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跑堂的走,他很快飘到了酒窖。待跑堂的离开了,他一挥衣袖,点亮了墙角的油灯。凭着老练的鼻子,他拿起一坛酒,拿开酒盖凑过脸仔细品闻,果然是他最爱的新丰酒!踌躇片刻,他一狠心,已经是鬼了,讲究什么偷与不偷!仰头便是一大口。久违的火辣混着清香席卷了他的口舌肠胃。舒服!他咧嘴笑,正待要再灌一口,眼角瞟到一抹人影。不,是鬼影!因为方才他身边并无旁人,能做到无声无息忽然出现的,十成十是鬼了。
仲清风不慌不忙,把酒坛托在手上,对眼前这个未脱稚气的少年鬼道:“是鬼?”
少年鬼点头,明亮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酒坛。
“你想喝?”仲清风眼睛看向手中的酒坛。
少年继续点头,顺便咽了口口水。
仲清风自然是不舍,但是他难得遇到游魂,有结交之心,所以他对少年道:“我先来的,这酒自然归我,但是你想喝我也可以给你分一些。”
少年欢喜非常,他不禁摩擦手掌,眼中的明亮更甚。
仲清风看着少年的神态,不自觉地勾起嘴角,他拉着少年的手臂:“走,我们换个地方喝。”
两只鬼大摇大摆地从酒楼大堂穿过,少年趁人不注意时,还顺走了两只酒碗。
真机灵的小鬼。仲清风暗想。
少年跟着他走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咱们去屋顶喝吧,那里喝着好。”
仲清风声音沈了下来:“绝对不去。”
“为什么?”
“我就是从屋顶上摔下来摔死的。”
少年噗地一声笑了起来,笑了一阵直喊肚子疼。
仲清风微皱眉头,耐着性子等他笑完,然后拉着他快速飘到一座凉亭里。
从少年手里接过酒碗倒满酒。
“你是怎么死的?”仲清风问少年。
少年先喝了一大口酒,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后才答道:“我是得了怪病死的。肚子疼了三天就死了。”
仲清风瞧他小小年纪,馋酒馋成这样子,很有些可爱。他也喝了一口酒,醇香入腹,满口余甜。
“你是我死后遇到的第一个游魂。”仲清风道。
少年惊讶抬头:“你才死没多久吗?”
“一个多月。”
少年先是沉默一阵,而后忽然问:“你几岁?”
仲清风一愣:“二十有一。”
“哈哈!”少年笑得手舞足蹈,“我比你大!快叫我哥哥!”
任是淡如仲清风也难理解少年的幼稚劲。他把自己的酒满上:“你死了几年?”
“七年了,我死的时候十五,现在刚好比你大一岁,快点,我还没被人叫过哥哥呢!”少年便从他手里抢过酒坛边嚷道。
“小鬼。”仲清风嘴里吐出两个字。
少年一愣,随即有些生气地跳起来,他一脚踏着石凳,一手指着仲清风:“你、你、你!不许叫我小鬼,你明明比我小!”
仲清风平日不大起波澜的情绪此时异常兴奋,他伸手摸着少年的头顶,作出一副调笑的样子,“你看看你自己,不是一副小孩的样子?”
少年气鼓了腮帮子,正要发作,眼前那鬼却忽然消隐,连带石桌上的酒坛子。他目瞪口呆,差点被气哭。
仲清风像被一根若有若无的线牵着似的,每夜忍不住到酒楼等那少年。一见到他就要逗他,看他咋咋呼呼地和他生气,他心里就高兴。比活着的时候还高兴。
“你把松醪酒藏哪儿去了?!这酒窖好容易出现的酒,我循着味儿过来的,这会儿突然消失了,肯定是你藏的!”少年气鼓鼓地质问仲清风。
仲清风道:“被我刚才一口气喝了。”
少年气红了眼,他在酒窖等了一年才等到的松醪酒!他冲到仲清风面前闻味道,果然味道很浓!
在少年还来不及对他动手时,仲清风忽然叼住了少年的嘴唇。少年的惊讶地张嘴,仲清风又把舌头探进去。
仲清风吻得正欢,舌头忽然被人狠狠咬住,身体也被大力推开。仲清风稳住身形,似笑非笑道:“你不是想喝松醪酒吗?我嘴里还有余香。”
少年被他这话弄红了脸,他忽然不敢看对方含着笑意的眼睛。脚下生风蹿过去踢了仲清风一脚,然后便跑了个无影无踪。
仲清风莞尔一笑,舌尖处还残留着少年的味道。
“仲清风儒雅?我怎么只觉得他是色鬼流氓?”李执拍掉掰他手指玩的那双手。
秦丕道:“人一旦面对喜欢的人,情绪就会波动很大,很容易表现出不似本性的样子来。”秦丕笑着看李执,“我就是这样的,你信不信?”
李执心里一跳,眼神闪躲着:“不信!你本质上就是死色鬼,要不然看见美人就走不动路么?”
秦丕疑惑道:“我哪里这样?”
“你敢说你见到元新不是这样?”
秦丕了然,他对着李执嘻嘻笑:“那不一样,我是被他容貌震住了,对着你,我是心里也走不能动了。”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很动听,得意着就要撅嘴亲李执的嘴唇。然而被一个大嘴瓜子止住了得逞的脚步。秦丕怨念。
李执被他像小狗似的幽怨眼神逗乐了:“行啦行啦,快讲吧。”
庞晓在酒窖里抱着松醪酒,一口一口喝着。没了臭鬼和自己抢着喝,酒忽然不那么香了。他好半晌才喝完,依靠着诸多酒坛子打酒嗝。打出来的都是松醪酒的香味,和那晚臭鬼嘴里的味道一样,话说臭鬼一点都不臭,还挺好闻的……
呸呸呸!想那臭鬼作甚!淫棍!
“骂我什么呢。”润玉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庞晓吓了一跳,刚从嗓子眼升起的酒嗝硬生生被压下去。
“你、你、你,怎么找来的?!”庞晓瞪大眼睛指着仲清风。
仲清风道:“城里除了嘉云酒楼就属这兴液酒楼的酒最好,你不到嘉云酒楼去了,自然是上这儿来了。”
庞晓:“不管你是怎么找来的,你不要再靠近我了!”
仲清风上前一步:“为什么?”
庞晓扭过头:“你是淫棍。”
“亲你一下就成淫棍了?那这样呢?”仲清风搂住他的腰,手从他的衣襟伸进去,捏住一处再摩擦两下。
庞晓被他的动作吓到了,他哪里经过情事,脑子里混乱不堪,下意识就伸手在仲清风脸上扇了一巴掌。
仲清风脸上一点都觉不出疼,但是心里却抽地一痛。看来小鬼真的不能接受自己。他止住动作,默默把手伸出来,替庞晓掩好略略凌乱的衣襟,便消隐而去。
庞晓盯着自己方才伸出去的手,良久地站在原地。
仲清风又成了孤零零的游魂,他再不去酒窖了偷酒喝,仿佛他对酒的嗜癖被庞晓的一巴掌打了个散碎,再提不起兴趣。他终日瞎晃荡,有时偷偷回家看他嫂子新添的小侄女。婴儿总是任性的,要不到想要的,便长着无牙的小嘴大哭。他偷瞧了小侄女好多遍后,才猛然醒悟,他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庞晓的影子。想到这一层,他有些怪自己无能忘却,便快速飘离了小侄女的房间,再不曾去看过。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他们没在一起?”李执有些紧张。
“你听着,下面还有,仲清风命好着呢!”
仲清风从秦丕处下棋回来,坐在坟头发呆。
低得快要听不见的声音传来:“臭鬼。”
仲清风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把鬼抱住了。
“臭鬼,你怎么不找我了?”怀中鬼瓮声瓮气地质问着。
“怕你不要我。”仲清风抚着小鬼的背,轻声道。
庞晓挣开他的怀抱,抓起他的右手伸到自己怀里:“给你摸,你别不找我,酒都没味道了。”
仲清风心中一暖,亲了下庞晓的眉心,然后不客气地捻住一小点,捏、摩、转、弹,最后是舔、咬……
两只鬼大口喝酒,同时感叹道:“酒又香啦!”
庞晓跳到仲清风背上咬他的耳朵:“臭鬼,你说我们哪一天被鬼差抓去怎么办?”
仲清风一只手托住他,一只手拍他的屁股:“就会说丧气话!不过这不怕,怕的是我们其中一人要先走……”
庞晓揉他的脸,思考起来。
仲清风转头,庞晓自然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仲清风眼中笑意流转,他道:“要是你先走,我就托梦给家人,让他们请高僧超度我投胎,来生找你去!”
庞晓毫不犹豫道:“我也是!”双脚用力一夹,口中叫道:“驾——”
小坏蛋!仲清风依着他的意思快速飞起来,犹如一匹快乐的好马!
第十章:沈逢
周卜带着江越到秦丕李执这里串门。李执许久没和秦丕以外的人说话,自然是欢迎。尤其和周卜谈得来,江越话不多,只爱坐在那里听周卜讲话。
周卜讲着讲着把李执拉屋外去,说要带李执散步。秦丕不置可否,江越只稍微担心与秦丕没话说,但他一向听周卜的,因而放他们去了。
李执不知周卜要作甚,他只跟着周卜走。周卜忽然转过身对李执笑:“秦丕对你好不好?”
李执缩了缩肩膀,觉得这只鬼笑得不怀好意。他道:“还行。”
周卜道:“有些话他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提醒你,秦丕在阳世间时间不多了,未必有你活得长,你莫要因为他是游魂就以为他不知时光飞逝,不付真心。”
“他为什么时间不多了?上次傻鬼也曾说他会折阴寿……”
周卜犹豫片刻道:“告诉你也无妨,秦丕是百世阴魂。就是说他如常人一样会生老病死,但是要历经百世,每一世的记忆是连续的。我不知道他这是第几世,他从不曾提起。”
“百世阴魂?那百世之后会如何?”李执刚等周卜的话音落下就急忙问。
周卜瞧出了他的关心,暗自欣慰,不枉秦丕那只滥好鬼付出的情意。他摇摇头:“我不清楚,关于百世阴魂的来由去处我并不清楚,毕竟这是多少年出一次的鬼魂。”
李执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回想秦丕过往行为,忽然问:“你可曾见过秦丕走过这百米地外?”
“没有……难道他被困在此地?”周卜发现自己从未见过秦丕离开这个地方!
李执皱眉:“他不知瞒了我多少!”
周卜追问:“你以何种身份让他不瞒你呢?”
两人回到小院,院里一人一鬼正摆着盘棋较量。李执周卜凑过去看,只见两人势均力敌,都在苦思棋路。
秦丕对周卜道:“你家男人真不耐,比仲清风下得好多了。”
周卜道:“那是自然,江越聪明着呢!”
“德性!”秦丕翻白眼。
又过了半个时辰,这场黑白杀伐才得意终了。秦丕撵手下败将和他家的鬼走:“去去去,我还得给小美人讲故事呢。”
江越输了,周卜难免有些悻悻,他对秦丕道:“你这故事可讲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言下之意是,他要把李执追到手——难。当然,他这话只是想刺激刺激秦丕罢了,他觉得李执对秦丕是挺关心的。
秦丕听了更烦这对恩爱人鬼,尤其是那只鬼,一挥衣袖施起法术,让他俩立马滚蛋。
李执怀着心事听秦丕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沈逢是涡河上的船夫。从他祖父起就漂在这条河上,三代人的生活与河流融在了一起。沈逢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要做船夫的,他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当父母亲有意无意告诉他长大要做船夫时,他甚至有些高兴,因为这样他就不必自己选择,选择总是有冒险性的。
他对童年的记忆多也是离不开这河,他坐在父亲的船上,看野鸭与水面下的鱼,有时也会与船客搭话。船客会忍不住捏他被太阳晒得红润的小脸蛋,然后用外地或本地的方言道:“小孩长得真喜人。”
他那喜人的长相留到了成年,有时会有被爹娘带着渡河的姑娘家红着脸不敢看他。他装作不知,只安安稳稳地划他的船。他并非情窦晚开,而是他心上装了人,或者不能说是人。
那日虽在春天上,但太阳竟赶上夏天那般烈。天热,渡河的人也少。沈逢用粗绳把船系桩子上,自个儿坐在船边上,脚伸到河水里划拉。水声哗哗地,热闹却让人感觉清凉,有只不怕人的大白鱼尾巴扫过沈逢的小腿,有些痒。沈逢笑,他还没见过这样胆大的鱼。他跳下去想抓住它,然而没站稳跌了下去,饶是岸边水浅,沈逢仍是浑身湿了个透,他抹了把脸埋下头细看,大白鱼还在他不远处,欢实地摇摆尾巴,仿佛在笑他。沈逢有些气,抬脚踢水,水花子溅出老高,那大白鱼见势不妙,快速摆动尾巴游得飞快,走了。
沈逢盯着贴着皮肤的衣服,得赶快换掉。又要别娘骂,被二弟笑了,都怪那大白鱼!
日子仍旧平缓地过,确切地说,什么日子被沈逢过起来都是平淡悠缓的。然而在平淡中仍有些不同的地方——一只大白鱼和他闹上了。
每当沈逢把双脚放在水里取凉时,那大白鱼就摇着肥美又灵活的身子来凑热闹。他一会儿嘬下沈逢的脚趾,一会儿把尾巴伸进沈逢的脚趾缝里瘙痒,一会儿用滑溜溜的鱼身在沈逢小腿上蹭。沈逢一有要抓他的动作,他便摇摆着大尾巴,咻得游走了,真当‘飞鱼’二字。沈逢拿它有些无可奈何,然而哪天大白鱼没来骚扰他一番他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盛夏时分,水光潋滟,菖蒲油绿,岸边树丛里的蝉鸣声沸腾得很,更将这个世界衬成了大蒸炉。
沈逢窝在船篷里午睡,醒来时被面前人吓了一跳。
“请问,公子是要渡河吗?”沈逢连忙起身,顺便用桌凳上的湿毛巾擦了下眼睛。
那人笑道:“是,麻烦小哥渡一下。”说话人长得一副好面容,红唇齿白,尤其皮肤生得夺目,白润如玉,沈逢甚至怀疑,日光一照,这皮肤能发光!
他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他方才盯着人看久了些。答应一声,他便去船头解开船绳。拿起长杆在岸上一撑,小船便破开绿波滑行开来。他正边习惯性地撑杆,边想着船客好看的笑容,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笑声:“哈哈哈!”
沈逢吓了一跳,连船都忘记划了,讶异地看着笑得捂住肚子的船客。他方才以为船客是位温文尔雅的书生雅士,怎么现下笑得如此、如此没有形象!
等了好半晌,船客才止住笑意,他眼里跳动活泼灵动的光芒:“你果然被我骗到了!”
骗到?沈逢迷茫,他和这位船客认识吗?
船客自顾自坐在船边上,脱了鞋袜,一双白皙的脚丫探入水里:“你时常用脚踩水,原来是这样的感觉,确实舒服。”
沈逢呆愣住,这唱得是哪一出?
船客笑着看他:“我是那只大白鱼。”沈逢除了惊诧,只看得到船客的皮肤,在阳光下果然发了光!
船客瞧他没法应,单是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他继续解释道:“我今日刚修成精,就找你来啦!”
成精?大白鱼?成精?!大白鱼?!沈逢长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成了精的大白鱼站起身,光裸的脚在沈逢的小腿上磨蹭。他在沈逢耳边道:“原来化成人蹭感觉也挺好。”
沈逢被他蹭出了情动,他脸上烧了起来,下意识地一把推开大白鱼,大白鱼落入水中,却并不狼狈,他身躯扭动,姿态像极了游鱼。不,他就是只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