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 下——万川之月

作者:万川之月  录入:09-16

他们这样相爱,也许让家延在最需要照顾时候离开这儿……也未必是个好主意吧。

林家夫妇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意思,于是何嘉玥话锋转,叫住了正要把林家延送回床上郑予北:“予北,既然你坚持要家延留在这儿,那就按你意思办吧。我明天上午过来趟,你先做顿午饭给我看看,有什么不会我教你。家延口味挺刁,从小给我惯坏了,他要喝咖啡红茶奶茶我都要告诉你怎么调,你明天把原料都准备下。”

郑予北眨眨眼,眉梢带出点淡淡欣喜:“那太好了,谢谢您。”

“还有……”何嘉玥又看了眼他们紧紧交缠手指,不知不觉放柔了声调:“好像阮棠发了个邮件给家栋,他凑巧立刻就收到了,所以刚才打了个电话给我。李袤平时只有下午五点以后才去剧团演出地点上班,这段时间我会让她经常来给你们送点东西什么……”

林家延回过头来,有些犹豫:“怎么连她都惊动了,她还没进我们家门呢,这样差遣人家合适么……”

何嘉玥摆摆手,理所当然地回答:“这是家栋提出来,又不是我要求,应该他已经问过李袤了吧。订婚宴都办过了,她也算是我们家人了,你别老是怕麻烦她。”

“……”

在林家延欲言又止沉默里,照顾他病中饮食起居分工就这样定下来了。他被郑予北弄回被窝里去,迎面而来个无声而缠绵深吻让他忘记了本来想要反驳话,随后就陷入了长时间昏睡里,连自己父母什么时候走都没听见,算是彻彻底底地睡沉了。

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楚平和陈向晚夫妇还是没能赴约。因为楚平下午被抓上了手术台,中途又出了意想不到情况,直到九点多还没出来。

陈向晚问过了专家,如约打了郑予北手机,他就跑去书房拿了纸笔,好好地坐下来边听边记——

“家延不是逐渐失明,所以他会产生对黑暗环境高度恐慌,对突然出现声音或者肢体接触都会有抗拒心理。你照顾他时候,不管做什么都要提前告诉他,哪怕是开门开窗也不能不说声就直接去做。”

“你要鼓励他练习些基本动作,比如自己去洗手间,自己喝水,自己吃饭之类。除了听广播,你要给他找点别事情做,否则他很容易有抑郁倾向。但是……也别贸然把他往外面带,他搞不好也会对人群产生恐惧,这你就自己观察决定吧。”

“就算他不说,他也免不了会害怕。良性可能性确实大,但谁也不敢保证是百分之百。他只能在家待着又没别事情可做,肯定会翻来覆去想自己病,你要尽量转移他注意力。你可以多跟他说话,多跟他发生肢体接触……反正别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人。”

“他看不见了,对很多事情灵敏度可能都会下降。你最好仔细观察他行为,如果有什么不好变化要及时告诉我,我来考虑是不是病情出现起伏了。饮食要规律,尽可能精细些,作息时间也要固定……”

通电话就这样打了半个多小时,郑予北记了满满张A4纸注意事项,放下笔时连脖子都酸了。

而林家延坐在郑予北事先给他搬好椅子里,始终静静地抓着郑予北左手,直等到他把电话挂了,才缓缓转过头去“看”向他。

郑予北也陪着他不说话,只是伸手抱住他腰,温柔地把他收进自己怀里。

47

夜已深沉,郑予北把林家延仔仔细细洗干净了,用被子裹起来,自己仰面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空无物天花板。那上头只有墙纸花纹,他当初装修时候没装顶灯,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光秃秃……可就连这光秃秃天花板,他林家延也看不见了。

两个人都没睡着,却都沉默着,像是门心思要从这沉默中得出什么结论似,个比个安静严肃。林家延是无法接受自己突然失明事实,郑予北却在考虑完全不样问题,而且最终他还忍不住问出来了——

“家延,为什么选择留在这儿,让我照顾你?”

林家延侧身面对着他,抱着他胳膊,有下没下地蹭着:“是你自己说……你爱我……”

他答得点也不旖旎,点也不顽皮,只是坦坦荡荡,据实以答而已。郑予北猝不及防被醍醐灌顶,骤然意识到身边这个拿他睡衣磨着牙温热生物,已经是他心头挚爱。

不管他说什么,不管他做什么,只要他在,自己心里就是安宁美满,就像气定神闲地拥有全世界。

在林家延法典里,爱情有很多很多附加条款。因为爱了,所以他精心照料郑予北日常生活;因为爱了,他把亲人和朋友都拿来与郑予北分享;因为爱了,他甚至可以容忍郑予北懵懵懂懂,待在他身边点点学习面对未来。

现在他病了,他需要照顾了,所以他理所应当地缠住郑予北,开始收取之前无限耐心与温情利息。他全心全意地信任郑予北,毫无保留,坦然直接,活脱脱个趾高气昂债权人。

而他债务人,也正好感激涕零想报他恩。

你予我恩,我还你情,我们永不会有银货两讫那天,只能日复日相互欠着。

哪怕这债再重,我也甘愿甜蜜地背负。

郑予北忽然变得柔情满怀起来,可林家延哪儿知道他为什么半天没搭腔,顺便就不轻不重地咬了他口。这口来得突兀,郑予北“嘶”了声,却没把胳膊撤回来,只是转过身去拍拍林家延裸着背:“乖延延,不要咬人。”

被唤作“乖延延”那个东西真是心情不好,气鼓鼓地抓着郑予北手指,眨眼功夫又往嘴里送:“怎么……你不愿意照顾我吗?”

郑予北亲密地拥着他,抬腿搭在他身上,把他尽力拉向自己:“明知道我不可能不愿意,你还问!”

“……北北,我看不见了。”林家延整张脸都藏在郑予北怀里,开口就带起片嗡嗡共鸣:“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因为生病了啊,病又不会跟你先打招呼再来。”郑予北耐心安抚他,轻轻亲吻他露在外面发顶:“有我在呢……我会直陪着你。”

又轻声低语地哄了会儿,林家延呼吸渐渐均匀起来,郑予北暗自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把他头从自己胳膊上转移到枕头上。

目前看来,林家延对突发急病这件事根本没法接受良好,其实换了谁也都没办法接受良好。郑予北给了他很多言语和无声安慰,但实际上他自己也心里没谱。他没照顾过病人,自己也没经历过突如其来病症,就算他想给自己找信心恐怕也是徒劳。

这夜,郑予北睡得忧心忡忡。

次日清晨,向只能靠闹钟三请四催才能起得来郑予北,竟然天蒙蒙亮时候就自然醒了。这自然醒副作用极大,太阳穴附近微微作痛,起身时眼前发黑,反正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林家延侧脸埋在枕巾里面,抿着唇蹙着眉,显然是在做不太好梦。可他还能梦见什么呢,郑予北痛苦地想着,也许他会梦见自己突然失明了吧……确,再没有比这更恐怖内容了。

既然起来了,该做事情这么多,实在也没多少时间可以用来耽误。郑予北蹑手蹑脚收拾了下屋子,出门去买了早餐和午餐食材,回来熬了粥摆好包子,秋高气爽季节竟然忙出了头大汗。谁知刚想坐下来收收汗,卧室里忽然有了声响。

可能是恋人之间特殊感应,郑予北下子觉得要出事,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卧室,结果正看到林家延面无表情地砸了枕头。

郑予北徒劳地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已经被林家延表情给震住了。

“……”林家延大概是郁闷疯了,连接下来怎么发脾气都想不出来了,只知道坐在床上动不动。

“延延……”

林家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了另只枕头,不分青红皂白地往声源方向砸过去。郑予北也是霉透了,软扑扑枕头上正好枕套拉链支起来了,冷不丁狠狠在他额头上划过,立刻就是阵火辣辣疼痛。

不是不委屈,但猛地涌上喉头怒气被郑予北拼尽全力忍了下去。他声不吭地捡起枕头,默默放在床角,然后慢慢掩上门出去了,留给林家延个独自接受事实空间。

他不是厌恶我,他是厌恶自己病,厌恶自己什么都看不见,而我是他唯能出气目标了……反复把这几句话在脑子里顺了几遍,郑予北用力地深呼吸平复情绪,直到这时才想起要抬手摸下自己额头。

伤情倒是远比他想象得严重,没轻没重地摸就疼得他发毛。事实上,他去镜子前面仔细察看之后,不得不点点擦掉周围血痕,又找了创可贴严严实实地封住那个稍显狰狞长形伤口。

做完了这些,把炉子上粥拿下来盛好,郑予北还得回到卧室去伺候林家延起床。

他出来之后,卧室里又传出过些零碎声音,他只以为是林家延在发泄,所以没有立刻去看。等他把自己下子被打散耐心收拾好,林家延却已经坐在地上了,正艰难地摸索着床沿想要站起来。

郑予北沉默着把他拉起来,替他把扣错了衣襟解开又系好,随即紧紧握住那只仍旧在发抖手,低声问他:“你做好心理准备了么。”

林家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愠怒亦无惊惶,平静如同寂寂千年深潭。

良久,他点了点头。

郑予北手牵着他,手揽着他腰,步步把他送进浴室。水杯里是早就倒好了水,牙刷上也挤好了牙膏,然后牙刷柄被轻轻放进林家延手里:“小心点。”

林家延愣愣地接了,却在把牙刷头送进自己嘴里之前生生顿住:“北北……对不起。”

——对不起,我莫名其妙拿枕头砸了你。

——对不起,我突然病得连早上洗漱都离不开你。

——对不起,我搅乱了你生活,让你不得不为了而活。

郑予北倚在门边看着他,看着那双毫无神采眼睛,心里痛得像被刀贯穿:“没关系,我不怪你。”

这声音控制得很好,平平淡淡,如既往,于是林家延稍稍安心了些,该做什么就开始做什么了。心痛如绞郑予北用力咬了咬牙,把不由自主叹息也并封在喉咙里,硬是丝声响都没有发出来。

对于郑予北隐忍、郑予北伤口,林家延自然是无所知,只在被人牵到饭桌前吃饭时候问了为什么家具位置不对了。郑予北解释说,我是怕你行动不便,所以昨天挪了下,你只要记住从卧室出来路直行就可以了。

林家延安静地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完全看不出方才暴戾踪影。

可郑予北心里非常之清楚,他坏脾气恐怕是刚刚开始。

昨天约好了何嘉玥上午会过来,郑予北还来不及忐忑,迫在眉睫问题就压倒了他对于所谓“厨艺评审”不安。林家延平时虽然宠他,却也没进展到亲手给他喂粥程度,小时候福利院又在吃饭问题上放任孩子们自生自灭,因而郑予北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给别人喂流质食物。

第勺少说三分之都落在林家延下巴上,郑予北手忙脚乱给他擦掉了。第二勺算是圆满完成了,可林家延不知怎么就呛住了,勉强吞咽以后趴在桌上咳了好会儿。

待他咳完了,郑予北脑门上已经紧张得冒了层热汗,战战兢兢又继续了之前工作。幸好大早乱扔东西愧疚还在,林家延口口地往下咽,态度十分温顺,方便了郑予北总结经验教训。

勺子不能盛满,粥要事先吹吹,餐巾纸要时刻握在手里,别让黏糊糊东西直粘在他嘴边。如果他皱眉头了,那就不能喂得太急。

如此这般,郑予北如临大敌把早饭都喂了下去,最后才想起最根本问题来:“家延……是不是很难吃?”

林家延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嗯”了声,礼节性地安慰他:“还好吧其实,也还能吃……不过,这个肉腥味要用姜末压压,而且葱花可以少点,盐可以多点。”

郑予北僵住了,转身给自己弄了口尝尝,差点就回过头去对林家延顶礼膜拜了。这玩意跟林家延平时做出来皮蛋瘦肉粥几乎不是种东西,又淡又黏,还透着股说不出古怪味道,简直是对个热爱中式早餐人折磨。

可他居然吃下去了。个字抱怨也没有,就这么吃下去了。

郑予北怀着深深歉意,偏过头近乎虔诚地吻了吻林家延被热粥弄得有点发红嘴唇。那动作就像对待稀世珍宝,就像亲吻自己灵魂,在林家延看不到情况下仍然温柔满溢。

可怜林家延,被个点预兆都没有吻给惊住了,只得愣在那儿任由郑予北探入、搅动,再细细地安抚。

他看不见郑予北是怎么靠过来,看不见他如何凑到自己唇边来,但爱本能还在,甚至可以凌驾于暂时失却视觉之上。

最后最后,郑予北主导亲吻还是得到了回应。

48

何嘉玥并没有到得太早,郑予北把林家延安置在沙发上,放了音乐让他别太无聊,自己就缩在厨房里洗洗弄弄了。林家延这个人存在感就像隐没在了乐音深处,很久很久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引起郑予北注意,直到门铃响了,郑予北匆匆跑去开了,然后听到林家延闷闷地唤了声,妈。

儿子能听出妈脚步声也属正常,何嘉玥换了拖鞋走进来,从带来东西里抽出包海苔片,顺手拆了就塞给沙发里看上去呆呆林家延:“你先吃着,过会儿就该吃饭了。”

郑予北眼看着就要接受检阅,条件反射就要转过头去寻求林家延鼓励。那边林家延也正好没有回过头去,双空茫大眼睛徒劳地眨了眨,眸子里空无物,郑予北只看了眼就难以忍受地转开了目光。

“想好了么,准备做什么?”仪态万方,优雅美丽何嘉玥女士在半开放式厨房桌边坐定,边问边往散落着食材流理台上看了圈。

“茭白炒鳝丝,茄子塞肉……再加个丝瓜蛋汤。”

何嘉玥喝了口热茶,点头道:“要炒鳝丝话,茭白也要切丝吧……那你先切吧,有什么不会尽管问我。”

事到临头了,也容不得郑予北再怯场,他只好拿起菜刀点点地对付刚洗好七根茭白。老佛爷说切丝,他主观上也想切成丝,可第根茭白被切完结果怎么看都是……茭白棒子。

何嘉玥常年征战厨房,这点雕虫小技哪里逃得过她眼睛,这明显就是没怎么碰过菜刀菜板水准嘛。言不发地,老佛爷伸手接过了刀,刷刷几下把第二根茭白剁成了标准长丝,然后微微叹了口气:“……来,你来看。切时候尽量斜点,刀顺着指甲盖下去,速度快点比较容易切得好看。”

说完,又顿了顿,道:“别以为家延现在看不见就挑剔这些,他小时候,早困得闭着眼睛吃粽子都要说这个没包好,那个形状不对头……”

郑予北心里跳,赶紧澄清:“不不不,我真没这意思……我不会我都愿意学。”

何嘉玥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点感动,又忍不住为莫名其妙生了大病小儿子难过,不由抬腕在自己眼角拭了下,把那点湿意扼杀在萌芽状态。

天不遂人愿,就算有这个学习切茭白良好愿望,刀工也不是眨眼就能练出来。何嘉玥忍着笑看郑予北在那儿折腾,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自己动手去处理鸡蛋和鳝丝,再把灶台让给郑予北来掌勺。

幸亏平日里郑予北还知道帮着林家延炒炒菜分担家务,拿起锅铲架势让何嘉玥欣慰不少,后来索性放心让他在厨房忙碌,自己回到客厅去陪无事可做林家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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