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暖气足,林家栋把烟灰色毛衣的两只袖子都卷到了手肘以上,一张平素或精彩或冷峻的脸显得毫不设防,脸颊上热出来的红晕都清晰可见,像个无辜又委屈的大孩子。李袤心软得不行了,几次有意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来靠着睡,谁知都被他微弱的反抗给打消了念头。
吵吵闹闹加上郁结于心,原来他自己也早就累了。
李袤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还是努力地拽了林家栋一把,护着他的圆脑袋放在了自己膝上。
林家延似有所感,瞪了郑予北一眼也就不再说话。后来郑予北偷偷伸手去缠他的手指,林家延挣了好半天都没摆脱他,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安静了。
60
冬日的雨有它自己的威慑力,在最初的犹疑之后立刻变成了沉重的雨帘。高速路上很快亮起了车灯,但看上去非常徒劳,因为能见度下降的速度已经令人无力回天。郑予北本来买了车就没几个月,见了这架势便手足无措起来,快也不是慢也不是,额角立刻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下一个出口下高速。”林家延暂时放下了江由电波事件的不良影响,一边伸手拍拍郑予北的大腿以示安慰,一边从包里翻出平板电脑,上网想预订一下最近的宾馆。
原本的计划就是八点多才能到达,看这暴雨的架势是不会停了,不如就近找个地方将就一夜算了,天亮了再上路也耽误不了什么。
车子的行驶不再那么平稳,林家栋睡得好好的突然呛了一下,趴在李袤膝上咳嗽起来。李袤倒是有点愣了,一时没想好应该推开他继续冷战,还是顺水推舟就这么给他顺顺气。
林家栋的脑子显然有点不太清楚,一张口就喃喃道:“好大的……”
作为双生子,心有灵犀的林家延生怕他说出“好大的胸”,赶紧咬着牙叫了他一声:“家栋!你醒了?”
林家栋如梦初醒,顺利说出了无关痛痒的四个字,好大的雨。
这一天他们运气实在不济,下一个出口竟通向一个小小县城,查来查去也没有一家宾馆是接受网上预订了,更别说查询有没有空房。外头狂风暴雨,总得有人下车去问一问能不能入住,如果不行还得再往县城里开。
郑予北原想自己去,不想被林家延以“待会儿一身是水怎么开车”为由给拦住了。于是林家延自己拿了李袤递过来的折叠伞,顶风冒雨冲了出去,身影几乎马上消失在了视野中,融入漫无边际的灰色。
三分钟后,林家延打了郑予北的手机,让他们务必穿好雨衣出来。小旅店,一张身份证就能开出两间房来。等他们跑了五十米冲进店里,落汤鸡般的林家延已经站在门口了,一面抹着脸上的水,一面把伞和房间钥匙一起递给李袤。
“折叠伞太不牢靠了,刚出去就吹断了……”林家延苦笑着,像动物一样用力甩着自己湿透的头发,连身上的毛衣都在往下滴水。
郑予北怕他感冒,赶紧把他带回房间去,三下两下剥了衣服塞进浴室。里面的水声带着白雾一起飘出来,郑予北打开电视百无聊赖地换了几个台,后来干脆转过头去,大大方方打量半透明淋浴隔间里的林家延。
颀长的身体,透过毛玻璃去看自有一种影影绰绰的美感,似乎比平时真正坦诚相见的时候更有吸引力。郑予北注视着林家延把浴液倒在手心里,从胳膊开始慢慢揉出泡沫,再一下一下地涂满全身。大概是年少时在球队训练完就洗澡的经历太多,他习惯性地做了几个舒展肩背的拉伸动作,水流沿肌肉的曲线一次次覆盖,像是在帮他炫耀这具诱人的身体。
郑予北看得口干舌燥,魂游天外,林家延叫了他三遍他才反应过来:“……嗯?怎么了?”
林家延无奈地裸着走出来:“行李都没拿吧,我不想用这里的浴巾。”
说着,他就在床边坐下了,被子也不盖,支起一条腿闲适地卧着,漫不经心地把视线投向了电视屏幕。
郑予北在心底里叹了口气,这事儿光是一厢情愿看来也成不了,只好慢吞吞地又站起来,准备再穿上雨衣去车里拎箱子。谁知他刚想往外走,林家延脸上就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忍不住开口道:“喂!你……”
被叫住的人突然明白过来了:人家都故意不裹浴巾跑出来了,还无遮无拦在你旁边躺着做出那种姿势,那是为了给你看什么啊看什么啊……可等他恍然大悟,林家延已经怒气冲冲地背对他躺下了,对他这块榆木疙瘩表示彻底的无语。
郑予北赶紧自己脱了衣服凑过去,讨好地亲亲他的侧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那是催我去给你找浴巾呢……”
胖头鱼轻轻哼了一声,然后就害羞地卷起来了。
亡羊补牢总还是可以的,郑予北把他扳正了,分开他的腿自己坐在中间,然后就一动不动了。林家延一开始不肯看他,后来老觉得他火热的目光聚焦在那个不应该被死盯着看的地方,很快就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郑予北就得意洋洋地捏了捏林家延的侧腰,学着他前一天逗弄自己的腔调:“延延,你看……”
林家延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就这么生生的被他看硬了。
不等他恼羞成怒,郑予北就用枕头垫高他的腰,自己跪坐着深深俯身,把他刚刚招惹的东西含了进去。林家延红着脸仰在枕头上喘气,嘴里时不时漏出几声含糊的呻吟,倒是一点也不掩饰心满意足的表情。
腾云驾雾般的愉悦逐渐占领了意识,林家延弓起腰泄了一次,结果郑予北也不嫌累,一边替他扩张一边继续轻柔地吸吮,耐心至极地又给他做了第二次。
所有的动作都不算霸道,只是润滑不够,内壁和手指的摩擦总要带出些生涩的感觉。郑予北一看到林家延皱眉头,前面就再伺候得殷勤一些,后面也有意无意地去碰他那一点。这也不知道是舒服还是煎熬,林家延后来实在是受不了,咬牙切齿催郑予北赶紧进来,这才发现自己连腰都酥软了,只好挂在人家身上来借力……
玩好了,也玩够了,林家延只好再去洗一遍澡。郑予北嫌恶地拎起之前多少淋过了雨的衣服,心一横还是穿上了,好歹冲出去把两个人的日常用品给提了回来。他们正好住在走廊的尽头,隔着一间空房就是林家栋和李袤的房间。郑予北湿淋淋地拖着小箱子经过,正心虚地掂量着他们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异状,不料里面哐当一声巨响,倒把他吓了一跳。
他以为接下来会有人声,这样他就能判断出到底是争执还是意外,可过了几秒钟又是一声巨响。这次门的晃动幅度都比刚才大了一点,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人直接砸在了门板上。
“……喂,你们没事吧。”郑予北犹豫着,屈起潮湿又冰冷的手指去敲了敲门。
里面立刻穿出林家栋堪称温文尔雅的声音:“没事。”
这还叫没事么,那什么才叫有事。听到这种敷衍的态度,郑予北心里也来了火,正要抬手再敲门,却有一只温热的手伸过来,借着拥抱制止了他。
他一转头,便看到披着一条纯白床单的林家延。
“怎么披着这个出来了?”郑予北忘记了自己本来要干什么:“冷不冷?”
原是浓情旖旎,一个不识相的电话却闯进郑予北的手机。林家延有点遗憾地爬起来,拿了装着日用品的袋子去浴室放置,那边郑予北握着电话面向阳台,面色不善地与那端简短地交谈着。
“我姓郑,你猜到我是谁了么。”
“……嗯。”
“我和你妈妈多年不联系了,她临终带给我的话我最近才收到。她托我抽空多多关照你,也算是为我们当年赎罪。”
“不必了。”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我现在就在上海,一会儿我把宾馆的地址和房间号发给你,你尽快来见我。”
“……”
郑予北狠狠地克制住了把手机摔出去的冲动。
61
暴雨停歇,月朗星稀。郑予北冷着一张脸坐在驾驶座上,天人交战了足有十几分钟,最后还是猛打方向盘转上了来时的路。
林家延有点感冒的兆头,吃过晚饭就没精打采地吵着要睡觉。郑予北给了他几粒药,其中偷偷放了一粒安眠药,果然令林家延安安静静地躺下了。他临睡之前正迷糊的时候,郑予北轻声说了一句自己要去见一个住得挺近的大学同学。林家延听完只略微点了点头,应了句早去早回就合上了眼,然后郑予北就关了灯,一切坠入黑暗。
这么个大学同学当然是存在的,只是郑予北跟他谈不上多熟稔,真在这个小县城住一夜也没必要披星戴月去见他一面。他开口说了这个人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想在林家延万一问起来的时候能答得流畅。毕竟他们谁也不是傻子,他郑予北不是,林家延更不是。
从这里开回上海需要三个小时,回程也一样,再加上见他那个混账生父的时间……在林家延醒来前,他自信还是可以赶回来的。
至于他为什么要在行为上遵从混账生父的意思,同时还在恋人那里瞒天过海,郑予北自己也是在赶回上海的路上,才一点一点明白过来的。
林家延拥有开明慈爱的父母,一路相伴的孪生哥哥,整个人就像蚌里悉心孕育的一颗珍珠,不经意间会散发出坦率而自信的光芒。那是只有温暖的家庭才能培养出的性格,往往一个眼神就能让郑予北趋之若鹜,继而做出各种不符合他自己年龄和身份的事情,只为了让林家延看他的时候永远温存如斯。
相形之下,郑予北的背景简直低入尘埃。他生得再聪明、再好看,也改变不了刚一出生就被全世界放弃的事实。郑予北为了证明自己而奋斗终生,结果还是会为了生父的一句话而夜奔上海,可见童年缺失之严重,当真是从襁褓中开始就从来没有缓和过。
这比较所带来的所有优劣差别,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因而那心里的艳羡和羞耻一日比一日更深重起来,终于酿成了今日的果实——
他恨那个姓郑的老东西,却忍不住要去见他。他爱房间里发着低烧的林家延,却对他隐瞒了眼下的实情,怀着隐隐的愧疚在夜色中远离。因果相依,从来没有例外。
天知道郑予北是多么难过,他想调转车头回到林家延身边去,紧紧地抱着他帮他发汗,把他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摁在自己胸口。可惜,他也只能想想罢了。
未来之前,毕竟还有过去。
三个半小时后。
“在你之后,我就没有儿子了。你只有三个妹妹。”
郑予北都懒得看他一眼:“别自作多情,我没打算认你。”
“我找人查了你的情况,对你非常了解。作为你的父亲,我现在要求你要有正常的家庭和生活,不准再胡闹。”
郑予北站起来,拎起外套开始往身上穿:“恬不知耻。”
郑父的架子摆不下去了,一脸追了几步拉住面色森冷的儿子:“我需要一个孙子,郑家需要继承人。只要你有了儿子,我可以……”
说着,竟然伸手去拿桌上的支票本,抓起笔就要往上写金额。
郑予北大力一甩,把自己的胳膊从那只恶心的手里夺回来,然后随手推了一把,让那个颓势难掩的老东西跌坐在椅子里。
“我跟你,永远不会再见面了……”郑予北闭了闭眼,亲手扼死心里对亲情的最后一点企盼:“你这人渣。”
这样的父亲,见上一面足以反胃一年。原路返回的时候,郑予北一面开车一面自嘲地苦笑。自己想要的爱,林家延早就给了,那么何必还带着失望来这么一趟,再让失望变成鄙夷。
郑予北夜里一直在没有床单的那张床上和衣躺着,他知道林家延也没睡,但他不敢开口。再多任何一个字都有可能是更加无法原谅的欺骗,林家延已经心冷得不肯做声了,他也只好咬牙硬撑着黎明之前的漫漫沉寂。
早上林家延拉开房门的时候,他在后面追了一句“我没有对不起你”,对方置之不理。于是郑予北就这么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等到林家栋跑进来叫他才知道该出发了。后来他才想到,“对不起”林家延并不局限于身体或精神上的背叛。林家延待他一片赤诚,毫无隐瞒,他这样执拗地拒绝交流,其实也担得起“对不起”这个名头了。
只可惜他想通的时候,林家延已经一脚油门踩了下去。后座林家栋和李袤之间的气氛仍旧诡秘,当着外人的面他也不好低下头来服软,最后只得继续沉默下去,全当是一团空气存在于驾驶座上。
明明是一路无话,到了事先订好的景区宾馆时,林家栋却已经能稳稳地牵着李袤一起出来了。郑予北暗叹人家功夫了得,一语不发也能把未婚妻的愤怒化为绕指柔情,而自己憋了好几个小时的一句话,只能把事情弄得更僵。
午饭就在宾馆里将就着吃了,青菜汤里沉着菜青虫,红烧肉上支愣着猪毛,硬是把四个人的饥饿感都转成了一腔恶心。林家栋显然是想趁热打铁,加把劲让未婚妻彻底回心转意,所以筷子一放就提出带她一起出去逛逛,说完竟然就这么不顾兄弟义气地转身走了。
李袤在别人面前有俾睨众生的女王风范,在林家栋面前最多是一根偶尔有点骨气的小芦苇,稍微给点儿温柔的风就只会随风荡漾了。林家栋几乎是拖着她一路往外走,她好不容易才抽出一秒钟来,回过头给了郑予北一个安慰的笑容,还做了一个口型。
郑予北当然看懂了。她说,加油。
还加油呢,郑予北忍不住沮丧地想,林家延看到了车子的油量显示,明白了自己是处心积虑要瞒住他,肯定是火上浇油,怒不可赦了。昨夜他特地在回来前进了加油站,在油量方面伪造了根本没动过车子的假象,为的是把谎给说圆了。
他真的只是自卑,不想在林家延面前把自己这么个弃儿的心理全部剖出来。若是光,自然愿意照亮别人。既然是暗,就不能责怪他有隐匿的本能反应。
而此刻的林家延,满心都充斥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一个比一个离谱的猜想。也许又是江由生病了,也许是江由拿什么事情威胁了郑予北,也许……
重温甜蜜的未婚夫妇走远了,郑予北便畏畏缩缩地说他去买点东西回来吃,瞄了林家延几次之后落荒而逃。偌大一桌菜,只剩下林家延一个人面对着一盘盘不新鲜的鱼肉和草一般的老菜叶,心里是一片难以言喻的惨淡。
我要你一颗完整的心。哪怕半粒沙子入了我的眼,那都是不能忍受的伤痛。
也许相信你爱我并不难,只是爱情枝繁叶茂时,反而更经不起小小风浪。
北北,你真的……不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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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藏着心事的时候,外界的动静就不容易往心里去了。林家延捧着一杯自带茶叶泡的红茶,安静地站在宾馆房间的窗前,看着外面被水滴的痕迹模糊了的人影。
到处都是潮湿的,那种压抑的气氛就像一张黏糊糊的网,把每一个人都严严实实地罩在里面。所有人的面容都隐匿在伞下,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看路,林家延也只能窥得他们死锁的眉头,一个个的如丧考妣。
只有恋爱中的人是不被影响的,林家栋和李袤挤在伞下有限的空间里,就在蒙蒙细雨里来来回回地散着步。这次短途旅行本来就只有一个目的地,是开发得不甚完善的小景区,他们想着要猎奇才兴致勃勃赶过来。听说景区内部建得还不错,可这宾馆区就不敢恭维了,光秃秃的只有这么几栋房子,也亏得这对未婚夫妇有此雅兴,半个小时里已经把宾馆门前的路走了两个来回了。
李袤这天穿了条玫红的格子中裙,裙角不紧不慢地在小路上静静蜿蜒,还紧跟着脚下一双中跟靴子“嗒嗒嗒”的声响,看得林家延眼前心头都不得清净,忍了一会儿索性就把窗给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