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予北那百里挑好脑子总算是正常运转了回,做出副诚惶诚恐样子,连声答曰“我睡了家延怎么办”,次日照样还是那个时候按响门铃,顺便奉上关于林家延病中饮食起居全部实时动态。
这样辛勤,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暗中也没少给他提供各种各样帮助。如果说以前大家接纳郑予北是因为林家延喜欢他,现在就真是因为他待家延真心诚意了。
说来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郑予北如履薄冰时候只能得到同情和客气,忙忙碌碌无心讨好时候倒是赢得了比预想中更好切。“家”这种组织关系本来就称不上有什么排外壁垒,只要郑予北真愿意跟林家延长长久久这么过下去,家里人态度自然就天比天更热络,简直是容许他成为林家第三个儿子了。
然而,抛开所有可喜势头不去管它,眼下郑予北怀里这只林家延还是成天恹恹样子,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是闷,郑予北是累,两人相依相偎了好会儿都懒得挪动,直等到门铃响了才不得不分开。
门缝里慢慢露出叶祺那张永远平平静静面孔,郑予北赶紧拉大了可视范围,并不意外地看到陈扬正站在叶祺身后。他只来得及喊出声“叶老师”,裤脚边就有个毛乎乎小东西飞快地蹭过,脖子上铃铛路欢欣地响着,朝着背对大门坐在沙发上林家延直冲而去。
郑予北愣了下,等他想起来要回头时,那个黑白相间玩意已经爬上了林家延膝头,兴高采烈地摇了摇尾巴,开口道:“呜……汪!”
这条小边牧被叶祺买回家以后,林家延曾经去看过它次。叶祺绕到林家延身边坐下来时候,正看到他犹豫着伸出手来,掌心向上,然后理所当然地被小边牧热情粉色舌头给扫荡了。
林家延面部肌肉明显地放松下来,似乎终于能确定这是条小狗了。慢慢地,他把头转向叶祺和陈扬,极自然地又挂上了那种他从小到大惯有、乖乖表情:“陈叔叔好,叶叔叔好。”
陈扬不由自主去看他眼睛,半天都没得到什么反馈,然后才下子想起他是看不见,也只能“嗯”声算作回答。
叶祺停顿时间竟比他还长,大概十秒后才叹了口气,探手去拍拍林家延肩:“唉……真可怜,郑予北做饭菜你能咽得下去吗?”
“……”林家延当然还保留着以前习惯,旦无语了就会眨眨他原本明亮深邃大眼睛:“还……还可以吧。他最近进步挺快。”
叶祺嘴角千载难逢地抽动了下,好像是想笑,又死命压住了:“当年你家郑予北读大学时候,校医看了他体检报告就建议他多吃绿色蔬菜。结果他跑去超市随便拿了盒长绿叶子东西,估计根本没认出来那是苋菜,然后就回寝室放在方便面里起煮了……煮出锅血红血红汤来,室友都以为他躲着别人茹毛饮血呢。”
在郑予北“叶老师您能留点儿口德么”之类哀叫声中,林家延疑惑地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流传这么广?”
陈扬在旁笑着答:“那天他匆匆忙忙拿苋菜时候,我和你叶叔叔也在那家超市里买东西,大概他是没看到吧。你叶叔叔当天晚上就在跟我说郑予北想方设法要还他钱事情,谁知道他在寝室里茹毛饮血事情突然就被发到学校论坛首页上去了,还有图有真相……”
“转眼也是三四年前事了。”叶祺趁林家延跟小边牧打得火热,极度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下郑予北:“不过我不相信他能几天下来就转了性子了……郑予北,你真学会做菜了?”
郑予北下意识往前挪了半步:“……真!”
陈扬平时就见不得叶祺欺负小孩子,这会儿也是样:“好了好了,真就真吧。予北啊,你今天中午打算做什么?”
陈扬手艺郑予北是见识过,真要去饭店里拉个主厨过来也未必能比得上他。当时大家吃得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并吞下去,面嚼着面追问陈扬是不是得了哪位名厨真传,人家只说“家里养着个祖宗,所以我就是个伺候人命”。而长辈玩笑不是等闲开得,七绕八绕这个厨艺了得问题也就绕过去了,直到今日才间接地重新提起。
明知陈扬比叶祺更懂行,郑予北回答时候就稍微有那么点点结巴了:“呃……嗯……我本来是打算香煎小牛排,正好家里留了瓶三十年波尔多红酒,我觉得等您二位大驾光临了再开比较合适……”
叶祺忍不住又笑,笑得多少有些得意洋洋味道在里头:“哦……香煎小牛排配波尔多……陈扬,这又让我想念你那个普罗旺斯小酒庄了。”
“何必想念呢,等你放寒假了我们再去次就是了。”陈扬显然没忘记安抚屡受鄙视郑予北:“嗯,安排得还不错……以前做过吗?”
郑予北大窘:“我我我,我昨晚刚下载菜谱。”
于是陈扬相当优雅地站起身来,脱下西装外套交给叶祺,然后解开两边袖扣就打算往厨房走。骄奢淫逸叶祺好歹算是知道要爱惜东西了,把拽住陈扬手腕把他拉回来,又直视着郑予北催促道:“赶紧去找件家常衣服来借他穿下……他不能穿这衬衫进厨房。”
陈扬温柔地笑笑,明知故问:“为什么不能?”
郑予北看这气场不对劲了,脚底抹油迅速溜进卧室去找旧衣服,留下叶祺在那儿跟陈扬耳语:“因为是我给你买……你要真想糟蹋,糟蹋你自己买那些破烂货去。”
最后,这个香煎小牛排问题以陈扬示范,郑予北打下手兼学徒而告终。如果不算上叶祺吃饭时对郑予北坚持不懈鄙视,这次访问总体而言还是和谐、成功,至少没出什么岔子。
出了郑予北和林家延家门,叶祺立刻把自己嗓音压到最低:“你是不是也觉得家延有点不太正常?还有郑予北也是……看着林家延时候老有点儿怪怪感觉,就像你以前出差回来看我表情样。”
陈扬了然地笑,抬手揽过叶祺脑袋,贴着他耳朵轻轻说了番话。
“这……这你有把握吗?”叶祺将信将疑。
陈扬笑意更深,已经完全浸润了眼底,几乎就要满溢出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盘尼西林那个人。我觉得他直就那么二,几十年了也没变过……放心吧,肯定很好骗。”
52
陈总算计了大半辈子世道人心,对身边朋友更是了解得淋漓尽致,做起事来丝丝入扣,第二天回家就已经能向叶教授报告行动结果了。说起来很简单,不过就是他以保健品为幌子送了些东西给林逸清,碰巧可以间接地让郑予北不再那么饥渴,而林家延不再那么抑郁。
虽然叶教授对这个计划能否顺利进行表示怀疑,但林逸清性格和行为方式他们是实在是太清楚了,所以也就放下心来,就像之前无数次戏耍他之后那样若无其事了。
且不提陈总和叶教授邪恶小计划,这边陈向晚正式打电话通知了亲朋好友,宣布林家延肿瘤是良性,只需要个微创小手术就能解决掉了。郑予北听了当然是大喜过望,当即决定把他瞎鱼牵出去玩天,吃顿饭逛逛公园什么,也好给他放放风。
失去视力这几个星期里,林家延好不容易改掉了开始那种胡乱摸索本能。现在他只需要抓住样东西就可以镇定下来,那就是郑予北手。这双手每天扶他走路,喂他吃饭,给他洗澡,替他按摩,夜里耐心至极地反复抚摸他,哄他入睡……有时候,他甚至自己都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个病人还是个孩子。
他很想拉住总是围着他忙忙碌碌郑予北,告诉他,等自己病好了定把这些体贴关怀都还给他,十倍百倍还给他。但这样想想都显得很蠢,郑予北又老是拿着紫米羹之类小玩意来堵他嘴,他就这样次又次地放任自己不去表达了。
这天他们出门时候,天气真很好,可到了下午就转了微雨。郑予北撑起长柄伞把自己和林家延罩住,把他手拿起来放在自己手腕上,带着他非常缓慢地在路上行走。
以前总觉得别人眼光比刀子还厉害,人应当尽可能循规蹈矩,可今天带林家延出来这趟,郑予北才头回知道自己也可以这么不管不顾。当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林家延身上时候,别人有没有在看他们或是用什么样眼光看他们都不再重要,他只想就这么牵着林家延直走下去。小心翼翼,举步维艰,但相互依靠,永不分离。
雨下得稍微有点大了,郑予北揽着林家延肩把他引到高楼下可以暂且避雨地方:“你还想买什么?”
林家延之前总胡思乱想,怀疑自己是恶性肿瘤,因而吃得再好也没法“心宽体胖”。今天郑予北给他拿是件雪白羊绒衫,他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个纯洁无辜糯米团子,可摸上去就知道他又瘦了,瘦得肋骨都能感觉得到了。郑予北等了会儿还没等到他回答,原本搭在肩头手就慢慢滑到了腰上,贴合着他身体线条摩挲了几下:“……怎么了?”
林家延犹豫着转过头来,浓黑睫毛低垂着,像是不敢扑扇翅膀蝴蝶:“我想去买香槟,我知道再往前走段有家专门卖香槟小店……可是正下着雨,还要再走会儿,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无聊了?”
“不会。”郑予北简短地给出了答案,顺手搂紧他,吻吻他圆润耳垂:“说真,你要是能看到我现在表情,肯定就不会问我这种傻问题了。你这呆鱼……”
林家延生气了,硬是把勾着自己那只爪子给扯了下来。谁知郑予北皮肤入手就浮起阵难以言表信赖温存,他又舍不得放开了。
香槟用于庆祝,那么至少说明林家延终于又有点高兴感觉了。郑予北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紧了他手,跟他起走进细细雨帘里。
即使像郑予北这样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安心人,现在也开始相信他们可以无所不能了——
我没有家,你愿意给我个,然后你得了急病,我竭尽全力来照顾你。
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也没有什么是过不去,郑予北觉得自己和林家延联手开凿了条通道,走下去就是豁然开朗。
细雨里,两个人并肩走了相当长段路才看见林家延描述店面。之前每次来时候都是开着车,林家延对实际距离估计也是建立在开车需要时间上,因此等他们挑好支香槟再走出来,竟发觉已经离吃午饭前停车地方很远很远了。
郑予北刚要提议打车回去,林家延却说,我记得附近有个地铁站,我们坐站路正好能回到停车地方。今天是他得知好消息大日子,郑予北决心遵循他每个旨意,于是努力在林家延颠三倒四、方向混乱指导下找到了那个白底红图地铁标志,拉着他慢慢走了下去。
工作日午后,闹市区,地铁车厢基本都会保持坐满状态,偶尔有不怕累年轻人会倚着隔板站着听听音乐。事后想起上车那幕,郑予北总会有些挥之不去自责。如果他能把集中在林家延身上心神稍微分出那么点点来,应该就能发现紧跟着他们走进车厢那几位乘客都非常之不正常,或者可以直接闻到浓郁到令人作呕酒气。
世上没有后悔药,事情真就在眨眼功夫里发生了。同进入车厢三个醉汉不知怎样逃过了地铁安检,进来之后就在几秒内完成了言不合到拔刀相向全过程,然后第个动刀人精准地捅穿了同伴柔软而不设防腹部。
车厢里女人开始尖叫,孩子开始哭闹,所有人都在仓皇逃窜。那刻甚至连座椅都在震动,群体性崩溃击中了每个人,包括前秒还在说笑着郑予北和林家延。
轰然炸开惊惶颠覆了林家延好不容易建立起来、微不足道安全感,他下子加大了抓住郑予北力道,明明看不见还把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几乎瞬间就变成了惨白色。
可他还来不及用语言或者动作表达什么,郑予北就拽着他前襟迅速把他推到了最靠近车门角落里,然后背对着正在摇摇晃晃进行械斗肇事者,用自己身体挡住了唯有可能对林家延造成伤害方向。
“延延乖,镇定点……对,好好听我说。”郑予北用力抱住颤抖着林家延,把自己嘴唇凑到他耳边去:“车厢里有人拿着刀……”
不远处声尖叫打断了他话。郑予北当时并不知道,那是因为有个抱着孩子妈妈目击了刀锋险险划过他背,划破了他罩在毛衣外面薄外套。他所想,占据了他全部思维唯事情,就是让林家延平静下来,然后带着他起安全地离开。
“现在,现在他们还没有攻击别人倾向,只是动作幅度很大……最多还有分钟车就会到站,我们已经在离门最近地方了……待会儿你脚下小心点,跟着我往右边走,别害怕,好么。”
林家延竭力自持,想要反手抱住郑予北时候才发现,原来他为了保证自己不在危险范围之内,扑上来抵住自己时候就连同手臂起压紧了,展现出全然奋不顾身姿态。
这件事过去以后,林家延曾无数次回忆起自己当时感受,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准确地形容出来。
在面对利刃、伤害与鲜血时候,真有那么个人,他第反应不是保护他自己,而是保护你。
他放弃他视野,放弃他所有反抗和自卫可能性,宁可转过身去让自己变得不堪击……只为了确保你安然无恙。
这个很多时候显得有些笨拙家伙,这个稍有点风吹草动就怀疑你要抛弃他、永远长不大孩子,竟然不知不觉中对你许下了这样郑重而坚决承诺。
这就是他爱情。
或许需要表达时候总是磕磕绊绊,但却毫不犹豫地在最危急时候选择回护你,哪怕这意味着陷他自己于险境。
而林家延自己……却因为被郑予北保护得太周全,连抬起手臂回抱着他都做不到。
还好没有哪位乘客吓昏头到去拉紧急制动闸地步,列车很快停靠在下站,极度混乱立刻从车厢内蔓延到了整个地铁站台,继而波波向外散去。郑予北毫不犹豫地牵着林家延直奔出口,穿过那些惊慌失措目击者和外围不明就里还想往里挤路人,准确无误地朝着地下停车场而去。他在五分钟内就把林家延塞进了他们自己车里,并且狠狠地摔上了车门,自己坐在驾驶座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活像刚跑完个马拉松。
林家延开始是完全懵掉,纯粹是出于对郑予北声音有着无条件信任和服从,才得以顺利地从团混乱里脱身,路跟着他回到这里。两个人就这么言不发地喘了会儿,然后林家延慢慢地回了魂,用种极低、发抖声音开了口:“……北北,你把外套脱下来。”
“我,我没事……”郑予北也蓦惊醒了,第件事还是去安慰林家延。
可这恰好起到了相反作用,林家延脑海中马上出现了铺天盖地血色。通常只有真没事和身受重伤人才会这么干脆地说出“没事”两个字来,这种劫后余生氛围里,林家延自然而然认定他是后者了。
“快点!脱下来!”林家延安全带已经被郑予北扣上了,要发火也没空间,因而看上去格外可怕,简直就像要撕了郑予北样焦虑。
郑予北只好照做,随即自己也发现了不对劲。那外套正中路过背心地方,斜着被割开了道口子。
郑予北惊了下,赶紧反手去摸自己背后,结果摸到羊毛衫相应位置好像没什么损伤……那就更不用说里面了。他真没受伤。
林家延连眼眶都红了,郑予北慌忙牵了他手去摸索羊毛衫。林家延当然放不下心,自己解开了安全带探过身来,仔仔细细把他想检查地方都查了个遍,最后才松了口气,虚脱似靠在了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