,萧沐非偏头看向君非凰带着红瘢的脸,抬手将君非凰带入怀中,头靠着他的肩,在他耳旁接着说道:「你没问过我是否更改国号,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还没下定决心?」
当他犹豫着是否让这个皇朝完全毁灭……说明他连恨都恨得不够彻底!
「那些过去其实不能真的过去……」
他说得很轻、很模糊,萧沐非却明白,就像他怀中的这个人陪着他打下了天下,却怕黑怕得要死,他们的过去都没有真的过去,至少现在没有。
心中一动,温柔嗓音为他响起。「爱卿,我会为你在这宫中点满灯火,即使黑夜亦如白昼,让你再也无须恐惧。」
「这样很浪费钱。」君非凰面无表情,却握紧了他的手。
「那些事留给顾晓卿担心。」萧沐非低笑。「而爱卿将如何回报我?」
君非凰转身看着他,像是考虑了很久,彷佛他说出的每一句都将成为永远的承诺。「我会陪着你,这宫里有你,便有我。」
「说好了?」
「说好了。」
萧沐非笑着吻上他的唇,手不规矩地去拉他的衣襟,并在心底庆幸这龙椅够大够舒服,想做什麽都可以,可当他正欲压倒君非凰时,後者眼一睨,毫不留情地翻掌将他推下,萧沐非一时没留神,差点整个滚下龙椅前的长长玉阶。
阶下传来大笑声,原是顾晓卿与杜苍略寻他二人而来,却正好看见萧沐非让君非凰推下龙椅,顾晓卿笑得是不留情面、杜苍略只摇了摇头,庆幸自己把其他人留在殿外。君非凰见状转瞬红了脸,闷闷地踩了萧沐非没规矩的手一脚後便独往後宫而去,萧沐非狠狠瞪了顾晓卿一眼,便忙揉着手追他的爱卿去了。
隔日,诏传天下,更国号盛,改元光启。
三十六
连日来,为了筹备登基大典及祭庙等事宜,顾晓卿忙得是晕头转向,对谁都没好脸色,杜苍略挨了好几脚,再也不敢叫他去休息,连萧沐非都被他拿书册直击最得意的脸蛋,吓得连接近都不敢。顾晓卿越忙,就越是刻意地经过需要绕路才会到的朝阳殿,然後捧着一堆书册哀怨地望向悠闲喝茶的君非凰。
「娘娘……」他是真的快哭了,但君非凰还是在喝茶。
「後宫不得干政。」
简简单单一句话,顾晓卿连日来大约听了八百遍,抹去骗不到君非凰的泪水,他没好气地道:「那至少立后大典娘娘可以自己安排吧?」
「去找太常帮你。」
「那个官还空着!」顾晓卿几乎忍不住要尖叫了,他可以现在说他不干了吗?
君非凰斟了杯茶给他,顾晓卿看着拿到面前後便分毫不动的茶盏,终究接过并坐下。「娘娘,你真的不肯任官吗?」
「你听过哪朝哪代有皇后当官的吗?」
他也没听过哪朝哪代有男人当皇后的,但他没胆说,只静默喝茶,优雅茶香萦绕口鼻,却是上回没喝到的顾渚紫笋,但现下再好的茶他都没心思品嚐。「娘娘,我说真的,你不当官实在太可惜了,而今天下方定,朝中怎麽可以少了娘娘?」
「後宫干政先例一开,未来如何了得?」
「那……娘娘改个假名来任官?」
「不可。」
顾晓卿心下一怒,站起身就是一连串的问:「所以娘娘就甘心日日待在这朝阳殿为王爷管理後宫?甚至是为王爷分封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既是如此我先提点娘娘,柳夫人已怀有身孕,又为王爷宠姬,请娘娘在立后大典後向王爷建言纳其为贵妃。」
君非凰抬起头,一点也没感染到顾晓卿的怒气,只淡淡说:「皇上。」
「什麽?」
「你该改口称王爷为皇上。」
「娘娘!」
「顾晓卿!」萧沐非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罕见地发了怒,顾晓卿看向他,没有退缩。
「我说错了吗?娘娘根本就不应该被困在这里!」
「出去!」萧沐非瞪着他的脸,沈着声又说了一遍。「出去。」
抱起书册,顾晓卿没有回头的离去。萧沐非回身看向君非凰,他仍是一派怡然的坐在桌前品茶,落坐在他身旁,萧沐非拿过他手中茶杯,仰头饮尽一杯甘洌,君非凰没有看他,只将顾晓卿的茶盏撤下。
「他说得对。」
「是,那请皇上记得立柳夫人为贵妃。」
「不是这句!」抹了抹脸,萧沐非看着打从几日前知道柳姬怀孕後就阴阳怪气的君非凰,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什麽。「爱卿,你在生气?」
「没有,皇上有後,臣妾深感欣慰。」
长长地叹了一声,萧沐非无奈道:「那不就是在生气吗?可那又不是本王能够控制的,而且那是在——」
「朕。」
「啊?」
「皇上该自称朕,不是本王。」
萧沐非以手支额,简直无力。「爱卿,你就是在生气。」若是平时,他铁定为君非凰这场飞醋开心,可眼下实在不是什麽好时节。
数日前他接来王府後院里的美人,方知柳姬在他们离开後才诊断出已有一个月的身孕,却为了不让他分心而隐匿未报,来的时候肚子都大了,这才含羞带怯地告诉他这件事,那一瞬间他是高兴,但随即又转头去看应该站在身後的君非凰,然人已消失无踪,之後这几日,君非凰和他应对仍一如往常,却坚持不肯任官,搬出来的理由强大得连顾晓卿都只能搥着桌子发疯。
「臣妾没有。」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眹不和你争。」萧沐非握住君非凰的手,勉强地笑着。「真不考虑晓卿的方法,想个假名、带个面具来任官?」
「不。」
「啧,这时该说臣妾遵旨才是。」
君非凰终於抬头看他,淡淡说道:「皇上既来了,那便和臣妾合计合计方才晓卿说的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的人选吧,臣妾算过了,皇上那些美人除去男宠共有十三人,刚好合了四夫人及——」
「停。」
君非凰瞅着他,没再说话,萧沐非伸手去揉开他的眉宇,然後将他抱进怀里,君非凰彷佛轻轻一叹,轻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麽?」
「我不能当官。」
听他不再臣妾来臣妾去,萧沐非终於松一口气。「我知道,因为你想当皇后,那就当吧。放心,晓卿可以的,他只是累坏了,你别和他计较。」他早就说登基大典缓着来也没关系,顾晓卿却说什麽人心不稳,非要拼着半个月办妥,这下好了吧?搞得整个皇宫乌烟瘴气的。
君非凰闭上眼,不愿回想听见柳姬怀孕时的心情,其实这是必要的,莫说他这皇后是个男人无法生育,就算是女人也不该为此不悦,反倒应当欣喜皇室龙嗣广延才是……可心底就是闷着烦着无法化消,连顾晓卿、杜苍略等人来找他议论政事都驳了回去,只说後宫不能干政,倒像想抓着皇后这名分不放一样。
他什麽时候变成这样的人?紧抓着萧沐非胸前衣襟,君非凰心底一紧,他知道,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男人,他本只将这皇后之位当作一个盟约,可萧沐非令他心动,让他将这盟约视为誓言,附加了他未曾想过的情深意重。
意越重,越痛。
萧沐非抱着他,只想着该说什麽逗他开心,良久,方笑道:「是了,待立后大典後朕就带你回家,可好?」
「我没有家。」
「胡说,这皇宫不就是你跟我的家。」知道他的意思,萧沐非又换了个说法。「那带你回去祭拜你娘?不对,你娘就是我娘……我同你回去祭拜娘,可好?」
不可否认,萧沐非确实很懂得如何让人开心,君非凰强打精神,对他笑了一笑。「好。」
「还要让君家人跪在你面前对你高喊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君非凰又轻声地笑了,那曾是他的誓言,他活下去唯一的动力,可现在他却想起娘亲的话,当皇后有什麽好?
有什麽好?他抬起头,吻上萧沐非还喋喋不休的唇。
只有这个男人是好的,只要有这个男人,当皇后就是好的!
三十七
隔天顾晓卿就让杜苍略拉着来道歉了,看着低垂着头不敢抬起的顾晓卿,君非凰笑了笑,连忙让人坐下,又自己煮起水来泡茶。杜苍略望着偌大的朝阳殿,方想起每回来此都只见君非凰一人独坐,除了萧沐非和他们几个,怎连个服侍的宫人都不见?
见他打量四周,君非凰只道:「我什麽事都能自己来,那些宫人晃来晃去反让我烦心,就都让他们下去了,需要时再唤人就好。」
「礼制不可废,这宫人配额都是固定的,他们该做什麽就让他们做什麽。」
君非凰就点了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顾晓卿看着他烹水煮茶,行云流水的动作一丝不苟,而桌上的书册则写着那些美人的名字,他忍不住叹息,却不知究竟是为了什麽。
君非凰将茶盏置於他们两人面前,三人静默品茶,不久,顾晓卿与杜苍略便告退离去。君非凰取过名册翻阅,却越翻越心烦,索性便放下,自己一人走了出去,也不要人跟,自己在御花园里闲晃,前朝御花园修整得颇负意趣,天下奇花异草尽皆有之,萧沐非曾牵着他笑说自己小时不知摧残了多少名贵花卉,又指着园中的蓄玉池,说那儿的荷花是他娘亲的最爱,还说明年夏天要和他一同泛舟采莲。於是他驻足在蓄玉池畔,靠着山石,想起萧沐非口中的明年,不禁微微地笑了。
「男人当皇后真的很奇怪。」
「嘘,别说了,万一被听到怎麽办?新皇上吩咐过不许说这种话的。」
「怕什麽?这里又没人。」
「我瞧那娘娘没什麽不好啊,人也和善,听朝阳殿的宫人们说娘娘什麽都自己来,不让他们服侍,可对他们仍是客气得很呢。」
「可是对着个男人喊娘娘就是怪嘛。」
「横竖你又不是朝阳殿的人,轮不到你喊啊。」
「嘻,也是。」
两名宫女提着水笑着越走越远,君非凰静静地走回朝阳殿,却不想殿中已有人久候。「侍中?」
「下官见过娘娘。」
「免礼。」许是方听了那些话,见眼前侍中顺畅地喊他娘娘,竟觉怪异。「侍中找我有事?」
「下官为立后大典而来。听闻皇上曾予娘娘一柄珠钗,皇上吩咐了,娘娘的礼服需搭配珠钗设计,因此想请娘娘出示珠钗好让下官绘制图形。」
君非凰点点头,自己开箱取出金盒,侍中恭恭敬敬地开启盒盖,并说希望君非凰应允让他在朝阳殿绘制,君非凰让人送来几案及文房四宝,侍中便坐在他面前看着钗描摹形状,他愣愣地看着,又问道:「皇上还说了什麽?」
侍中抬起头,笑道:「皇上还吩咐娘娘的礼服上需缀满珍珠,并已送了一箱珍珠来,据说这箱珍珠是皇上自己向民间购买得来,皇上吩咐过这点要特别向娘娘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