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事先已经知道许嘉鹏在等自己,项雪晖推开办公室门那一刻,神情保持得很自然。
“事情办好了?”许嘉鹏笑着抬起头,将刚刚还在讲的电话挂了。
“没。”项雪晖连撒谎都懒得,直接在许嘉鹏对面坐了下来。Anna这次端了两杯清水进来。
“那么棘手?”
“是的。”项雪晖拿起自己的玻璃杯一饮而尽。“你有事找我?”
“嘉鸮这两天都不在,出差了,临时的,昨天夜里就走了。”许嘉鹏想看看项雪晖的反应,果然对于许嘉鸮不在这个消息,项雪晖眼里的遗憾要多过庆幸。当然,也可以理解为项雪晖渴望许嘉鸮带去的消息而不是这个一天到晚时不时出现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话又装着哥俩好又不只想要哥俩好的人。
“你等我,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是关于小佑的事。”许嘉鹏也不再和项雪晖绕,拍了拍茶几上的文件袋。“自己看,还是先听我说?”
“小佑。”项雪晖刚刚还自然的手立刻握成拳头,虽然小心藏着,还是没有躲过许嘉鹏的眼睛。
“你母亲,还有马小霞的事,目前也还没有太大眉目。其实小佑的了解也不多,怕你着急,就知道什么先告诉你。这是嘉鸮的意思,我觉得很合理。如果你想自己一个人看,也没关系,我立刻离开。至于宇珂那里你也放心,我们可不是娇纵小孩的家长。”许嘉鹏话那么说,人坐得稳稳得,可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先跟我说说吧。”项雪晖盯着那个几乎就只塞了一两页纸的文件袋,却伸不出手去打开。
“小佑的事,可以说非常奇怪。”许嘉鹏几乎是在项雪晖话音落下那刻立即开的口。“我们找到了他们坐车来这里的记录。孙之溏是K市的人,K市到这里路程不算近,一般像他那样的人都会选择飞机,再不然就是火车,但是孙之溏确是自己开车过来。当然,理解为个人喜好也可以,如果那个小佑没有问题的话。”
“我不明白。”
“飞机火车实施的是实名制,需要身份证。那个小佑,他的证件,是伪造的。”许嘉鹏直截了当地说道。“孙之溏不敢冒险,所以他自驾。那个小佑就有机会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跟他一起到这里。”
“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因为找不到任何小佑存在的痕迹,或者他不是中国公民。一个电话,一个简单的举报电话。”许嘉鹏晃晃握着的手机。“就可以给孙之溏带去很大的麻烦,甚至可以把他送进监狱。”
“我……”项雪晖的眼神很散,眼珠慌乱地四处瞟着。“我不知道,一切都太奇怪了。”
“孙之溏为小佑伪装的证件上,照片并不清楚,可能被PS过。非常奇怪,不是吗?这个小佑来路不明,对孙之溏似乎很重要,他在保护他,掩盖什么事情,或者……小佑是罪犯。”
“你们怎么会找到这些的?”
“嘉鸮的人脉,某些隐性客户的帮忙。嘉鹤,你不会想知道的。”
许嘉鹏的直白,让项雪晖一下想起他之前跟他说的“不要对许家下手”那样的话,还有至今未解的那个许嘉鹤留下的文件。或许还真的是许家的犯罪记录,上面记录着一些不见光日的勾搭。
“确实……不想。”项雪晖努力保持着平静,不让自己的手在拆开档案袋时抖起来。“还有别的吗?”
“有一点线索,不过还没确定,要再等等。”注意到项雪晖有些过度紧张和急迫,许嘉鹏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嘉鹤,你很关心这个小佑。能告诉我是因为什么原因吗?你应该不认识他的。”
“就他妈的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才想知道!”项雪晖这话在肚子里憋了一天多了,被许嘉鹏那么一句话给点着爆了,连同从档案袋里被抖出来的那三页纸。不是跟许嘉鹏说的那样,只有一张模糊不清被PS过的证件上的小照片,里面还有一张2寸的清晰的彩色证件照,扫描得就跟照片一样。
项雪晖本来是焦急,有些些紧张,表明上还是给刻意控制着。但在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整个人完全蒙了。
不管我们如何期待,又如何不在意,我们所要面对的东西,其实一直就在某处等着,按着它原来的样子。
039 就那么遇见你
项雪晖在孙之溏家楼下守了一晚上,早晨见他离开后,又坐了一小时才从车里出来。一晚上没睡的人显得更加苍白憔悴,眼底都有了黑影,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但后视镜里看到的那张脸,一点也不吓人。
许嘉鹤的脸,项雪晖天天在镜子里看着,还是没有习惯,还是像在看另外一个人。因为项雪晖记得自己的样子,记得那么深,那么清晰,而今天,依旧那么看着,却再也无法确定了。
如果我们的脸,不能代表我们自己,那么让看不到的灵魂如何去证明?
“孙之溏曾经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就是你看到的这张照片。证件应该是复制他的,不过换了名字和照片。”
项雪晖站在孙之溏家门前,手悬空举着,没有按门铃,也没有敲下去。下唇被自己咬得都能觉得疼。
“至于他们是不是一个人,目前还不知道,因为这个人不久前出了意外,已经被宣判死亡。”
手指按上门铃时,铃声隔着门就能听到,不是那种统一单板的声音,是很欢快的儿童音乐。
“注意到证件号码吗?用一个已被注销人的号码,确实不明智。孙之溏一个数字不改,或许有别的原因。”
铃声停下后又过了十几秒,项雪晖听到了脚步声,拖鞋踩着地板踢踏的声音。心脏怦怦地,直往嗓子口窜。
“那是一起刑事案件,至今还没有破。孙之溏把自己放在很危险的境地,但他似乎并不害怕。”
有人撞到了门背上,项雪晖知道此刻一定有一双眼睛透过猫眼正好奇地看着自己,看着许嘉鹤这张脸。
“冒了那么大的险,花了那么多心思,孙之溏是真的很用心。对了,小佑是男人,孙之溏和我们一样。”
项雪晖对着猫眼强挤出了一个微笑。他知道许嘉鹤微微笑着时,非常讨人喜欢,特别是对孩子。而门背后的那个人,并不那么聪明,他就跟一个孩子一样。好奇,单纯,好骗。
“我是说和我,还有嘉鸮一样。宇珂确实没有任何的机会,希望这个理由她可以接受。”
没有任何的动静,项雪晖这次轻轻敲了门。“请问孙之溏孙医生在吗?”
又过了十秒,被小佑简单的大脑又审视了十秒,许嘉鹤似乎通过了第一阶段的考察,因为项雪晖听到了保险打开的声音。心里激动是一回事,还有一种担心莫名地涌了上来,怎么可以就这样,给陌生人开门呢?
“你找谁?”小佑探出大半张脸,不过没有拔掉保险栓,戒备又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人。
“你是小佑?”项雪晖扶着门框,极力地镇定自己的情绪,眼眶湿了,喉咙口发疼,鼻子酸得不行。
“我是小佑。”小佑眨巴下眼睛。“我听过,你的声音。小佑,打电话,给之溏。你接的。”
“是的,我们通过一个电话。”项雪晖咬着唇没再说下去,视线已经模糊了。
“你哭了。”
“对不起。”项雪晖抬手猛擦了把眼睛。“小佑,我……可以进来吗?”
“我不知道。”小佑低头为难地想了会儿,又抬头看看项雪晖。“你不是坏人。小佑,知道。”
“谢谢。”眼泪还是滚了一行下来,脸颊上热热地。项雪晖没有办法形容此刻看着小佑的脸时,自己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谁也没有想过,有一天死了,会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体里重生。重生了,还会有那么一天,忽然看到一个人。这个人,就跟那个死去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孙之溏的那个好朋友,叫项雪晖,和嘉鹤一样大。从事网络设计和绘画,也算个小白领,别的倒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照片来看,到还是挺可爱的一个人,就不知道性格怎么样。”
项雪晖就站在孙之溏家的客厅里。不是很大的房子,布置得很简单,摆放最多的就是画,和在诊所里看到的一样明亮欢快又有些抽象的画作。而这些画的主人,就站在他对面,手里捧着一个纸巾盒,挂着染了颜料的围裙,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嘴巴撅着,眼睛不时对着项雪晖眨巴,似乎很努力在思考。
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那么地让人想要去保护他,好像自己做过无数次的事。
“擦擦。”小佑伸直手臂,将纸巾盒正正端着,维持在项雪晖伸手可及范围内。“眼睛湿。”
“谢谢。”项雪晖接过纸巾盒,抽了张擦了下眼睛,对着小佑露出了自认亲切的笑容。“谢谢小佑。”
“你为什么哭?”小佑见项雪晖笑了,也跟着眯着眼睛露出了一个更大的笑容。就像画里无处不在的明黄色,太阳一样耀眼的明黄色,照着那张圆润的脸蛋暖暖的。“不要哭,哭了不好看。小佑不哭,小佑笑。”
“我们可以坐着聊聊天吗?”项雪晖指指两人身边的沙发。
“小佑画画。”小佑回头看了一眼,有些为难。
“那我们去你画画的地方聊聊,好吗?”
“好。”小佑上前一步拉起项雪晖的手。“我带你去。”
从踏入房门那一刻起,项雪晖整个人都还有些恍惚。他不知道小佑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也许不过是一个长得和自己很像的陌生人。但是为什么孙之溏恨他,为什么要为小佑杀自己,为什么家里会有小佑署名的画作,为什么妈妈会跟一个外人说那是她儿子的作品。这个小佑看上去应该和自己一般大,那么会不会是自己的孪生兄弟。如果真的是,一个20多岁的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存在的记录?
催眠进入的那个画面并不完整,项雪晖不能把所有的片段联系在一起。有很多的缺失,不是他回忆不起来才缺失,而更像是根本就不存在。而一个人的记忆里,怎么会有不存在的空白部分?
小佑的画室并不大,但光线很好,还有一个大飘窗,上面还坐着一只笑眯眯的大玩具熊。那只玩具熊让项雪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他似乎也有那么一只,但因为他是男生,所以后来送给了某个亲戚家的妹妹。
项雪晖会忽然想起这件事情,确实有些让他自己觉得奇怪,不过和小佑在一起,似乎真的把他的大脑激活了一般,很多曾经未留心的事都慢慢自己浮现出来,任何此刻能找到一点相关的事情。那只玩具熊送走时妈妈还问过项雪晖,说他那么喜欢,为什么要送人,妈妈可以买别的礼物给妹妹。项雪晖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说他喜欢,他根本就不喜欢绒毛玩具。他喜欢小汽车,玩具大兵,那些男孩子应该喜欢的东西。
“之溏送,小佑喜欢。”小佑见项雪晖一直盯着飘窗上的玩具熊,把它拿起来抱在了怀里。
“很可爱。”看着自己做出那么幼稚的行为,说那么幼稚的话,项雪晖却一点都不觉得违和。小佑的眼睛非常干净,他看着自己喜欢的玩具熊,看着自己的画,说到孙之溏,甚至盯着项雪晖的眼睛时,似乎都会有一样的光出来。那种很纯粹地,全然地,喜欢的感情流露,一点都没有隐藏。
“以前有一只。”小佑揉着玩具熊的耳朵。“忽然没有了。小佑哭。妈妈说,给妹妹了。”
“小佑记得妈妈?”那个可能,不管多么离谱,第一次出现在项雪晖的大脑里后,就再也挥散不去。他不知道应该去相信什么,去问谁,他害怕看到孙之溏,听到他说出可怕的话。眼前的这个人,有着和他一样的脸,却完全不同的性格。说话的声音,看人的神态,笑起来的样子,都不一样。好像小佑,更能掌控和他一样的身体,让他呈现出最合适的他的状态。这个小佑,很讨人喜欢,那么看着你,就想要亲近。
“妈妈?妈妈。”小佑很艰难地重复了两边,嘴角挎了下来,然后蹭着玩具熊摇头。“小佑不知道。”
“小佑不怕我吗?我是陌生人呢。”
“小佑不怕。”小佑又摇了摇头,而且像是怕项雪晖不相信,还摇得很用力。“你是好人,小佑知道。”
“小佑怎么知道?”
“就是知道。”小佑咬着下唇,皱着眉头,盯着项雪晖看了会儿。“你会,会保护小佑,我知道。”
“孙之溏对你好吗?”项雪晖没有办法问下去,看着小佑的眼睛,他没有办法对他产生任何坏的念头。他知道自己不会看着这个人受到伤害,就跟小佑就是知道他不会伤害他,反而会保护他一样。就像是一种原始本能,就像是他们一直都熟悉的相处模式。项雪晖对小佑很熟悉,不光光是他那张脸。
“之溏喜欢小佑。小佑喜欢之溏。”小佑说着,忽然拉开自己衣服的领子,将半截脖子露出来。“看。喜欢。”
那节白皙的脖子上,有一个很明显的吻痕。项雪晖看得出来,他在许嘉鹤的身上见过,虽然没有这个那么红那么新鲜。忽然有什么涌进大脑,让项雪晖一下烧起来。不允许,不允许这样欺负小佑。
“疼。”小佑被忽然变脸抓着他两个胳膊的项雪晖吓到了,太很快,又平静下来,泪汪汪地和他对视着。
“他对你做了什么?孙之溏对你做了什么?”因为把小佑拉进,领子也被他自己拉开,项雪晖可以看到他锁骨上一样有这样的吻痕,而且不止一个。项雪晖知道孙之溏对小佑做过什么,对和他一样的身体做过些什么。他们曾经一起玩耍,甚至一起去澡堂子洗澡,他无法想象当他转过身,孙之溏是用怎么样的眼神在看他。小佑不聪明,他明明知道小佑不聪明,他不懂,他不可能懂男女的事情,他甚至可能不知道孙之溏对他做的事到底意味什么,可孙之溏却还要那么做。不可以原谅,比杀死自己更加不可以原谅。
“之溏……之溏喜欢小佑,小佑喜欢之溏……呜呜。”小佑预感到项雪晖的愤怒,委屈地哭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小佑,我不是故意吓到你的。”项雪晖手一松开,小佑就捡起掉在地上的玩具熊,抱着转身跑到墙角,蹲着把自己往小里头缩。鼻子红红地,脸颊红红地,眼睛红红地,嘴唇抿得只成一条线。
缩在角落里无助的小佑,委屈地望着项雪晖。项雪晖觉得自己的心也很痛,很快视线也跟着模糊了。他不可以伤害小佑,他要保护他,保护小佑,把所有欺负他的小朋友都打跑。
“为什么,之溏,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你不该在这里的,雪晖,让小佑出来吧,我求你了,小佑才是真正的项雪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就是项雪晖啊。”
“你不是,你不是,你根本就不该存在!因为你从来都不存在!”
项雪晖抱着头,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弓着背跪坐着。头疼得厉害,孙之溏叫嚣的声音不停地反复着,要把他的头颅炸开。还不止如此,要炸开的不只是他的头颅,还有他整个魂魄,要炸得再也聚不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