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麽?这不早知道了吗……本王不担心梁国,反担心至今按兵不动的平川。」
君非凰点头轻道:「京城北营十万大军尽皆派出,除宫中一万三千禁卫军外,仅存南营三万兵马,平川若沿驰道进京,拿下京城不过探囊取物。」
「更重要的是,我们将会正面对上平川。」杜苍略指上地图,萧沐非看了一眼便没再说话,顾晓卿拿起茶杯一仰而尽,只觉冷茶无味,他四处张望,君非凰会意,指了指主帐一角,杜苍略便起身取来酒坛,为众人重新斟上冷酒。
酒是乡间粗酿的烧刀子,入喉若刀似火,滚得人都清醒,顾晓卿不善饮酒,险些连眼泪都呛出来,却又笑了起来,众人亦笑,相望一眼,尽皆快意。
「该做的事还真多。」萧沐非拿起酒坛,顺带连君非凰的都斟满,拿茶杯喝酒,若在以前那是打死他都不肯的。「可惜天就快亮了。」
「天总是会亮。」君非凰举起茶杯,向他一敬。
顾晓卿与杜苍略又喝了一杯,便静静走出主帐。留下的两人没再多喝,萧沐非朝着君非凰伸出手,後者看了他半日,站起身却不是朝着他而去,反落坐身後的床沿,萧沐非一笑,跟着走到床边,从後方抱住君非凰。明日便要上场拼杀,他却好心情地抱着他微微摇晃。
「王爷请自己当心。」
「烦恼你自己吧,你这边可是三万对十万。」
「王爷那儿则是两万对上八万。」
萧沐非笑道:「放心,本王会撑到爱卿来救的!」
「如果我赶不及……」
耳边听见他的笑声,君非凰看着自己的手被纳入他的掌中,十指交缠,像是怎麽也打不开的结。
「爱卿,可还记得上轿前,你对本王说过什麽?」
「愿与王爷同进退,生则随侍左右、死则绝不独活。」
萧沐非没有回话,轻轻吻上他的颈,君非凰没有躲,反向後靠到他身上,闭上了眼。「王爷可听过言清?」
「前朝最负盛名的牛鼻子老道。」
君非凰一笑。「言清以预言名闻天下,王爷可知他最後一个预言说了什麽?」
萧沐非摇了摇头,君非凰轻道:「言清指着我娘的肚子,说她腹中胎儿将成皇后。」
萧沐非仍是沈默,握着君非凰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君非凰复淡淡开口,说得很简单,只说得了预言的君家欣喜若狂,莫说邻里,连太守都为之惊动,不敢有所得罪。当家从此将三娘子奉为至宝,爱惜呵护、唯恐有失,然在怀胎九月之际,小楼遭人纵火,三娘子虽命大逃出却动了胎气,当夜便临盆,生出的却不是众人殷殷期盼的漂亮女娃,而是面上有着大片胎记的垂死男婴,君家一夕之间沦为众人笑柄,三娘子与男婴虽未被赶出君家,却已成敝屣,甚而三娘子产後失调却未能延医,从此病榻缠绵,而她与义婢辛苦拉拔大的男孩则受尽欺凌。
「他们说我丑,还说我是妖怪,然後在我娘的肚子里吃掉了真正的皇后。」那些话真的太可笑,於是他真的笑了出来。
萧沐非想起那具将他关了五个时辰的棺材,突然觉得吊起来打根本就太便宜那群死孩子!又想起自己曾说过的一些话,不免有些心虚地低头去瞧君非凰的脸,又讨好似的去抚那道胎记。君非凰斜睨着他愧疚的眼,竟笑了起来,却不像真的开心。
「然後呢?」
然後在男孩七岁的那一年,义婢遭辱投河自尽,三娘子随後溘然长逝……那一夜月光好亮好亮,将男孩拖着娘亲尸体的身影拉得老长。
他一个人葬了终於不用再受苦的娘亲,并因为自己再也没有家、没有人疼而低声哭泣。
「娘死前拉着我的手,说不是皇后才好,才能平凡快乐、说她只要我好好的过日子便够了,可那时我只是摇头。」不行,他说不行,还向娘发誓说他一定会当上皇后,然後让君家所有人跪在他面前!
萧沐非不知该说什麽,只是怕他哭,更怕他强忍,索性不再去看他的脸,只将人抱得更紧更紧,宛如要揉进自己体内,去填补那因他平淡语气而抽疼的心。
「所以要当皇后?」
「对,我一定要当皇后!」
「好。」握着他的手,萧沐非低低地在他耳畔这样说着。
君非凰终究没有哭,虽下唇咬得红肿,萧沐非也不说破,仍抱着他轻轻摇晃,良久,他们听见帐外传来号角声,一声、两声,长长短短,而後是整齐划一的脚步、纷然杂乱的马蹄,杜苍略与顾晓卿已经出发,待得一切平静,已是半个时辰後的事。
将要天明。
萧沐非将他放倒,柔柔地吻上他,每一处都没有遗漏,像是正在记住他……记住他的唇、他的舌、他的齿、他的呼吸、他的气味、他的声音、他的温度、他的一切的一切,他们将要分离,这一别,没有人知道结局。
「王爷……」
「我会等你,一定会等你。」君非凰将独率五万兵马进逼梁国,而他则率领两万兵马直奔吴地,但望擒住萧令瑀,君非凰打下梁国後方可回军相助,而他会等,用尽一切的等。「所以你要缓着来、要小心。」
君非凰没有回话,萧沐非又低头在他眉宇、脸颊,甚至是胎记上落下轻吻,而後起身离去,当萧沐非掀起帐幕时,君非凰唤住了他。
「王爷!」
他回身,望入君非凰深刻凝视的眸中。
「无帝不能成后……皇后是不能没有皇帝的。」
闻言,萧沐非竟笑了开来,桃花美目盈盈弯弯,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怎麽会有这样的人!
他从没有遇过这样的人……让他恼怒、让他生气、让他无奈、让他苦笑,却又让他开心、让他为了占有而粗暴,却又不得不的温柔珍爱。
「爱卿,你就不能老实点,直说你不能没有我吗?」
君非凰别过了脸,对他摆摆手。萧沐非笑着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号角又起,这一声,吹起锋火长征、天下问鼎!
三十一
三万铁骑踏过济水,直攻梁国。君非凰亲率一万步骑为前锋,梁国守将刘邑、王丰自恃兵力雄厚、狂妄轻敌,虽拥十万大军,却仅派出五万人迎战。梁国都城外三里处,两军对阵、旌旗飘扬,君非凰率众奋勇进攻,当场击杀数十人,诸将见君非凰命也不顾,纷纷随之猛冲,一时之间刀剑铿锵之声不绝於耳,君非凰不退、众人亦咬牙不退,不过一日,梁军竟败!
那夜,君非凰提着灯笼在军医营巡视,众伤兵尚忿忿不平的叫嚷,说是明日还要去报仇,闻言他勾起一笑,这初战之胜为他势在必得,只要军心稳定,以少胜多绝非难事!
第二日,王丰亲领五万步兵攻向陵军,君非凰高坐马背轻蔑一笑,长剑右指,阵势骤变,他自知昨日一败,二将亟欲取回一胜,遂命副将骆成山领精兵一万迂回绕至敌军侧後,自己仅率两万兵马诱敌深入。骆成山的精兵渡过染河,直击梁城却不恋战,燃起大火後便快速撤退,再由後方与君非凰围攻王丰兵马,王军溃败,主将亦成刀下之鬼,人头被高高悬在陵王军旗之上,梁城军心沮丧,就在此时,又传来噩耗!
「什麽,染河乾了?」刘邑拍桌震怒,自己正为王丰之死而气愤,这又是哪门子消息?「今早还好好的,怎麽可能这会儿就乾?」
染河为梁城之水的主要来源,刘邑忙率众探视,月光之下却惊见河石裸露,他握拳怒吼:「定是君非凰派人拦了河水!」
陵军今日放火後便快速撤退,他忙着救火并未追击,遂使王丰惨死,而一日之火便烧乾多少储水,竟又……
「报!陵军夜袭!」
五千兵马未燃灯火乘夜而来,骆成山以火箭成阵,攻势猛烈,刘邑忙命关上城门,以飞箭抵挡,一个时辰後陵军撤退,这一夜梁城火光直冲天际,几乎照亮半个夜空。
君非凰站得很远,手上的灯笼摇摇晃晃,拉长了他的影子,因拦河工程顺利而回转的顾晓卿站在他身旁,迟疑地道:「娘娘,你已一日没有休息,还是先睡一下吧,苍略那儿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还在想。」
「想什麽?」
「想还要几天才能拿下梁国?又要多久方能抵达吴国?」而萧沐非的两万兵马又能撑多久?
「娘娘……」
君非凰还是看着梁国的火。「如果起风就好了。」
顾晓卿又劝了半日,君非凰方静静地回帐,骆成山已回到军营,在顾晓卿的坚持与眼泪威胁下同样被赶回自己的营帐休息。顾晓卿捏捏有些僵硬的脖颈,命军医营送来伤者名单,自己一边打着呵欠翻阅,一边指挥运石工程,这一夜很长,但朝阳总会升起。
梁城的火已不再烧,顾晓卿与君非凰、骆成山商议半日後决定开始围城,没有饮水,梁国撑不了多久,重要的是,他们要一次逼出刘邑的所有兵马。
一日、两日、三日,第七日时君非凰与骆成山交换了坐骑,由骆成山冒充主帅前锋,君非凰则率另一支兵马前行,顾晓卿站在临时搭建的烽火台旁望着,手心全是汗。
忍了七日,刘邑终於按捺不住,大军倾巢而出,君非凰剑尖前指,所有兵士都认得,那把剑曾斩断索城帅旗。
「纵死不退!」他高喊,众人与他同举手中兵器,闪烁一片灿烂。
三万兵马随着他冲入敌阵中,两军交战,杀声震天,君非凰剑起剑落,心底默默数着一个、两个……多少个都不够,萧沐非已离开十日,并不曾传来半份军报,顾晓卿只说他家王爷不会想那麽多,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左臂中箭,他斩断羽箭,反手刺杀身旁敌将,他知道刘邑正在找他,就像他们也在寻找刘邑一样!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大滴大滴地打上战甲,更渗入陵军缠在身上的麻绳。
顾晓卿在一旁小丘上焦急观看,终於下令扬旗,手下的一万兵士由此冲入,与骆成山形成前後阵形包夹刘邑八万大军,然雨势过大,众人难以判断方向,阵形一时不成,他紧握的手更是冰凉,不是现在、再撑一下……
那端骆成山率军後退、君非凰便抓准时机领军前行,一进一退,他们离梁国城门越来越近,当众人脚下踏上乾涸圆石,君非凰更是杀得疯狂!
眼见时机成熟,顾晓卿点起烽火,而刘邑杀至骆成山面前,骆成山大声一呼,手中长刀狠狠砍落,刘邑却非省油的灯,两人一时杀得眼红,君非凰正要来助,却见烽火已然点燃!
「骆成山。」他高声呼唤,骆成山却没有听见,只率亲兵将刘邑团团包围。「骆成山!」
骆成山听见了,长刀压住刘邑金枪,毫无犹豫地对着君非凰点头,君非凰将剑柄握得更紧,转身指挥帅旗随他迅速撤退,就在此时,骆成山砍下刘邑头颅,众兵爆出欢呼,而刘邑兵士亦已一败涂地,见局势无可挽回,梁军多数弃刀逃命,相互践踏者有之,转瞬之间,染河大水竟汹涌而来,梁军为逃命勉强涉水者纷纷灭顶,唯少数几人狼狈脱逃。君非凰喘息着,与兵士站在连夜堆起的石上,麻绳在众人腰间缠成死结,在恶水之前,他们谁也不会丢下谁。看着身旁的君非凰,一名脸上沾着血的兵士几乎是感激的哭了,方才若非君非凰紧紧地抓住他,他便是那灭顶的一个。
这是他们的娘娘,和他们一起奋战的娘娘!
这一夜,梁王萧进绥趁乱逃逸,梁国开城投降,高耸城门换上陵王军旗。
君非凰没有进城,他坐在大帐中,静静地点亮萧沐非赠他的琉璃灯,那曾为他治疗脸上伤痕的年轻军医坐在他身旁,为他包扎臂上伤口。
「娘娘很幸运,这箭再偏几分,只怕这手就废了。」
君非凰没有说话,年轻军医这才发现君非凰不知何时已就着琉璃灯去看那摊在桌面的地图,他摇头笑了笑,没再多说便离去,正在入口处与顾晓卿擦肩而过。
「娘娘。」
「找到骆成山了吗?」刘邑死时大水已至,骆成山在他们面前失去踪影。
「还没。」
「继续找。」见顾晓卿点了头,他又问:「苍略呢?」
「後日会到。」
「嗯……待苍略来後,你二人清点大军,伤者都留在这儿,我只带没受伤的人就好,有多少就带多少。」
「娘娘要立刻赶往吴国?」
「对,梁国这儿就拜托你跟苍略了。」
知道他的心意难以更动,顾晓卿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只催着他快去休息,君非凰没同他争,转身就躺上床铺,疲倦及受伤後的低烧让他很快睡去,睡梦中却彷佛看见萧沐非笑着来摸他的胎记,清澈眼眸没有避开没有嫌恶,他愣愣地看着那双眼,在梦里懂得何谓思念。
三十二
君非凰翻着手中的军员名单,入口守将低声走入向他禀报有名士兵求见,他点点头,不久,一名年轻的兵士走入,彷佛胆怯的对着他行了军礼,他点点头,放下手中书册站起身。
「何事呢?可是有什麽需要我帮忙的?」
「我、我叫苏三,娘娘……那天救了我。」
其实君非凰不记得自己何时救过他,但他笑着拍拍他的肩。「这有什麽可放在心上的?」
「娘娘要去吴国帮王爷,我也想去。」苏三抬起头,年轻的眼中有着慌乱与敬仰。「我知道一条路,可以很快到吴国。」
闻言,君非凰立刻领着他来到地图前,并派人去请顾晓卿与杜苍略,待两人来到,苏三便指着地图上一条河说他打小在这附近长大,长大後帮着爹在山里打猎养家,地况摸得熟透,又说两年前这条河不知为何突然乾涸,附近的人走官道习惯了,不会刻意去走旧河谷,久了大家都忘了,他却常常去那里捡圆石子给弟弟玩,他担保河谷绝对可以走。君非凰看着那条在他亲绘地图上的济水支流,右下角更动的时间正是两年前,许是在他来探视状况後河才乾了……
「若沿这条河谷,多久可到吴国?」杜苍略问着,眼底难得地写满欣喜。
从这儿到吴国走陆路得避山,弯来弯去浪费时间,河谷可直通,绝对可省下一半时间。「十天,十天一定可以。」
「晓卿,为我点将传令,午後便立刻出发,苏三为我右将,负责领路。」
顾晓卿看了看杜苍略,後者静静点头,他便立刻走出主帐安排相关事宜,此处五万大军约有一半伤员,他原听从君非凰的话,仅为他整顿了两万士兵,然军医营却传来消息,说是大半士兵听说君非凰要去吴国多吵着要跟,一个个都说自己是铁打的这点小伤舔一舔就会好,他方亲自到了军医营,再选了伤势较轻者编入主军之中。捧着三万军员册,想起军医营中众人的模样,他突然闭上眼睛,身後杜苍略无声而轻柔地将他拥入怀中。
「苍略。」杜苍略没有说话,只是拍着他的手当作回应。「我真的觉得我们会赢,是不是很天真?」
「我喜欢你天真。」杜苍略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着。
他们都很天真,分明战火之中,却还感到幸福。
三万大军沿河谷披星带月往西南直下,果在十天内便到达,第十日,君非凰按兵不动,自己带着苏三去探三方情况。吴国坐拥大军,双面环山的封闭地形实让萧令瑀吃足了苦头,但萧令瑀轮番猛攻,又有朱九郎为之截击吴国辎重,缺粮之下军心不稳,吴国已呈败象,这一日端王军大获全胜,君非凰自知萧沐非定躲藏附近意欲掌握战机,却又遍寻不着,突然间眼前景况令他想起一事,他不免呆愣,半晌又笑了起来,苏三见他反应奇怪,不免开口询问:「娘娘,你怎麽了?」
「没事,我们回去吧。」
虽摸不着头绪,但娘娘说得一定是对的,苏三跟着君非凰回到暂时扎营的河谷,君非凰没有闲着,点兵遣将,只说就在这两天,吩咐要大家好吃好睡,随时准备杀敌,并派探子去访端王辎重,将领俱领命而去。苏三还是跟前跟後,看着君非凰不时泛起微笑,虽觉奇怪,但只要娘娘高兴就好了。
第三日,吴国大军尽出,萧令瑀运筹帷幄,咬定吴王萧致凯刚愎自用,不纳臣下意见的弱点,摆开联营,步步逼杀,剑尖过处不留活口,吴国外一片血流成河,端王军踩过尸体笔直前进,吴军未战先惧;朱九郎则九次冲杀、以一挡十,杀神姿态震慑战场,吴军节节败退,端王军终於当日攻破城门,萧令瑀看着残破城门,冷冷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