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花花世界
留声机里放着雷昂卡瓦洛《丑角》中的《粉墨登场》。
我的父亲怒气冲冲的破门而入。
我仍然缩在床的一隅,用洁白的床单裹着双手,麻木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巴黎,这空洞的花花世界。
父亲冲过来掀开我手上的掩护,血腥的内幕不情愿地曝光。两道伤口在我手腕的静脉处微笑着,鲜血正像泉水一样流出。这是我用父亲的旧剃须刀创造的杰作,只有他们能让这个骄傲的男人倍感羞耻。
我得意地笑着。一记重重的耳光忍无可忍地落下。他终于舍得打我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我可以保证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他将唱片机抱起来从窗口扔了出去。
“不!”
我痛苦的叫喊也没能挽救母亲的心爱之物。脆弱的机械在绝望的噪音中粉身碎骨。
发狂的野兽并没有满足,他又打开了藏在柜子底下的木箱,取出我视如珍宝的老唱片,用打火机在我面前逐一烧毁。
“住手!”
我扑过去阻止父亲的恶行,却被他重重地推倒。
这个男人目睹我衬衫上刺眼的红色竟也会露出痛苦的表情。他丢掉唱片,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扯下脖子上那条昂贵的领带紧紧系住淌血的伤口。
我真的疯了。为了发泄对这个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的憎恨,我死死咬住了他的左手腕,一股腥咸的液体流入口中,令我尖锐的神经崩溃。
我昏倒在床上,最后的记忆是唱片燃烧时散发出的刺鼻气味和自己再也无法控制的两滴眼泪。
“米拉波桥下塞纳河流过,
还有我们的爱,
是否它让我想起,
欢乐总在艰难后之后来临。
夜晚来临钟声响起,
时光飞逝我却依旧。
手拉手,面对面,
在桥下我们紧紧相拥。
水波轻漾双眸对视,
永忆心底。
爱情永逝而河水流淌依旧,
像人生如此缓慢,像希冀如此强烈。
一天天,一周周,
时光不再,
爱情远逝,
米拉波桥下塞纳河依旧缓缓流动。”
我母亲吟着阿波利奈尔的诗句漫步于米拉波桥上。夜色抚着她清瘦苍白的脸庞,她是那样圣洁美丽,乌黑的长发沐浴着香风。她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亲吻面颊。娇小的身躯从空中掠过,轻柔宛如一片枫叶。浪花溅起,水面泛起涟漪。
我看见凌乱的发丝在水中起舞。隔着波纹仍能看见桥上灯光的闪烁,耳边传来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我的身体逐渐沉重下降,头顶正有一叶小舟细长的船底遮住了光线。我无法呼吸也不能发出声音,笨拙的肉体只能无助地坠入死一般的黑暗。
不!妈妈,你在哪里?我看不到你了。妈妈?不!
“救救我!”
我惊恐地从梦中醒来,可怕的情景仍有余悸。
索菲紧紧抱住我的肩膀,不停地安抚着:“拉斐尔!好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我慢慢平静下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舒适的卧室里。
勒诺伊医生走过来给我注射了一支镇静剂,今晚我不会再伤害任何人了。在药生效之前他会留下来陪我,这是少数几个我信赖的人中的一位。他坐在我的床边,严厉地说:“拉斐尔,你比我们上次见面时又瘦了。珀尔如果见到你这个样子会哭的。”
“她已经不可能再见到我了。”
“不,拉斐尔,珀尔她一直在我们身边。像她这样高贵的灵魂都居住在天堂里,她每天都从那儿看着地上这些她仍爱着的人们,尤其是你。你是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她每天都会为你祈祷……”
“……那她为什么不带我走……我只想和她在一起……”
我把脸藏进缠满绷带的手里。勒诺伊医生站起来长谈了一口气说:“好了孩子,你该休息了,我明天会再来看你的。”说完他和索菲一起离开了我的房间。
灯熄了,药物使我免受梦魇带来的痛苦。只是寂静的四面墙仍听得见无声的哭泣。
几天后我得到勒诺伊医生的允许,可以在索菲的陪同下出门。
塞纳河由东向西穿过,将整个巴黎一分为二。河的北面被称为右岸,是以圣奥诺赫大街为中心的商业区,主宰着巴黎的繁荣华丽。河的南面则惯称为左岸,是以拉丁区为主的文化重镇,艺术家和诗人多聚于此。
车子跨越塞纳河驶在左岸的绿荫里。索菲犹豫地看着凸面镜里我的表情,故意将车速放得很慢。
“放心吧,索菲。我只是去看看,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了。”我向她保证着。
车停在一栋旧楼下,这是我生活了七年的地方。它的样子和我第一次见到时一样简陋。木门的右框上有我八岁时用小刀刻上去的名字——拉斐尔·潘。
索菲没有跟我上楼,她是个非常细心而体贴的女孩。我推开房间的门,把手已经被踢坏了,屋里一片狼籍,几天前的残局仍保持原样。妈妈,我很庆幸你看不到这里现在的样子。
地上有一堆烧焦的唱片残骸,我甚至没有勇气伸手去接触它,因为一旦这么做,我就会再度失控。空空的木箱下露出唱片封套的一角,我心里突然燃起了一丝希望,迅速地走过去挪开箱子,玛利亚·卡拉丝的《托斯卡》就躺在那里。这是仅存的慰籍,当我用手抚摩它的时候,一种辛酸的幸福使我颤抖。
看着我平安地走下来,索菲总算松了口气。
回到别墅卡洛琳已经在客厅里坐了半个小时。她急于从法兰克福赶回来看我,一定是从我父亲那里听说了这里发生的事。虽然我已经宽恕了这个夺走我母亲幸福的女人,但她永远也取代不了我心目中那位女神。
“拉斐尔,谢天谢地,你看上去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憔悴。可是你的确又瘦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心疼地在我额上轻轻吻了一下,像所有的慈母那样。
“欢迎回到巴黎,卡洛琳小姐。菲利浦好吗?”
卡洛琳露出温柔的微笑:“他很好,只是总让我操心。你知道,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总是很顽皮的,如果你能在他身边或许我可以轻松一些。”
“我想我只会给他带来伤害而已。”
卡洛琳从德国给我带回了一件神秘的礼物。我被她蒙住双眼领上楼梯,走进我的房间,她除掉了我眼睛上的手绢。
那是一幅油画,挂在原本空白的墙壁上。画里的东方女子蜷缩着身体,坐在敞开的落地窗前,乌黑的如丝般的长发垂到腰际。羽毛般轻柔的白色窗帘被风高高撩起,像一对巨大的翅膀。阳光穿过窗口在地板上投射出班驳的树影。她闭目含笑,仿佛在聆听树叶的合唱。
我感到胸口突然很温暖,某种酸性的液体溢出了眼眶,我想控制却使它更加汹涌。
卡洛琳在我身边轻声述说:“很像是吗?我第一眼看到它时就想起了你母亲。我甚至怀疑那位德国画家是不是在巴黎遇见过她。是的,太美了。她是我永远无法相比的。”
我紧紧地抱住卡洛琳,像个无助的孩子,找不到能表达自己感情的语言,只能任性的哭泣。
我曾恨过这个法国女人,她抢走了我母亲的丈夫,使我本该平静美满的生活在瞬间倾覆。可就当我站在崩溃的边缘时,她代替我母亲给了我无私的爱。我恨自己无法狠下心去折磨母亲的仇人。她越是爱我,我就越痛苦。
夜晚,我坐在窗前,面对墙上的油画,闭上眼睛伸出双手。十指在月光中摸索,穿越时空到达它们想到的地方。我可以感觉到一双纤细的手放入我手里,但一睁眼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掌上还留着冰凉的温度,我把手放在眼前,看到了腕上那丑陋的疤痕。连我自己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勒诺伊医生说这伤疤可能永远无法消除。
我的生命迟早会被它们吸走,而窗外,夜空下这座充斥着浪漫与诗情的花都依旧歌舞升平。巴黎,它是天堂亦是炼狱,它创造激情亦摧毁甜蜜。这里本不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在遥远的中国。为了追求梦想,我的父母来到这里,而梦想却将他们诱入了陷阱。
我想离开这儿,远离这温柔的陷阱。是的,离开这里!这突然冒出的想法,像一根救命稻草,被我紧紧攥在手里,左右着我的思想。为什么不呢?这里已经不值得我留恋,离开才能使我解脱。
非常难得的,我主动找父亲谈谈,他多少有些掩饰不住脸上的惊喜。但他一定想不到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要离开巴黎。”
“什么?你说什么?”
“我要离开这儿,去意大利。”我从容地回答。
“为什么?”
“这里有太多令我悲伤的记忆,留在这儿对我的病一点好处都没有。这一点勒诺伊医生也同意。”
“我不同意!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意大利的!”
“你必须同意!我已经19岁了,你无权干涉我的决定!”我丝毫不留情面。
“我是你的父亲!”
“你是我母亲爱情的叛徒!”我失控地怒吼着。
父亲受伤的表情让我既满足又痛心。是的,我必须离开这儿,否则我会绝望地死去。
他坐在沙发上,用双手抱住头部,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你恨我……”
我转过身去,再也没有勇气面对这个男人的脆弱。
过了很久,我们父子俩保持着沉默。直到他终于整理好情绪,抬起头说:“好吧,我答应让你去。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住在国外,我会找人照顾你的。”
我还想抗拒,但看到他冷峻的眼神,我妥协了。
“再见了,父亲。”我最后对他说。
临行前我到母亲的墓前献上了一束百合花。然后,一个晴朗的日子,我登上了国际意大利特快列车,行李箱中放着那张玛利亚·卡拉丝的《托斯卡》。
第二部分 翡翠之城
列车出发,在欧洲乡间绿野上飞驰。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电影中的一幕:少女穿着洁白的连衣裙在浓密的森林里狂野奔跑,她高喊着:“Nature!I’m yours!Take me!”
葡萄园过后是睡眠。一位仙女拉着我在高岗上飞舞,山谷里回荡着芦笛的声音,半人半马的神兽和发光的精灵在林中时隐时现……
十几个小时之后,我的陶醉在佛罗伦萨登陆。走出新圣母玛利亚中央车站,我在意大利的天空下呼吸。果然,这里的味道与巴黎不同,没有香甜的诱惑,也没有酸涩的离弃。我忍不住展开双臂,想让自己融化在异国的空气里,变成泡影。
“看来你已经爱上这儿了,王子。”
我被这突然冒出来的陌生声音惊扰,转身看见一个魁梧的棕发男人站在我面前。他扎着马尾,戴着一副斯文的眼镜,而脸上的胡茬却刮得不彻底。至于他的衣着,我想光用考究来形容似乎是不够的,应该说完全不同于一般人的品味,但又相当时尚。如果他出现在巴黎时装展的“T”形台上,我或许不会像现在这么吃惊。
他先开口自我介绍:“你好,王子。我叫布隆·索尔提尼,相信你父亲已经向你提起过了。你在意大利期间由我来照顾你。”
“对不起,我不叫王子。我的名字是拉斐尔·潘。如果是我父亲让你来照顾我,那你大可不必这么尽忠,我可以照顾自己。”从一开始,我就不打算给这个花哨的男人好脸色看。
索尔提尼先生对我的冷漠似乎不以为然,他动手把我的行李搬进汽车后备箱,回头一笑:“别误会,王子。我可不是你父亲的雇工,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你母亲。”
“你认识我母亲?”一听到那神圣的咒语,我的桀骜不逊立刻收敛起来。
他示意我先上车,我乖乖地服从了。等车子发动之后,我忍不住又问:“你怎么会认识我母亲的?”
他瞄了我一眼,微笑着说:“王子,你和她长得真是太像了。刚见面时,我被你这张脸吓了一跳。”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索尔提尼先生!”我讨厌这个意大利人的性格。
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我感到自己受着愚弄却又不能不理睬他。
“好吧,我告诉你。我和你母亲多年前在中国就认识了。我曾经疯狂地追求过她,但最终她选择了你父亲。”
“哦,我真为她庆幸。”我乘机小小地报复了一下。
谁知这个男人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似乎被我刺中了痛处:“如果她选择的是我,至少今天她一定还幸福地活在世上!”
我无言以对,一种委屈的心态使我更加厌恶这个男人。我们不再说一句话,车子里维持着冰冷的低气压。这不愉快的初次会面注定了我们的相处不能顺利。
车子停在亚诺河岸边一栋古老而华贵的民宅前,看来这位索尔提尼先生相当富有。和他相比,女佣波拉太太好相处多了,她是一位发福的中年妇女,总是笑容可掬的样子。她带我上了二楼,打开右面的一扇房门,告诉我这是我的房间。
这是间光线充足的屋子,有两扇大落地窗。虽然装饰得不像我在巴黎的房间那么华丽,但我更喜欢这儿。推开玻璃门,外面是正对亚诺河的阳台,站在上面可以尽情欣赏两岸的美丽风光。
我微笑着对波拉太太说:“谢谢您,夫人,我很喜欢这个房间。”
她摇着头说:“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是布隆安排的。”
什么?那个讨厌的男人?我猜他是无心之举吧。但不管怎样,他总算做了件好事。
收拾完行李我累得满头大汗,虚弱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看着躺在桌上的《托斯卡》,我伸手将这张我母亲生前最珍爱的唱片拿过来,紧紧贴在胸前,感觉无穷的力量注入了身体。可惜这里没有留声机,我只能用心来倾听那动人的歌声。
闭上眼睛,躺在柔软的床上,我耳边响起了那首著名的咏叹调——《为艺术,为爱情》。
“我从未轻易伤害过任何生灵,
一切的一切都只为艺术,也为爱情,
啊,我上天的父啊,
你为何却把我抛弃!
……”
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我走下楼梯,看见波拉太太正在打扫屋子,却没见到男主人。早餐已经放在桌上了,波拉太太笑着问候:“早安,拉斐尔,我想你昨天一定累坏了。”
“早上好,夫人。索尔提尼先生出去了吗?”我问。
“他去街上买东西了,大概中午才会回来。”波拉太太继续干着手里的活儿。
我走到餐桌旁坐下,享用着意大利式的早餐,对波拉太太的手艺赞不绝口。她非常高兴,因为布隆早就习惯默默地吃光美味的食物了。
天气非常好,我并不想把时光浪费在房间里,佛罗伦萨有太多名胜等着我去拜访。波拉太太说游览佛罗伦萨最好用步行,于是我带着地图出发了。
观光最好是从市中心的政会广场开始。佛罗伦萨人都爱在那儿的露天咖啡馆,一面喝咖啡,一面看报。这种习惯和巴黎人如出一辙。
旧宫是市政广场上一座歌特式建筑,入口处的广场上聚集了很多灰鸽,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就屹立在此。除此之外,还有著名的海神喷泉,这是由安摩纳设计雕刻的,中间是巨大的白色海神像,四周有八座铜铸的半羊半人莎蒂罗神围绕着。
市中心的吉普赛人很多,我在毫无戒心的情况下成了他们的目标。当我正在观赏海神像时,一个吉普赛女孩冲上来,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着什么,然后伸手掏走了我口袋里的钱夹,临走前顺便在我脸上留下一记唇印。她像动物一样灵活敏捷,我刚转身她已经跑出好几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