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予北赶紧给陈向晚使眼色,让她无论如何都要答应下来。楚平把这三个人神情都看在眼里,抢在向晚之前做出了回应:“这季节确实应该吃羊肉,我正好知道家还挺干净。家延病着最好忌辛辣,向晚是两个人了更要注意……”
如此这般故意扯开话题,陈向晚片刻怔忪很快就被不着痕迹地掩了过去。直到郑予北牵着林家延先去拿车了,陈向晚才把拉住楚平:“我记得非常清楚,家延从小就不太喜欢羊肉膻味。有时候我们两家起去火锅店,他都会死活要求点鸳鸯锅,然后他那边清汤干脆就不下羊肉……你说他这是不是,是不是影响到语言中枢了啊。”
楚平惊诧地打量着妻子,狐疑地伸手去摸摸她额头:“……你没烧糊涂吧。”
陈向晚这才想起这里是医院,而自己是医生,忽然就不好意思起来:“……呃,我也知道不可能啦。但是家延从来就是那种……饮食起居方面特别讲究人,认定绝对不妥协,我现在真有点看不懂他了。”
楚平笑着去揽她肩,把自己忧心忡忡小妻子步步往外带,路踏着同事们多少有些艳羡目光走向大门:“他是你弟弟,这肯定没错,可他也要长大……”
深秋光景,枯叶纷飞,幸而这人间……仍是暖。
50
楚平害怕陈向晚吃下什么孕妇最好别吃东西,郑予北口袋里又揣着张肿瘤科医生列忌食单子,所以最后坐下来时候,他们选了家每个人面前有个小火锅新式火锅店。
能往火锅里下永远就那些东西,林家延边报郑予北边打勾,然后楚平夫妇看了看有什么要加,侍者很快就躬身离开,给他们下单去了。店里必定没有家里安静,来往人声让林家延不由自主地不安起来,眼睛睁得又大又圆,里面映出人影却传导不到大脑。郑予北坐在他身边,右手始终放在他腿上,看他惊慌了就轻轻摩挲几下,试图让他安静下来。
在家可以尽情地相依为命,出了门多少应当收敛些,但林家延状况明显不允许郑予北跟他保持礼貌距离。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上陈向晚含笑眼神,诚恳地道谢:“这几天……还有往后,真麻烦你们了。如果没有你们在医院里,我和家延排队挂号就不知道要等多久。”
楚平坦率地笑道:“实不相瞒,家延事情能交给我们……我们私底下还觉得挺荣幸。陈叔叔、叶叔叔那边,还有林家叔叔阿姨,谁去找找关系都比我们更得力。也就是家延发病就打车直接过来了,否则,这怎么也轮不到我们来帮忙。”
向晚把桌上四套次性餐具拆开,笑容温婉恬静:“予北啊,其实也不是只有我们在帮忙。我们这里不是军医院,但骨科和外科都是跟军队那边联合教学……反正我爸肯定跟上面打过招呼了,这几天家延检查路绿灯,这显然不是我们两个小小副主任医师能搞定。”
“喂喂,你话说清楚点儿啊……”楚平接过筷子,故作委屈状:“你才副主任医师呢,我已经升了!”
楚平跟向晚谈了多年恋爱,他们婚前家栋、家延和阮棠就已经叫了很长时间“姐夫”,平时看他们夫妻俩怎么闹也都觉得正常得很。这话说,既是炫耀自己年轻有为,又是跟妻子打情骂俏,让人不笑都难。
可林家延像个闷葫芦样坐在那儿,只知道死抓着郑予北右手不放,脸上丝毫笑意都没有。没有光恐惧占据了他全部思维,他不会笑也不会怒了,时时刻刻都想着找个什么地方把自己窝起来。而这个地方,往往就是郑予北身边。
陈向晚真是看不下去,生怕林家延这病就病成了抑郁症,索性直接把问题往他身上丢:“家延,你不是不吃羊肉么,为什么想到这儿来?”
林家延像是从梦游中被惊醒样,郑予北甚至能感觉到他浑身震,愣了几秒钟才找回正常语调来:“……哦,我不喜欢,但是予北喜欢。”
郑予北莫名了:“诶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
林家延转过脸来“看”着他:“有次我下班晚了,让你去买菜,你买就是羊肉。我给你红烧了,你居然全部吃完了……很大锅呢。我那时候就猜你肯定很喜欢,只是碍着我不愿意碰,才不告诉我。”
他非常地坦诚,没有点秀恩爱意思,可陈向晚孕中多思,却在桌下悄悄拉住了楚平无名指。他是外科医生,手上不能戴饰物,所以结婚戒指直当作吊坠挂在胸前。向晚总觉得有点小小遗憾,每次去摸他手都会不自觉地先扣上本该戴着戒指无名指。
就像向晚父亲陈飞年轻时样,出身医疗世家楚平最痛恨别人说他靠是家里关系,从军医院毕业后直是同期医生中最为兢兢业业。为了工作,他放弃了几乎所有日常娱乐,连偶尔没有手术晚上也只是坐在电视机前给可乐瓶打手术结而已,门心思要建功立业样子有时候连楚家父母都看着心疼。
既然连半年前婚事都是勉强抽出时间来办,那么像这样锅羊肉判断出对方爱不爱吃温暖细节,在楚平和陈向晚婚姻中就少得可怜了。有时候陈向晚下班早了,在家做点东西给楚平送过去,还得顺便分给大半个外科人吃,而楚平总是笑着匆匆下咽,甚至来不及问问妻子这是用什么材料做,下个手术又把他急急忙忙地叫走了。
感觉到陈向晚表达感慨小动作,楚平立刻反手握住她手,却也只能满怀歉意地笑笑。
这医院虽然不是他家,却是父母毕生为之奉献唯事业,也将是他和向晚毕生为之奉献唯事业。白衣天使哪里那么好做,反复无常患者和患者家属会儿感恩戴德会儿穷凶极恶,回过头来医生还是得恪尽职守,挽留每个出了问题生命。
……哪怕,以牺牲部分自己幸福生活为代价。
林家延闷得要命,陈向晚总显得有点伤感,这顿饭实际上吃得相当沉闷。病人和孕妇汤底都是菌菇,只有郑予北和楚平正经点了麻辣和沙茶羊肉锅。即便如此,郑予北还是吃得很不安生,时不时要去照看每次把筷子伸进碗里都算不好距离林家延,柔声低语安慰他没关系,吃慢点,小心为上。
后来这张桌子上,郑予北忙着照顾林家延,自己锅里羊肉都老得快啃不动了,坐在他对面陈向晚只好给他次又次往碗里放。而楚平心疼怀孕妻子吃饭都吃不安稳,又心心念念催着她多吃点,吃好点,最终谁也没顾得上好好地品尝什么,整个就是片兵荒马乱。
林家延最喜欢各种菌类,尤其是火锅汤里浸过金针菇,可他现在绝对不具备把金针菇顺利送进自己嘴里能力。郑予北点点给他烫熟了,夹到碗里,再次次叫他张口,小心翼翼地连着汤汁起送进去。楚平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忍不住叹道:“如果我们医院护工都跟你样态度,估计全市住院病人都想往我们这儿转院了。”
郑予北知道自己殷勤得过分了,也知道如果没人跟着照料话,失明病人可以完全达到生活自理程度,可他就是放不开手。听了楚平夸奖,他也只好腼腆地笑笑,转头又去用筷子尖努力折叠烫好生菜,想在喂给林家延时候别弄到他下巴上去。
明明已经是寒风乍起季节了,郑予北拖着林家延手肘把他引到副驾驶座位上,转身还是发现自己出了头汗。被人依靠感觉确实很好,林家延现在经常表现出只要自己在他身边就能安静下来样子;但被人依靠感觉……也确实很累。
他病了,他要发脾气,他口味变得刁钻,他不管你有没有工作要赶定要缠着你……郑予北坐进自己几乎是崭新保时捷里,看着林家延那张面无表情脸,还有他眼睛里挥之不去抹惊惧,再次觉得自己肩上担子不是般重。
这就是爱情附加条款:你将对他付出常人无法理解、百倍千倍耐心……因为你爱他。
年轻人故事或许会有很多曲折,但总体而言永远是飞扬跳脱。在这座城市核心地带,套打通了上下两层复式豪宅里,有两个曾经轰轰烈烈过家伙却正在闲谈这件事情。
“你说……人好好地怎么会突然长出肿瘤来呢。”
陈扬正拿了个狗毛梳子给尚处在幼年期边境牧羊犬梳毛,闻言便淡淡地笑了:“你说……人好好地怎么会突然问出这么蠢问题来呢。”
叶祺被他养得懒散至极,翻白眼力气都省了,全身上下只有捧着书手指是用了力:“……再说我就掐死你狗。”
边牧是现存犬类中智商最高种,传说能与六到八岁小孩持平,“狗”这个字它小小年纪已经听得懂了。尾巴正捏在陈扬手里,头部还是可以转动,于是叶祺很快就收到了小边牧哀怨眼刀记,恰似六月飞雪窦娥冤。
就像叶祺经常嘲笑那样,边境牧羊犬眼睛附近正好有两块面积很大黑毛,每每叶祺与它对视时都完全感受不到“超乎寻常智慧”,只能体会到“超凡脱俗痴呆”。但无论如何,这总比萨摩耶之流要聪明多了,甚至连叶祺身边卧着这只成年大金毛更显颖慧。
几个月前天,两人经过宠物店,叶祺眼就看中了笼子里关着小小边牧,陈扬就顺水推舟买下来了。之前宠物都是陈扬从专业批量养殖犬舍挑回来,叶祺老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凡是陈扬买来狗都跟他样呆滞,所以这回陈扬才大大方方买了叶祺觉得顺眼犬只。谁知道买回来了,叶祺又说跟小狗在起“总觉得只是条狗智商而已”,最后还是陈扬力承担了幼犬全部照料。
条狗还不够,竟然要养两条,陈扬也不知道向怕麻烦自己是中了什么邪了。可有次从公司回来时候,他正碰见叶祺端着咖啡杯监督大小两条狗吃狗粮,小边牧吃得好好地突然抬起爪子来,把大金毛脑袋猛地摁进了狗食盆里,引得叶祺阵肆无忌惮大笑……那刻,就算让他再买百条边牧回来,他也会心甘情愿。
狗伺候完了,陈扬也懒洋洋地坐到叶祺旁边去,大大咧咧把身体重心全部交给他:“其实啊,你也不用太担心……我问你,要是你长了肿瘤,突然看不见了,你会怎么样?”
叶祺满不在乎地笑笑:“不会怎么样,无所谓啊,反正有你在呢,你还能让我过得不好么。”
陈扬也笑,假模假样拳上去,正好被叶祺接住了,然后十指交缠:“你啊……你就是个老妖怪。你可以说得轻巧,可家延和那个予北都还年轻,恐怕是没这么镇定吧。”
就在他们坐着沙发旁边,璀璨吊灯光芒中,大金毛被小边牧企图咬它尾巴举动吓得绕着圈狂奔,而小边牧得意洋洋地狂甩尾巴,副占山为王架势。叶祺挺严肃地看了他们会儿,终于忍不住笑开来:“……你看它那个德行,真是狗性本恶,才这么点儿大就开始欺负别狗了。”
陈扬习惯性地摸摸他膝盖,低声道:“你要是惦记他们,明天我们就过去看看?”
叶祺露出数十年不变口雪亮牙,“咔嚓”声咬下块苹果,顺便把剩下都塞进陈扬嘴里:“好啊,我会儿去打个电话……免得撞破人家小两口在家里做什么不太好事情。”
陈扬刚想答,奇蠢无比大金毛仓皇逃窜,竟然从陈扬这个主人身上旁若无人地踩了过去,路呜咽着迅速跑远了。
51
叶大人起了意要去看望瞎家延,真正成行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月以后了。陈扬看他在学校里忙昏了头,只好默默给他备好了探病该带营养品,临去之前那晚还致电花店订了束纯白马蹄莲,最后步才是在周六清晨晃醒贪睡了大半辈子叶祺。
周六,大多数有车族都窝在家里补觉,郑予北和林家延住小区里根本找不到任何空着车位。陈扬绕着主干道开了圈,只好把他心爱宾利停在了住宅区门口。
“你就不怕广大人民群众仇富,拿点什么东西把它划花了?”叶祺小心眼程度早已被惯得不可理喻,平时甚至要吃无辜宾利车醋,这会儿说起话来也怪腔怪调,听得陈扬只想笑。
“那就让我们祈祷人民群众都不识货吧。”陈扬假装深情地回头看了眼爱车,然后赶紧拉住明显加快了步伐想甩开自己爱人:“……喂,你还玩儿真啊。它是车,不是人,你跟他比什么?”
叶祺其实也就那点气性,被他把扣住了臂弯也就没了脾气,放缓脚步陪着陈扬慢慢往前走:“你管我呢,我就愿意跟它比。谁让你老看它,目不转睛……”
陈扬无可奈何地笑笑,低声安抚他:“你像话点,别闹。会儿见了小辈你也打算这样?那可真是面子里子全没了。”
叶祺悄悄摸了摸陈扬后腰,算是达成了暂时和解。陈扬扭过头,原想再跟他开几句玩笑,但眼瞥到叶祺走在自己身边低眉顺目神情,心底毫无预兆地就软下去了。
叶祺趁其不备,绕到陈扬左边去抓住了他手指,还是戴了戒指无名指。陈扬这下完全无言以对了,只剩下叹口气拉着他继续走份,面走还面暗叹自己这几十年栽得极为彻底,连挣扎几下权利都被剥夺了。
与此同时,在他们头顶上那栋楼里,郑予北正在费尽心思地诱哄林家延把早上椰香燕麦葡萄粥吃完。
“乖延延,这回没骗你,真就剩最后口了。”
林家延仰面躺在郑予北怀里,上身因为枕着他臂弯而微微前倾,满脸都写着不甘愿:“真是最后口就你吃,我才不要。”
郑予北看着碗里至少还剩三四勺粥,想来想去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腾出只手来端了碗,自己饮而尽算了。
林家延耳朵在这几个星期时间里已经练得不像是常人耳朵了。他灵敏地捕捉到郑予北吞咽声后,转眼就露出了点点奸计得逞之后狡黠表情,侧着脑袋在郑予北胳膊上蹭蹭,全然副“你奈我何”德行。
再好孩子,宠过了也就宠坏了。郑予北本来想叹气,结果到了嘴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还得寸进尺地成了个表示妥协亲吻,无限缱绻地落在林家延眉心。
自林家延有了抑郁倾向以来,郑予北想尽了各种办法来给他解闷。他从小学大提琴,郑予北从他父母家硬是搬了回来;他听音乐台广播时候偶尔提句哪个乐队还不错,郑予北就上网去把全套碟都买来给他听;为防他在自己出门采购时在家撞上什么东西,郑予北甚至会专门抽出时间来陪着他在家里走来走去,让他记住走到哪里要绕过哪件家具……
可尽管如此,天中大多数时间,林家延还是言不发地坐在沙发里,抱着靠枕或者干脆横躺着,满脸说不出阴郁沉默,看得郑予北坐立难安。不仅白天这样,晚上他也提不起任何兴致,害得郑予北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咬牙切齿、日复日强忍着,血气方刚身体眼看着就要被逼成活脱脱饿狼。
目不能视,这是什么新鲜吃食玩具都不能抵消损失,成天腻在起耳鬓厮磨也决不能解决最根本问题。这看不见日子久了,连郑予北凑过来亲吻他时候林家延都没有半点喜色——
他们曾经有过多么融洽回忆,他怎么能忍受自己呆呆地完全不知怎么配合,只能被动地等着郑予北来吻自己。
可怜郑予北原本是个进了家门就只会撒娇卖萌等投喂家伙,夜之间硬生生被逼成了早起晚睡、厅堂厨房手包办标准好男人。何嘉玥心疼儿子,每天晚上都花上好几个小时精心煲汤,所以郑予北就义不容辞,每天早上五点钟必定起床赶去拿这锅爱心汤。他自己倒还真是心甘情愿起这么早,为了在林家延醒来之前再回到那间卧室里去陪着他,免得他大清早又扔被子砸枕头大发雷霆……可何嘉玥看得多了,不知不觉也拿他当自己儿子心疼起来,连着好几天都拦住他问他怎么黑眼圈这么重,叫他回去找时间补个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