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坏了?」我问。
镜头又转成白茫茫一片,又有尖叫声。
「很吵。」未来导演掏耳朵。
于我我们关了电视,结果还是不懂这部电影在说些甚么。
翌日,妹妹兴冲冲来跟我们一起看电影。于是,我在出租店随手带了光碟回家里放,关门时所有顾客都很哀怨,我再三保证明天一定开门,他们才放行,再扯我的裤管就完蛋了,真搞不懂现在的小女孩怎么都孔武有力。
未来导演很兴奋。
画面清晰,是一个房间。
哦,出场了。
嘿,吵架了。
强抱起对方。
唔,接吻了。
接着听到啪滋啪滋的水声。
哇,关门了。
「完结了?」我问。
「不然咧?」他有点莫名其妙地问:「生生在期待些甚么?」
对哦,不过总觉得欠些甚么。
「真受不了你们两个!」妹妹大叫。「不会看A片就别看啊!」
于是又转了口味儿,这回看历史片。
开幕画面,是一名穿得像鹦鹉的女人在叫:「夫君啊夫君~~」
我当下发呆。
「古代人的品味真难以触摸。」未来导演呆若木鸡。
然后沙尘滚滚。
我只听到不断不断的嚎叫声,大致上为「去死吧」、「为国家而战」、「X乔跟X乔都是我的!」、「还是甄X好!」、「孙X香真美!」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话,接着画面一片黄沙。
好不容易骂完、滚完了,忽然就上字幕。
「我不懂。」未来导演说。
「古代人的品味真难以触摸。」我只好说。
未来导演很努力为梦想而战,不时会抱着大堆大堆的杂志在嚼,了解当中的影评意义,还有娱乐圈的新闻,我不时也会翻翻书籍。有次看见大标题写上「世纪风流男」,随便扫了一眼,发现图中人有点眼熟,头上尽是发腊发胶似的不知名物体,正陶醉地摸摸自己的脸,左拥一个女人右抱一个男人,好不快活。
副标题写上:「『我很帅吧!』情场浪子夺无数芳心」
内页:「女明星心碎,经纪人:『那真是个有魅力的男人!』情场浪子:『多亏我的房东,我开窍了,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游戏!』」
我合上书本,嘴角有点抽搐,尽量无视。
我品茶。
最后一次看电影时,我和未来导演都坐在一起。
那天气氛有点怪。
电影一直都在拍海边,还有医院。
白茫茫的,女主角一直都在哭。
男主角一直躺在病床上。
电影有九十分钟,估计也哭去六十分钟。
未来导演泪流满面。
「生生,我终于要到演艺学校实现梦想了。」他一边哭一边说。「你要祝福我喔。」人到中年还要学人家初中小妹跟我打勾勾。
27.
我把房间清空,将里头的电影光碟大堆大堆的捧出来,分派给出租店的顾客们,限量放送,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那些小子们一哄而散,出租店顿时清闲不少。
我品茶。
开始雇一些工读生看店,应征的都是小女生,我只好挑一个话不多但工作颇有效率的女高中生。
结论就是,我俩相对无言,相安无事。大家的脸都很木,被顾客们称为「冷面出租店」。
我吐血。
听起来挺像能吃的样子。
第二十名房客来到的时候,我正在打扫房间。一阵风扬起,戴着耳机年轻人便跑进来,朝我点点头,放下一袋房租,没错,是一袋。
人家房租都用纸钞付,就他一个抬一袋接一袋的硬币上来。
房客总是看起来似乎很忙碌的样子,整天不是戴着耳机讲电话就是有要事出门。
「不是的,总之就是这样……别烦我!
「乖,听话听话,你说吧,说甚么我也会答应……
「哈哈,你这个笑话真的很好笑喔!」
他接电话,我待家里。
偶尔对望,我与他会点头示意。
虽然,我发现,他的耳机根本没接驳到电话。
耳机小子总是每天在差不多的时间乘同一辆公车出门,然后在过了约两小时的时候回来,再乘别的公车出门。
有一次出门,我被邻家大妈搭讪。
「那辆公车生生的房客也在乘搭啊,车费是最便宜的。」她说。
我问,为甚么最便宜。
「因为是循环线啊,过了两小时,同一辆公车会再度回来这个总站的,所以便宜啊。」
「原来如此。」我这么回答。
28.
有一次我跟耳机小子出门,一路上,他都在哼一些我听不懂的歌。
对面的女学生们,一直都在对我俩笑。
第二十名房客还在旁若无人地讲电话,我侧过头,见状,把他的手抽过来,将电话上下倒置,说:「你拿反了。」
他继绩讲电话,这回是被上司责骂、唯唯诺诺的小员工。
晚上回来时,我在楼下遇上他,看见他在转圈圈,绕着公园的柱,在碎碎念。
「看你敢不敢晚回家!看,还不给我逮着你!」凶恶妇人骂。
「妈妈、妈妈我不敢了!别打,别人都在看!」委屈小孩哭。
「还敢不敢!哼!」
又变脸。
「我、我会乖乖的了!」
再泪眼。
瞟他一眼,看他正忙,我便耸耸肩,独自上楼。
一个月后,四弟打电话来,说要跟我旅行。
「房客甚么的就暂且不管他了,生生你不会舍弃我吧!」他带着哭腔问我。
我只好尽量避免引起冲突地对第二十名房客说,抱歉,房子不续租了。
耳机小子很干脆地点头。
然后转头。
「你看你,都是你,连房东都不续约了!
「我认错,妈妈别骂了!」
「……」
他带着行李走的时候,我往他手里塞了最近的一所专科医院的地址,说那里是最好的度假场所,比这所房子还好,而且租金便宜。
几经唇舌,第二十名房客最后朝那里进发;几经唇舌,我也将四弟打发了。
快到十二月,天开始冷了,我打喷嚏。
29.
回到店里,熟悉的客人已自顾自做纪录、留下钱把书租走了,我郁闷,扭头,就看见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缩在角落,委委屈屈地叫我:「生生……」
我惊,这孩子怎么愈长跟四弟愈像了,尤其委屈的模样。
阿凉手长腿长,缩在店里很不自在,天又冷,衣服多,更显狭窄。见着我,眼睛亮起来,绕我打转,也不顾得店里狭小,把书本全都碰倒,气得我要死。
来往的顾客们都盯着他。
「啊啊,我还是觉得生生老板跟阿凉比较配。」
「之前来的魔王型美男配阿凉比较好吧。」
「攻攻不能呢,属性啊属性。」
啪!
我惊恐地看着阿凉随手把铅笔折成两段。
「不好意思,手滑了一下。」阿凉笑嘻嘻地牵起我的手。「对了,生生的家人有的长得像魔王型美男吗?何时带我见识见识?」
我连连否认,收店大吉。
听见后头串串抱怨声,忽然觉得很爽。
阿凉喜滋滋把我家看过一番,说要查探有没有可疑物品,那眼神,直想把我吃下去的血淋淋,果然这孩子看太多奇怪的书了。
「生生的错别字改善了。」他捏我的肉。
「我的中文一向都很好。」我拍掉他的手,痒痒的。「有错别字的只是纯音而已,关我甚么事?」
他愣愣,问,纯音是谁?
太久了,都快忘了方纯音是谁了。于是,我便说,是新房客。
阿凉在我家绕了一圈,找我的存摺看看,惊呼,生生好有钱。
那是假象,我说。
他怀疑地看我,问:「既然那么有钱,那么为甚么还要出租房间啊。」
「是啊,那么为甚么还要出租房间啊。」
我随口应道。
阿凉叫我把存摺收好,就没有再问我。
我坐着看他像小鸟般四处转,偶尔啄我一两下,心满意足地坐在我旁边,「生生啊,待在你身边总觉踏实。」
「你这是缺乏爱的表现。」我回。
「不。」这孩子忽然特认真。「爱是显性的,就像我虽然在看着你,脑海中却产生千千万万的想法,于是在我郁闷得不得了的时候,就会开始画图,把妄想化作画像,这样H那样H,在这里H也能在那边H,然后H无处不在,然后就分镜神附身,成了工作状态,作品就是这样生下来的。」
我不了解,H是甚么?
阿凉激动到不行,长手长腿到处挥,最终扫到家具,摔倒了许多东西,我黑线,决定把他赶走,他挣扎,我制不着他,就说:「下回我不让你上来。」
他吓坏了,我再说。「不让你到店里。」
他泪眼,我最后一击。「乖乖听话,下次上来我给你抱抱。」以前带弟妹时就是这样对付总不合作的四弟和妹妹。
他大喜,乖乖地走。
我托腮,微笑,望向他刚才站的位置,彷佛他从没离开过。
「这家伙永远都任性。」真的好像纯音。
我关上门。
工读生很安静,铺子也很安静,我终于发现不出租房子不行了。
30.
我拜托学弟贴了出租告示,在超级市场。
出租告示是找学弟设计的,所以他大概是误会了。
没错,而且误会很大。
因为,翌日,马上就有不同的大妈过来,拖着大大小小的儿子,说要相亲。妹妹吓坏了,整天在我门外当门神,一见有一大一小的就用「今天我姐不见客」回敬。
……喂,我是男的。
算了。
我心淡。
最后妹妹挑了一个没儿子的女人当房客。新房客叫玛琴,年纪看起来比我大,出入均有房车接送,每次都看见不同男人的脸,天天新鲜,日日不同,花样任君选择。每次她都高高在上的昂起头,别过脸向我家走去。
她在许许多多的袋子,有一整柜,上头的牌子在杂志上经常出现,我看不懂。
有一次玛琴抱起袋子,跟我说:「生生,这个值二十万。」
我瞪大眼,问她:「那怎么不放保险箱?」
她笑,她大笑。
我注意到她脸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粉,耳垂闪闪,是金光。
翌日,那个二十万的袋子被她扔到垃圾桶,我看见她从车上出来,一名男人追过来,脸上尽是焦急的神色。成人的世界真难懂。
玛琴回家,疲倦地看着我。
她脱了妆,脸清了许多,没凹凹凸凸的。
「你现在好看许多了。」我说。
她愣了愣,然后表情有点复杂,谈不上惊诧还是感动。
「生生,谢谢你。你让人很安心。」她抱紧我,暖暖的,我不禁想,原来被母亲抱就是这种滋味。
小时候,弟妹们都爱抱着我,就像这样。
航军占去好位置,抱紧我的胸膛。
旋真窝在我大腿,小狗般蹭了蹭。
徨军躲在墙后,要过来不过来的样子,眼神却飘啊飘往我,真是别扭的孩子。
我朝他张开手,三弟就闷闷地抱过来。
我们的世界没有母亲父亲,只有彼此。
「生生,你一定是不习惯宠爱孩子的哥哥。」玛琴看着我。
我没说话。
「就是这样,总是不说话,冷冷的。」她用食指点我的额头。「心里却柔软得要命。」
玛琴仍然每天每天都出外,跟男人约会,化着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看的妆。我没提,她没说,但玛琴会偶尔带点名贵小吃给我。
以前我从不买小吃,买小吃的是航君。
玛琴不久后就走了,搬的时候有法拉利驶过来,临走前,她问我,我母亲长怎么样的。
我没有慨念。
半晌,才憋出一句:「蓝发的。」跟三弟和大哥一样。
「咦?这么奇特?那你父亲呢?」
半晌,也憋出一句:「黑发的。」是大学教授,教美术的,旧居里还挂着他以前学生送他的画,是一颗金色的鸡蛋、还是鹅蛋之类的,上头还被金子狂写上奇怪的说话,大哥一直懒得扔。
印象很模糊。
玛琴被男人接走以后,我清闲了一阵子,妹妹就替我找来租客。
31.
第二十二名房客,又矫又小,我打开门时,就只能看见他头顶上的高圆帽子,还有地上一连串的煲子叉子锅子盖子。
新房客是一名厨师,据说取得了XX一级厨师、○○甜品证书、还有YY金牌执照,但从没获过奖,问他,便说是因为临场紧张的关系。
大厨喜欢煮食,却不喜欢食物,每天都千篇一律吃面包。
而且是白面包。
每天我家里都传出饭香时,邻家大妈们都过来询问他做菜的方法,他都讪讪笑,说:「我从没试味,也不知道好吃不。」
他跟我说,他讨厌能吃下肚子的东西,一想到那些东西会在肚子里呆好几个小时,就会难受得几天睡不着。
总觉得那像某本○弄所写的的耽○小说的情节,就是上回店里顾客推介我看的那本。
「生生,愈是可怕的东西就愈要征服它。」大厨认真貌。
我举例:「就像女人一样?」
他沉思。
再沉思。
「就像食物一样。」
于是我开始征服他所害怕的食物。
大厨被邻家大妈称赞,煮的凉拌苦瓜是甜的。
大厨见工面试失败后,做的蛋糕是辣的。
大厨看完催泪剧集后,炒的避风塘炒蟹是酸的。
圣诞节那天,我收到了邮包,打开,是精美包装的袋子,上头写:小天想念生生,这是我爱的证明啊,想好要嫁给我了吗?没关系,我能慢慢等,只要你把里头的东西给吃掉就好。
我提起袋子,会动的。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里头的东西是虫子。
名为蛊。
我把袋子打包寄给大哥,写上字条,要他处理。
大厨炒好糖醋排骨,上碟,坐在我身边。
「小时候都是妈妈煮的,可是我却总是煮不到那种童年的味道。」他很郁闷。
童年的味道啊。
食物总是和记忆连在一起的,就像生日时总是吃蛋糕、中秋节总吃月饼一样,每年生日吃的蛋糕总不同,每段记忆的味道都不同。
「我没有童年的味道。」从来都只是我做饭给弟妹吃,没人做饭给我吃,除了那个笑容甜美的人。
尝了口,糖醋排骨是苦的。
对了,那个笑容甜美的女孩,做的饭却异常好吃。
大厨说,虽然这里表面看起来很冷漠,却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不明白。
圣诞过后,大厨要走了,搬行李时,雷声作响,我望窗子。
「变天了。」我说。
大厨说,那就收衣服呗。
的确,风云变色,要下雨了。
门铃响起。
我丢下衣服,打开门,看见了方纯音。
「生生,我回来了。」
——第一卷·完——
第二卷
01.
我只有一个妹妹,她从小就很厉害。
小时候要逃课,她就装成班主任的声音,摇个电话到家里说不用上课;长大了一点,干脆就以我身份参加家长日;看电视剧觉得有趣,依照上头的人们演一次,就会被街上的人要签名。
这是她的游戏,只要妹妹想,她就能成为任何人。
「生生,你在生气吗?」
「不。」
「那你怎么在笑?」
「……旋真。」
「是!」
「请出去。」我指向大门。
妹妹拉拉我的衣角,跟方纯音一模一样的脸和两条褐色辫子了无生气地垂下来。
无可否认,的确很像。
很像那个本来的同居人,留下这个房子给我的女孩,连那甜甜的笑容都好像。
「因为生生失恋了伤心好久,所以我才打算让你振作起来……」旋真用着不属于她、属于纯音温温润润的声音说:「生生,从来你就甚么都知道。那时你和方纯音一起买房子,我们都以为你们要修成正果,四哥一边哭一边喝个大醉,怎料你却预言那个人会走,最后,你们真的分开了。」
妹妹看我。
「我知道你徵房客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寂寞。」
既然那么有钱,那么为甚么还要出租房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