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着他,拼命把脸往手里藏,不想让自己的丑态曝光。
他努力抬起我的头。在泪水的浸泡下,我看见他的眼睛,依旧那么犀利而迷人。他开始运用那催眠的嗓音:“不管是什么令你伤心,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你看着我的眼睛,平静下来。”然后他开始唱:“在这个世界上,各种美的事物中,有一种奇妙的和谐。眼前的画像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子,而我的心上人却生着黑发黑瞳……”
我靠在他的肩上,在歌声中逐渐平静下来。这很奇妙,他的歌声具有治愈创伤的能力,就像这首歌的名字一样,那是种“奇妙的和谐”。
我把头抬起来,转身离开他,走出几步之后背对着他说:“谢谢。”
我不敢回头,一直走回布隆那里。接下来的好几天,我没有和卡侬见面。在被他目睹了那么懦弱的自己之后,我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但我不会放过这无辜的猎物,在这种时候,我的罪恶已经无法遏止。一切都悄然进行着,只要等客人们到来,剧目便会精彩上演。我知道,等到那一天,他将再也不会像这样敞开双臂来解除我的痛苦了。
第五部分 浪潮未眠
为了见到心爱的长子,我的父亲终于在百忙中抽出时间,降临佛罗伦萨。
父子重逢并没有理所当然的那种喜悦,我冷漠的态度依然不曾改变。卡洛琳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在仔细端详之后说:“你比一年前成熟了。”
“是佛罗伦萨的空气更适合我呼吸。”
“那么你打算永远留在这儿吗?”威严的父亲终于开口了。
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脸上却一副正有此意的表情。
他们选择住在酒店里,这样可以保护布隆平静的生活不受打扰。我却不愿意多陪伴久别的亲人。我知道如果我们呆在一起,一定又会回到原始的状态。他们会极力向我展示亲情的伟大,企图让我忘了他们对我母亲犯下的罪恶,动摇我报复的决心。
卡洛琳仍不断努力着:“拉斐尔,这是菲利浦给你的礼物。”她给我看了一幅童稚的图画,虽然人物的比例和容貌很成问题,但凭借那一头黑发和勉强可辩识出来的钢琴来判断,画里的人是我。
我忍不住笑起来,自言自语:“菲利浦,他应该已经五岁了吧。”
卡洛琳温情地搂着我的肩膀,陷入了对旧日的回忆中:“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你在我怀里哭泣的样子。那时候菲利浦还是我肚子里的胎儿,我以为再也无法得到你的原谅了,可你还是救了我。在去医院的路上,我隐约地听见你哭着说:‘上帝,请你救救卡洛琳和她的孩子。’我从你那里得到了勇气和祝福,所以才能度过最危险的时刻。当你请求要抱一抱菲利浦时,我知道你已经原谅我了……”
“够了!卡洛琳,你别再说了!我求你别再说下去了。对不起,我想回布隆那里去,再见。”
“拉斐尔!拉斐尔!”
我不敢停下来,一直走出酒店,钻进一辆出租车。
等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注视手里的图画,被我手指挡住的部分,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着:“献给我亲爱的哥哥!”
不,不!我不能再思考了。善良的美德只属于那些没有罪孽的人,内心的自责只会令我畏手畏脚。仇恨使人堕落,布隆说得对,我是一条毒蛇,我是恶魔之子。难道恶魔也会像现在的我一样痛苦吗?
回到布隆家里,他告诉我,我父亲为感谢他对我的照顾,已经向他发出了邀请。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它的出现将为我的阴谋锦上添花。我不能错过,堕落,无情地堕落。我虚弱地倒在床上,看见自己手腕上的伤疤裂开了嘴唇,它们开始嘲笑我,鲜血随之泛滥……
朦胧之中,我听到布隆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王子?拉斐尔?”
我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他焦虑地望着我,深沉地说:“你病了,王子。”
这种感觉很熟悉。我第一次见到勒诺伊医生的时候,他说着同样的话:“你病了,孩子。”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但他却使我相信一切都有好起来的可能。如果只是生病,就有治愈的机会。可是现在我仍然在痛苦,我的病就像一座活火山,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我想勒诺伊医生的话已经失效了,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恢复成从前的样子,而且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能挽救我。但那没有关系,因为我可以见到我母亲,我们又可以在一起,永远不用分开。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几天后,我又开始不安份了。
“你又要去哪儿?王子!你想让自己倒在街上吗?”布隆愤怒地喊。
我回头对他说:“别担心,布隆。我只是去赴约而已,不会一去不返的。”
是啊,这几天我本该和卡侬在拉瓦勒剧院见面的。我想他不会一直在那里傻等吧,但是也许因为自己失约的缘故,我无法平静地坐在房间里休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走进了那扇大门。
果然,舞台上空无一人,今天他并没有来。这是理所当然的,我想他一定等了很久吧,第一天我没来,他就以为我第二天会来,第二天我没有出现,他又以为第三天必定能见到我……但是耐心总是有极限的,没有人会一直等下去。那么他现在会在哪里呢?他一定在生我的气,也许他正在Coffe`NABUCCO喝咖啡。我应该去找他,向他道歉。在这种时候我怎么能让他消失呢?
我一转身,看见从黑暗的墙边走出一个人影。他向我慢慢走来,走近时我看清楚他的脸,那是张英俊的脸,但翡翠般的眼睛却浮着忧伤的迷雾。我不敢相信这是我认识的那个卡侬,我以为他永远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他用力的抱住我,每一根手指都收紧。我本来想说抱歉的,可是在这种时候,语言却变成了沉默。
“你……为什么折磨我?”他的声音在我耳边震颤。
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胸口很痛。我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想说我并不想伤害你,我想说对不起……也许只要告诉他真相他就会原谅我。可是我终于明白,这一切都不是我要做的。
我伸手抱住他的背部,轻声说:“我发誓,只要我活着,就再也不从你身边突然消失了。”
他的手抱得更紧。也许这场风波对我来说是值得的,他见过我最脆弱的一面,而我也见过他的,现在我们扯平了。
“这次的事给了我一个教训,不管你多么想保护自己,都得把电话号码和住址留下,否则休想从这儿离开。”他又恢复了精神。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得答应我不能随便来找我。”
“只要你不再像这次一样失踪。”
我们交换了电话和地址。卡侬忽然对我说:“上次那件事,我考虑了一下。请你帮助我吧。”
我很高兴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他的才华应该得到更大的发挥,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歌喉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而且,如果他接受我的帮助,可以使我的内心好过一些。
布隆遵照我的要求,没有把我生病的事告诉卡洛琳和我父亲。于是他们决定在周末邀请布隆共进午餐。
布隆开车走后,我打电话给卡侬,告诉他我想见他。
我们坐在广场上喝着露天咖啡,街道对面的餐厅里坐着我父亲和他的客人。我父亲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只要他侧目欣赏一下窗外的风景,就能看到令他终生难忘的画面。
我依然喝着加有烈酒的咖啡,用醉人的苦涩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我想我们应该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了。”
卡侬对此似乎并不意外,他的笑容像一杯甜酒,目光轻抚着我的脸孔:“我也这么认为。”
“卡侬……”我还在犹豫什么呢?喉咙像被异物塞住了,无法发出声音。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困难,那么由我来说好了。拉斐尔,我爱你,虽然被你拒绝过一次,但这种感情却没法改变。我想我还是无法安于只作你的朋友。”他把手放在了我的手背上。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在成全我?我变得很心虚,连报复的决心都几乎动摇。
“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就不再只是普通朋友了。”
他的表情变得很轻松:“想不想看所有人吃惊的样子?”
我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他诡秘地笑着,脸已经凑过来了。我们在大厅广众之下公然接吻,广场上有人惊叹,有人对我们的行为指指点点,有人却投来赞赏的目光,甚至有游客在不远处拍照。这真是一个复杂难懂的世界。这样一来,我的目的达到了。
在我意料之中的,布隆铁青着脸冲进我的房间。唱片机里的《托斯卡》正上演到卡伐拉多西被捕的一幕。他盯着我的眼睛像在燃烧:“你是故意的,对吗?”
布隆一向拥有敏锐的感觉,我并不打算向他掩饰:“我父亲迟早会知道的。”
他走过抓住我的手臂,强大的力度使我感到疼痛。
“你是认真的吗?”布隆的目光几乎要看到我的心里去。
“您认为呢?先生。”我故作冷静。
他终于放开了我,转身准备离去。
“我要提醒你,王子。疯狂的游戏一旦开始,就很难再圆满收场了。”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是这样吧,但我已经不能停止了,这场汹涌的浪潮一定要有牺牲者才能够终结,即便牺牲的也可能是我自己。
我父亲在任何时候都维持着尊严和风度。接下来的几天内,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直到突然有一天,卡洛琳打电话来要求见我。我压抑不住内心那种扭曲的喜悦,一想到他们会以什么样的态度来拯救我,我就无法克制地笑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
坐在我对面的父亲极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我几乎忍不住露出怜悯的表情。
他终于开口说:“你在佛罗伦萨也呆了很久了,我和卡洛琳决定下周就回巴黎,你和我们一起走。”
“为什么?我还不想回巴黎。”
“为什么?你的家在巴黎而不在这儿!”他再也难以控制自己了。
“我的家只在我母亲所在的地方!”我也不作任何让步。
“哼!你是另有原因吧。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堕落!”
“既然你知道,我就不需要再作任何解释了。”我冷冷地回敬到。
“我当初真不该让你来意大利。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肮脏下流的……”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代替他继续说:“同性恋者,是吗?”
“你!不知羞耻!”他露出了凶恶的本性,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我脸上。这一次我嘴里腥咸的感觉来自于自己的嘴角。
卡洛琳立刻上来劝阻他:“冷静点!德!”
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听见卡洛琳哀求的声音:“别走!拉斐尔!求求你回头吧!”
我知道只要我回过头去就能看见父亲痛苦的脸。那张憔悴的脸上有一双懊悔的眼睛,他已经不再年轻,过去那英俊帅气的影子再也看不见了。只要看一眼,我的心就会被软化,但我却就这样走掉了。
不知什么时候,佛罗伦萨下起了雨。我不打算回布隆那里,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走。有些好心的意大利人看到浑身湿透的东方人独自在雨中游荡,友善地把伞递了过来,却被我拒绝了。我只想一直走下去,走到最寂静的世界里去。
在圣三一桥头,有一个撑伞在雨中漫步的人。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顺手将伞举到我面前。我轻声说:“谢谢,不用了。”
“拉斐尔!”
我抬头看着他的脸,是卡侬。现在我不想欺骗任何人,转过身又继续往前走。
卡侬站在雨中望着我离去的背影,突然扔掉了手中的雨伞,追上来拉住我的手向前冲。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没有方向的流浪者,我没有目的地,只有跟着他的脚步。雨越来越大了,我听到两个人的喘息和纷乱的脚步声。我们像疯子一样在积水的路面上狂奔,不在乎零星的行人投来怎样的目光。
跑进一扇陌生的门里,我们终于停下来。两个人一起瘫倒在地板上,大口地喘气。灰色的天空从窗口抛给我们昏暗的光线,但这样使我觉得安全,看来和光明相比我更适合黑暗。等我的呼吸不再那么急促了,我坐起来看见卡侬正专注地望着我。
“发生了什么事?”他靠过来伸手摸着我的脸问。
我躲开他:“没有,什么也没发生。”
他的指尖划到我嘴角的伤口,我忍不住抽动了一下,他立刻端起我的脸,仔细捕捉着那细小的痕迹:“你为什么要隐瞒?这是谁干的?”
“不过是被自己咬破了皮而已……”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拉斐尔。”他的眼睛里有不让人抗拒的光芒。
我推开他的手,不痛不痒地说:“我父亲从巴黎到这里,他碰巧看见了那天在广场的情景。他是个传统的东方人,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在自己家里。”
卡侬的手指轻轻碰着我的嘴唇,然后把脸贴了过来,用舌头舔着我觉得疼痛的地方,很快变成了吻。这并不是第一次,但这一次与任何一次都不同。我不再认为这是肮脏的行为,我不再感到恶心。这只是一个吻,一个软绵绵的亲吻。我默默地想,原来卡侬的嘴唇吻上去是这样的,以前都没有注意过,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当我们都无法呼吸到濒死的时候,我才本能地推开他,然后两个人都急促地吸气。等一切都恢复正常之后,我们对视着,突然笑了。那是种一起犯罪的心情,我们是同谋。在这昏暗的房间里,我们刚刚分享了一个贪婪的吻。
第六部分 迷失的孩子
自由的风从窗口吹入,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我忘了我们刚从雨中跑回来。你这样会着凉的,拉斐尔,我得给你找件衣服。”
他拉着我的手走进另一间屋子,按下开关,屋里的光线顿时变强了。我一时之间无法适应,只好先闭上眼睛再慢慢睁开。
这里应该是卡侬的房间吧。就男人来说,他的房间算是收拾得很干净整洁的了,墙上的装饰画是凡高的《阿尔夜晚的外台》。
“你一个人住吗?”我问他。
“现在是。因为我父母都是大忙人,我和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
“真难得,我还以为一个单身汉的家会乱得像狗窝呢。”
他笑着说:“每个人都应该先学会照顾自己,才能照顾好未来的爱人。你认为呢?”
“你认为我不会照顾自己吗?”
他笑而不答,用干毛巾擦我的头发,然后找了件自己的衣服递给我。
等我从浴室里出来,站在卡侬面前时,他开始惊叹:“中国人的身材真是娇小,我头一次注意到自己的衣服这么大。”
“那只说明你更花布料而已,先生。”
他大笑着走进了浴室。我开始在卡侬的家里闲逛,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他的家里也放着很多唱片,但我没有发现留声机。他喜欢听CD,我看到了很多流行乐和爵士乐的专辑。当我走进另一个房间时,看到窗边放着一架旧钢琴。
是的,是一架钢琴。我摸着它的琴键,听着它的声音。音色真美,就像我曾弹过的那架钢琴一样。它也是放在窗边的,每到黄昏全身都披上一层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