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前世。
他呆呆地看着头顶的石壁,一时半会,就连大脑都停止转动。
“冥枭?”
不算陌生的柔和男声在耳边响起,冥枭试图扭头,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居然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好像被大象狠狠踩过每一根骨头,每一根神经都在同一时间朝大脑反馈着不满。
“终于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可真够长呵。”
随着又一声,一个阴影遮挡了从一侧传来的微弱光源。那人熟稔无比地探上他的手腕,贴上他的胸膛,随即,一股温暖柔和的内息从手腕处流畅无比地进入他的体内,缓解了他浑身的酸疼和无力。
他总算可以动一动头了。
那个大半身体都隐在黑暗中的人在他身边坐着,月白色的长衫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花纹,点点疏落的红梅点缀在上面,在脏兮兮灰沉沉的衣衫上突兀得紧,乍看绝美又萧寂,再定睛细瞧,才发现那是干涸的血迹凝成的斑驳痕迹。
关切地凑在他眼前的那张脸苍白,毫无血色,带着深深的疲倦,嘴唇有点发青,黑发胡乱地侧扎着,上面满是尘土,似乎一个眨眼,那曾经雪衣飘飘的魔教左使就从天之骄子沦落到了衣衫褴褛的街边乞丐。
唯有一双眼,明亮幽黑,眼角带着惯有的几丝轻浮笑意,眼底盛满暖暖的关怀,如寒冷冬夜的一堆篝火,从疲累旅人的指尖直直暖到心坎。
“……这是……何处?”
冥枭收回目光,简单几个字,却是说的十分艰难,只因他嗓子就像着了火一般,出口的字音晦涩难辨。
“潘家楼的密室。”易醉坐直身子,手却不愿意拿开,还是握着男人的命门,脸上神情凝重。
已经过去的那么久的时间里,他就是如此,在沉寂肃冷的黑暗中,听着男人的脉搏。
那是他生命的迹象,比任何事物,都能让他坚持下来。
只要它还跳动,不管付出什么,他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五十六
冥枭的脉搏虽然虚弱,却还算得上平稳。
如此看来,短时间内不会有生命危险。
可只是不会有生命危险。
而在缺乏食物药物,在唯一的出口被坍塌的残骸封闭,甚至连基本寒冷都无从抵御的空间里,他不知道冥枭还可以撑多久。
还有他自己……可以撑多久。
他只能做着目前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源源不断地朝男人体内输着真气。
他抵靠着冰冷坚硬的石壁,半垂着眼帘,沉默着不发一语,不过是因为他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密室里静得惊人。
微弱的碧光,远远熏不开那浓重的黑暗。它就像阻滞在易醉嗓子间的索命之物,一点一点吸取着他的生命。他整个消瘦的身体就像牢牢被钉在了石壁上一样,一动不动。
忽然,在这片静寂的黑暗里,有人低喝出声,就像一道惊雷,惊醒了那好似已沉睡了万年的人。
“够了!”
嘶哑低沉,粗涩难听,却含着少有的火气。
易醉的手依然一动不动,紧紧地扣着冥枭的手腕。
“我说够了!”
一声低吼,冥枭臂上青筋鼓起,猛然一把反制住那前一刻还在朝自己输送内力的手。
他被禁锢的身体,临到此刻,终于收回了控制权。
随之一起归拢的,还有一股陌生而浓烈的感情,激荡在他的胸口。
汹涌着,让他几欲炸裂。
他性格素来冷静到几乎冷酷,克制压抑,像如今这般的情绪,他从未体验。他只觉一团火鼓涨在心口,狂烈的叫嚣,就似要撕碎他的皮肉。
而就在此时,被制作右手的人猛烈地咳了起来,那种咳法,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
冥枭心中一阵慌乱,他一把坐起,凑上前去,就要查看那人的伤势。
男人的身影遮了光源,易醉捂着鼻腔口腔,可还是有点点温热的液体从指间洒落,滴上冥枭粗糙温热手掌。
高大的身躯瞬间一僵,过了半晌,才松开制在易醉手腕上的左手,慢慢地,拿到鼻前闻了闻。
那竟是血迹。
“你做了什么?!”
男人的语气变得冷冽起来,冷峻面容上的一双长眸,就如淬了火的刀,锋芒逼人,寒光熠熠。
26.以命为局
五十七
易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如此温吞的一天。
这个温吞是指他的态度。
对于他看上的猎物,他捕获的手段都是大胆而直接,猛烈且密集。直至猎物跌入他的陷阱,再无逃脱之力。
多金、俊美、温柔、体贴。
只要不是直男,他就没有失败的记录。
可穿越了一次,顶着人家的身体复活,又是个封建闭塞的农业社会,整整五年,他规矩得好像清休的和尚。
不是不想,也不是顾及别人目光,他本身就是极其狂傲的性子,更何况非正道人士的身份没有那些虚伪无聊的刻板标签,会导致他夜晚寂寞的原因,不过是他不肯适时调整的标准。
他对那些柔弱无骨清秀美丽的小倌们没有兴趣。他就喜欢高大威猛的男人型。
所以他常常要面对一些脑子里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关系只有固定一个选项且没有丝毫自觉的猎物。
所以他猎艳五年,多了一群生死相交的哥们。
所以在遇见冥枭时,动了心思的那一刻,他兴致勃勃,却也做好了相应准备。
可却没想到,从此,万劫不复。
不是游戏,不为私欲,只是想拥抱着他、呵护着他,为他抚平所有伤痛,在每一日的清晨,可以给他一个温柔甜蜜的吻。
可眼下看来,大概那些都不会有机会了……
他靠着墙壁默默地想着,一边用袖子擦去口鼻的血,一边低笑出声:
“你不在乎你的命,觉得它一文不值,可我在乎。”
他的声音既平又稳,带着惯常的调笑,若非亲眼所见他刚刚才咳了血,冥枭绝对想象不到,如此的声音来自一个气若游丝的病人。
“非常在乎。”
五十八
一个人,为了另外一个人,究竟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父母为儿女,妻子为丈夫,知己为朋友,仆人为主子……种种关系,不外乎爱恨情仇四字。
爱能爱到什么地步?恨又可以恨到什么程度?
舍弃一切,护着捧着,怕他伤了怕他疼了,只希望他开开心心幸幸福福。这自是最无私最难得的爱法,可真正做到此的的世人,又有多少?
人性本贪,纯粹的不夹杂一点杂质的爱,难得一见。人既然爱人,亦希望被所爱之人爱着,没有人会说,他不需要,也不在乎。付出不是为了回报,可若没有回报,没有那人的一点点感动,又能坚持多久?
易醉自认做不到,他只是个伪君子。
他看着笼在黑暗里的男人那一瞬的愕然,那双锋利的双眸微微睁大,像是第一次他的话语,进入了他的心。
那道用冷漠筑起的坚墙,终于因为本身的一道裂缝,容许了外物的进入。
易醉低咳起来,血流从嗓子眼呕出,无法抑制,然而,他的嘴角却翘起一点点弧度。
冥枭见他如此,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悠远深长,又无奈苦涩。
“你带的药呢?”
男人哑声问道,拉开两人距离,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水火不侵的模样。
易醉喘着粗气,没有答话,冥枭就着夜明珠的淡光,在附近搜寻,很快便找到了几个小瓶,好几个,却是空空如也。
“只剩下些金创药……咳咳……”易醉坐起身来,咳嗽声已止,碧光下俊秀的容颜苍白疲累,眼角眉梢都是倦意,“没事,我现在,还死不了。”
冥枭沉默着,将周围的空瓶收拾好放到角落,也没去问那里面的药都去了哪里。
从苏醒到现在,他身体虽然依然有些乏力酥软,但是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被人细细用明显一看就是从里衣撕下的布料包扎了,丝丝温润的凉意从伤口传进体内,还有淡淡的香味,是那些名贵的伤药才会有的。
往常,这种味道他都是从暮若闻那里闻得,暮若闻虽贵为一堡之主,对自己安危却毫不在意,甚至还发生过用自己身体替冥枭挡剑的事。
“你在想暮若闻么?”
旁边的青年低笑着开口,带着笑意的调侃,是阴冷黑暗的密室里唯一染了温度的存在。
冥枭怔了一下,随即,慢慢地垂下眼睫,碧光洒落在他的侧脸,刀凿斧刻的轮廓锐利非常,然而垂下的浓密长睫,细软温弱,带的那张冷硬、毫无表情的面孔上,也多出几分孤寂瑟冷来。
“不用担心,我给他那颗药,可是我压箱底的宝贝之一,就是教主给我要,我也没舍得给他呢!”
“狄云越的毒虽然霸道,却还是差那么一点。他武功在半柱香内就会完全恢复,若及时入定运转内功心法,内力还会因祸得福,最少也会增长三成。”
“去救冥焰的,也是我麾下好手,他们既然发了信号,那么冥焰就绝对不会有问题。”
“至于狄家少主……他一死,万古山庄定会大乱,这么好的机会,只要按照之前的计划做,暮若闻不出什么差错,想必,到这时,他已经斩草除根,将狄家势力全盘接收了吧!”
“你家主子……江山美人,全都得到手了。”
易醉望着黑暗的石顶,用余光注意着身侧的男人,见他愈发沉默,甚至下意识地侧过头去,好似在逃避着什么,眼底隐在暗中的笑意一丝丝浓厚起来。
“而你和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与其替他担心,不如想想自己。”
魔教左使自嘲地嗤笑一声,沉默了一会,又扭头从那茅草堆上,缓缓捡起一件与周围环境相比,还算干净的内衫,递送到冥枭手边:“你的已经穿不成了,这里冷,披上吧。”
27.一具皮囊
五十九
昔日的潘家楼,眼下已成一片废墟。
不知何时开始的雪簌簌地下着,又密、又急、又快。
寒风瑟瑟,在漆黑空旷的夜幕里,呼啸而过,像怨鬼夜泣。
皑皑积雪,辽阔无尽,近处在建筑物残骸中奔走翻寻的几十人马,在苍茫大地之间,渺小得宛若蚂蚁,毫无对抗之力。
为首的一位黑衣人站在上风处,黑发散乱,刚硬的脸庞上满布伤痕,双眼沉寂,却有两抹寒火,烈烈燃烧在眼底。
离他不远的空地上,白雪之中,齐齐摆放着数十具尸体,大多血肉模糊,焦黑枯干,死状可怖,辨不出面容。
四个人冒着风雪,弯身从尸身上搜出随身佩戴的石牌。
同一时间,潘家楼地下密室之中,易醉拿着那件内衫。
他见人没有反应,索性撑起身子来,走到冥枭正前,自顾自展开衣服,弯腰替他披上,又给他掖好缝隙,这才深叹一口气,挨着冥枭缓缓又坐了下来。
“你内伤不轻……”过了半晌,身边的男人低声说道。
“所以,你补偿点我什么?”易醉挑起长眉,凑过身去,摸索着,一把握住了男人宽大厚实的手掌,含着笑意的双眼在昏暗的珠光中,染了微微碧光,仿佛晶莹剔透的黑宝石中,又多了点点碧色,别有一番魅惑。
冥枭从没被人这般看过,那贴得极近的身体,还有游走在毛发根部的火热鼻息,都像脱了轨的马车,在他毫无设防之时,狠狠撞入他的心神。
察觉到自己的失神,他顿时感到一阵羞愧与尴尬,他伸出就欲推开魔教左使,手却在触上对方的身体后,猛地一僵。
简直是入骨的冰凉与森冷!
这哪是活人的身体,完全就是没了呼吸的僵尸!
他脸色一寒,手上的动作再毫无顿涩,不过眨眼间,就从青年的小腹摸到了胸口,又卷上了他的臂膀。
这一探,冥枭才发现,易醉身上,由里至外只穿了那么一件污损的单衣,而其他的几层,全都被他铺在了那不久前他还躺着的简易床铺之上。
心中蔓上的情绪不知是什么,夹着一点点苦涩,又有些许温暖。冥枭抿着唇,沉默着继续动作。
耳边是呵呵的轻笑,魔教左使在他做这些的时候并不阻拦,十分配合。
他的笑声低沉温润,慵懒随意,回荡在幽暗的密室,与周围情景相斥的厉害。冥枭见易醉变本加厉,甚至在他摸上他脖颈时,身体还轻微扭动,似乎在躲避,又似欲拒还迎,顿时只觉先前那口怒气又卷土重来,涨得他胸口的伤隐隐作痛。
他脸上青筋乍现又灭,喉中格格作响,脸色阴寒,隐忍怒气沉声喝道:“左使!”
“不用那么大声,我听得到,小枭枭~”易醉掏掏耳朵,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口气戏谑,三两句,就轻飘飘地顿将冥枭的疑虑惊惑全都无声无息逼了回去,“我练的内功性属阴寒,有时用功太猛,就会变成这样,你也太大惊小怪了。”
“不过,手脚冰冷的感觉确实很不好受。唔……你看,此地阴冷,我们又没有多余的取暖之物,不如这样,你我互相抱着,以身体互暖,你说如何?”
俊秀的青年虽然落魄,言行举止却依旧气度翩翩,就连这种话说起来,也是一派天成的坦荡:“冥枭你不是女子,而两个男人这样做,此情此景,难道不是无可厚非?”
一边说着,他的手,一边从披在外面的内衫钻进,坚定不移、大大方方地搂上了冥枭的腰侧,而他整个人,也全部靠入了男人宽阔的怀抱之中,完全没有给另一人思考的余地。
六十
冥枭无法拒绝。
贴在身上,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冷若寒冰,却又犹有人体才有的声音、气息和脉动。
粘腻腻的、湿润、从手心到他的额头,细小的汗珠无声无息地浸出,像永久静寂的空间里,唯一时间还在流逝的事物。
靠拢在他怀里的人,安静沉默,呼吸轻浅,细软的发丝贴服在他的脖颈上,露出流畅完美的颈部曲线,那么脆弱那么苍白,仿佛只要再稍稍大力一点,便会轻而易举地折断。
魔教左使完全不见了片刻前的嘻哈聒噪,半垂着眼帘,规规矩矩地倚靠在男人胸膛之上,刻意避开了包裹着的伤口,一言不发。
冥枭刚开始还有的一点点紧张,也随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而慢慢地消失。他微仰着脖颈,双目所及的视野染着昏暗的碧光,边缘一点点变暗,直至完全的漆黑。
静得可以清楚地听见一下一下的心跳,和血液在血管中静静流淌的声音。
刚才因为事情一股脑的挤到一起,来不及细细分析,而现在,默默思忖了一会,冥枭便知道,这间密室的另一个人,为了自己,到底付出了什么。
狄云越的毒,烧起的大火,重伤,缺乏医药,寒冷和饥饿……
如果不是他,这些绝对不会带来丝毫愉快,只有无尽麻烦和困难的事情,不会落到那个总是笑得云淡风轻、胸有成竹运筹帷幄的魔教左使头上。
原本,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
可现在,除了身上的外伤和内力流转仍有些滞涩外,他没有任何算得上致命二字的伤势。早先那些被破坏的七零八落的经脉也被人打通、重新梳理,若非记忆仍在,就连心性坚忍如他,也会怀疑走火入魔是不是只是自己一时的梦魇?
“……我不值得你如此。”
黑暗中,涩然干哑的男声低低响起。
“呵。”
一声短促的低笑回应,易醉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男人精实的腰腹上的疤痕,“我觉得值就行。”
“我说过,我在乎你,很在乎很在乎……”
“虽然你看起来寡情寡欲的样子,但是这种心情,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了解。”
黑衣的男人沉默了,任对方的手指从腰侧移到小腹,在腹肌上沿着肌肉的线条轻轻地勾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