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终于靠岸了,他领我走到一间沙龙前,作了一个请进的姿势,仿佛要向我展示的是通往异世界的大门。
我走了进去。里面依旧是面具、歌舞和酒精,不同的是这里的每个角色都出自于歌剧。《弄臣》中的公爵和小丑,《蝴蝶夫人》中的巧巧桑,《图兰多》中的三为大臣,《阿伊达》中的公主……卡侬和我在一张桌子旁坐下,装扮成骑士的侍者为我们端上两杯鸡尾酒。卡侬看着我说:“今晚你是这里最特别的人了。”
的确,我注意到每张面具下的双眼都注视着我们的桌子,这种感觉让我坐立不安。卡侬把披风搭在我的身上。将那半张面具递了过来,虽然这中暧昧的行为让我头皮发麻,但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我只好欣然接受。
突然有人高喊:“午夜的钟声响了,狂欢吧,各位!”
这声呼喊成了一切的转折。沙龙中的人们停下所有活动,在大厅中央留出一块空地。伴随着中东曲风的音乐,“莎乐美公主”出现在众人面前,婀娜多姿的“七重沙之舞”令人眩目。我曾在伦敦欣赏过歌剧《莎乐美》,那是在纪念伟大的文学家奥斯卡·王尔德的晚会上,他创作的剧本把这个古老的故事渲染得唯美迷人。
舞蹈过后,风情万种的卡门出场了,在“哈巴涅拉”的乐声中,她开始高唱:“爱情像一只自由的小鸟,谁也不能驯服它,没有人能够捉住它,要拒绝你就没办法。那爱情是个流浪儿,永远在天空自由翱翔。你不要我,我倒要爱你。我爱上你,你可要当心!”
这间小小的沙龙像个热闹的舞台,不同国度,不同身份的角色汇集在一起演绎着各自的故事,我觉得血液在全身沸腾,内心的狂热似乎就要爆炸。
就在那一刻,钢琴的旋律奏响了,卡伐拉多西深情地唱着那首咏叹调《星光灿烂》。他在想念心爱的托斯卡,与她共度的每一刻都是那么美妙,他怀念那自由而幸福的时光。但明天他们就要永别了,血腥的刑场将结束他的生命,还有他对托斯卡的爱,这炽热而绝望的恋情。
不,不对,这个地方不是这样的,高音区的跳跃太快了。我的眉头微微皱紧,手指情不自禁地在桌上敲起来,但我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把手缩回来。卡侬看着这一切,他始终保持着那种似有似无的笑意。我转过头去继续专注于表演,不再看他。
酒杯里的最后一滴也进了我的嘴唇,这十天来我从没试过像今天这么高兴,也许不只是这段时间,我的心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舒畅过了。
凌晨时分,我们走在空荡荡的巷中,我的心还没有从音乐中清醒过来,在我眼里连街灯都在吟唱。
“对了,卡侬。刚刚的酒叫什么名字?”
“开罗紫玫瑰。”
“《开罗紫玫瑰》吗?我在巴黎的时候看过这部电影。它的主题曲我很喜欢,我记得是这么唱的,啦!……啦!……啦!……”
我哼着那首歌的调子,伸出双手在空气中弹着,但我发现那里并没有琴键,很快便失落地放下了手臂。紧接着,在这条幽暗而宁静的小巷中,一双手从背后把我抱住,并迫使我面对他。我可以感觉他的手抱得很紧,贴在我嘴上的热唇潮湿而柔软。我听得到他心脏的跳动,它的节奏像一首进行曲。
我出奇地平静,超乎他同时也是我自己的想象。唇与唇分开之后,他对我说:“我爱你,拉斐尔。”
“收回你的话。”我像是在命令他。
“你不相信吗?我是认真的。”他抱着我的力度更大了。
“你是认真的。可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你的恶作剧。”
“为什么?”
我推开他:“你毁了我们的友谊。”
“不,这不影响我们的友情,只是我爱上了你而已。”
“闭嘴!我不想再听到这些疯狂的话!”我转身独自离去。
“拉斐尔!”他叫着我的名字,在孤独的夜里。
他应该收回那些话,这样我们就能继续做朋友。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街灯在对我媚笑,彩带在风中张牙舞爪地飘摇。在威尼斯最后的狂欢夜里,我从天堂跌下了地狱。
第四部分 恶之花
“王子,你不想出去走走吗?”布隆收起报纸后问我。
“不。”
“简洁有力的回答。但是我还想知道一件事,为什么你从威尼斯回来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的?”
“与你无关。”
一叠报纸扔向我,布隆大声说:“是吗?今天下午你得和我一起去参加碧提宫的服装展示会,我才不管你乐不乐意呢!”
有时候无论你使用什么手段都不得不在一个脾气暴躁而又专制的意大利男人面前屈服。于是下午,我和布隆一起出现在碧提宫,这里举行的服装展示会造就了很多优秀设计师。布隆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东西,他的眼睛从不错过任何美的事物。但我对时装却提不起多大兴趣。
我抽空溜出会场,闲逛到帕拉汀娜画廊,这里收藏了波提且利﹑拉斐尔和提香的作品。我正在欣赏拉斐尔的名画《带面纱的女士》,听到不远处有人在惊呼:“喔!拉斐尔!”
我对这位大惊小怪的参观者很好奇,扭头开始搜寻声音的来源,却一眼瞅到一个我不愿见到的身影。正当我准备转身走掉的时候,那声音更大了:“又一张拉斐尔!”
我愤怒地走过去对他说:“你那么喜欢这个名字吗?”
他做出一副很意外的表情:“啊,你好,拉斐尔。没想到能在这儿看见你。”
“够了!你想说这是巧合吗?”
“拉斐尔,相信我,人类的力量扭转不了命运。我们同时出现在这里是上帝的安排。”
“随你怎么说,我现在要离开这儿了!”说完我转身就走。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等等!拉斐尔,我有话想对你说。”
“别碰我!”我甩开他的手,同时引来了附近游客的目光。
“你把我当成病毒了,是吗?”他用一种令我自责的语气说。
确实,他并没有做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我的态度太尖锐了,我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对不起。好吧,我们到别处去谈谈。”我对他说。
今天的阳光很明媚,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
他对我说:“让我继续呆在你身边,好吗?”
这句话真的出乎我的预料。这似乎是一种请求,让我浑身为之战栗的请求,它本身所包含的意义是我无法承受的,但我有种不想拒绝的犹豫,因为与他一起的经历非同凡响。如果我们仅仅是朋友,一切都会顺理成章,但现在这种尴尬的局面让我无法轻松地和他相处下去。无论是舍弃或是接受对我来说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决定。
“仅以朋友的身份,让我靠近你,可以吗?”
“好了,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为什么?”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狡猾,你为什么要这么坚持?”
“因为我爱你。”
“可我并不爱你!我不能接受!”
他把手指放在嘴唇边,轻声对我说:“嘘,安静地听我说好吗,拉斐尔。爱是美好的,不管是否有回报。请允许我和你在一起吧,我对你是无害的。”
他的绿眼睛散发着某种柔和的光芒,使我看到他的真诚。那轻柔的嗓音像催眠术一般让我没有力气去说“不”。拒绝爱情可以有很多理由,但拒绝友情却是不明智的。
我笑了:“如果有一天你受到伤害,你会后悔今天说了大话。”
他还是那张无害的笑脸:“那是以后的事,现在重要的是如何开始。”
当我见到布隆的时候,他坐在沙发上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我。
“王子,你是不是有艳遇了?”
“什么?”我惊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荒谬的想法从何而来。
“你今天忽然失踪,回来以后就一副雨过天晴的样子,是不是哪个漂亮女孩让你重新恢复了生活的信心啊?”他脸上的表情让我很不舒服。
“是的,布隆。坦白说,她的确是个令人神魂颠倒的美人。但是当我向她示爱时,她告诉我她更喜欢那些一把年纪还打扮得异常花哨的意大利男人,你不知道我有多伤心呢!”我想我的嘴已经锻炼得和布隆的一样歹毒了。
“见鬼!你的舌头在毒液里泡过了吗?珀尔怎么会生下你这样的恶魔!”
我不想听这个男人唠唠叨叨,径直上楼进了房间。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能占据我的心,当她离开我时所有的感情也跟着一起崩溃了。我怎么可能爱上别人呢?任何女人与她相比都只会相形见拙而已。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卡侬的脸突然在我头脑中闪现。我不明白他怎么会对我那么执着,他的声音温柔地说着那些大胆的话,翡翠般的双眸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吸进去一般,那么犀利而又迷人。如果他对一个女孩子说出同样的话,我想她早已不可自拔地爱上他了,但他却选错了对象。
虽然他说过仅以朋友的身份来接近我,但那隐藏起来的感情仍是涌动的暗流,我不能确定他是否对我别有用心。这是危险的游戏,是恶之花,但却给了我一个疯狂的启迪。我疯了吗?为什么不呢?我从未像此刻这般邪恶过,这会让那些“爱”我的人们大吃一惊。在我的浇灌下,这朵锋利的鲜花将会绽放得极致绚丽,令观赏的人们遍体鳞伤。
不知不觉,一抹剧毒的微笑已浮上了我的嘴角。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卡洛琳,希望她能把那幅东方女子的油画寄到意大利来。
“你父亲很关心你,他是爱你的。”卡洛琳始终为那个男人作着说客。
“所有说着爱我的人都在以爱的名义做一些伤害我的事。”我冰冷地说。
电话那一头传来沉重的叹息。对不起,卡洛琳。
“好吧,拉斐尔,看来我们都还需要一些时间。答应我好好照顾你自己。”
“卡洛琳!……如果你们真的想念我,可以到意大利来看我。”我终于说出了口。
过了片刻,我听到卡洛琳惊喜的声音:“我们会的!不过最近你父亲很忙,过一段时间我们一定会去佛罗伦萨!一定!”
我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匆忙地挂断了电话。
妈妈,我以为离开巴黎就会忘记,我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为什么痛苦又再重燃?难道折磨我的幽灵又追到了这里?我该怎么办?
位于圣马可的Caffe` NABUCCO的名字源于威尔第所写的歌剧,卡侬常常光顾这家咖啡馆。
“这是据旧约经巴比伦王布尼甲尼撒的故事改编成的歌剧。”卡侬对我说。
我微笑着,抬头注视那些装饰在店内的神兽,它们长着狮子的头颅,并拥有巨大的羽翼。这些神话中的生物使整个咖啡店充满奇幻的异域风情。
“像《天方夜谭》里的世界。”我对卡侬说。
他的银勺在咖啡杯里搅动,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脸:“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我就有种感觉,你偶尔展露的迷人笑容就像一层糖衣,里面裹着浓浓的忧郁。我不知道你曾经遭受过怎样深的伤害,但我希望有一天能让围绕着你的那层阴霾散去。”
“卡侬,我想我们最好不要提及对方的过去。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不希望任何人踏足的圣地,维持这种平衡是我们关系稳定的基础。”
“你把自己保护得太好了,拉斐尔。”他笑着说。
我喝的咖啡叫做Corretto,是一种加有烈酒的浓缩咖啡。我喜欢烈酒的味道,配上咖啡的苦涩,更容易沁入脾肺。我脸上的红云是否真的非常诱人呢,卡侬的手指竟然大胆地攀了上去。我触电般地躲开,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对不起,吓到你了吗?”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干了什么。
我不理睬他,站起来走出了咖啡馆。我真蠢,竟然还曾经同情他的感情,而他对我的威胁却从未消失过。但我马上意识到,这一点恰恰可以为我所用。
他很快便追上来,站在我面前说:“对不起,拉斐尔。我发誓我刚刚是无意的,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我向你保证。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生气了,好吗?”
我抬头望着他的脸,露出一个笑容:“我像生气了吗?”
他一副很惊讶的样子,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轻松。我们继续在街上走着。
“那天在拉瓦勒剧院里出演‘魅影’的人就是你吧。”我说。
“我以为你没认出我。”
“你在叹息桥唱那首《暗夜轻韵》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很美的歌声,你不该呆在一间小剧院里,那等于埋没了你的才华。”
他不以为然地说:“是吗,可我认为这样很好,至少我有自由。”
“如果有一天你改变主意,我或许可以帮你的忙。”我对他说。
“哦?你怎么帮我呢?”
“我母亲曾是位小有名气的歌剧演员,她认识不少音乐界的朋友,我可以向他们推荐你。”
“听起来很诱人,但我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他仍是那么难以捉摸地笑着。
“我想你还是考虑一下吧。”我希望能打动他,这不仅仅是为了我的私心,也是因为他确有才华。
几天之后,卡洛琳的信和那幅油画一起到来了。她说我父亲很想念我,希望能马上就见到我,但巴黎的事务太繁忙了,即使有她的协助也要到下个月才能轻松一点。这样的借口已经没有什么新意了,我并不期待他们立刻就来。
油画被挂在我的房间里,布隆停留在画前,久久不愿移开目光。
“你仍爱她,是吗?”我问布隆。
他笑了,用我最陌生的语气说:“当时,她就那样出现在舞台上,披着乌黑的长发,穿着素雅的长裙,脸上挂着月光一般温柔的微笑。她唱着我听不懂的歌曲,声音那么甜美,令在场的所有人沉醉其中。就在那一刻,我对这个柔情似水的东方女孩一见倾心。”
他眼中仍活着往昔的深情,我从没见他有过如此温柔的目光。或许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宝藏。
“我收回自己的话。如果她选择的是你,一定会过得很幸福。”我独自离开,丢下他继续着美丽的回忆。
在拉瓦勒剧院的空舞台上,卡侬唱着《卡门》中的《花之歌》。我坐在台下的观众席上,心却不在这里。
“你怎么了?拉斐尔。”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微微吃了一惊。
他坐在我身边,轻声说:“原来你会弹钢琴,刚才我在台上看见你的手指在扶手上弹奏。”
“是的,我以前学过几年钢琴。”我轻描淡写地说。
“是吗,那么你能为我伴奏吗?”
“不,我不会再弹钢琴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个赋予我乐之魂的人已经不在了。当巴黎的金色阳光溢满窗口时,她会坐在窗边咏唱那首《为艺术,为爱情》,而我用钢琴为她伴奏。我只为她一个人弹奏音乐,现在,我已经死了。
卡侬没有得到我的答案,但却看到了我不想让他看见的情景。
“拉斐尔?怎么了?噢,好了,我不该问那该死的问题。”他抱住我的肩膀,自责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