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电话里的童音柔柔地,比许仕群的还要软些,6,7岁的小孩,该是非常可爱的时候。
“是赵戈吗?”项雪晖坐在琴房里,看着小鬼在键盘上投入地敲击着。声音开得稍有些大,坐在他身边的人可以听到电话里人的声音。小鬼没有反应,没有任何什么可以吸引他,哪怕是自己的声音。
许仕群能看到鬼魂,比他更小的赵戈应该也可以,所以他没有回去吗?项雪晖不知道在赵戈身体里的许嘉鹤是不是一样可以看到鬼魂。说小孩可以看到鬼魂是因为他们心灵纯净,许嘉鹤的心灵,离纯净很远吧。
事实上,项雪晖的这个电话,只是在确认自己的猜测,关于现在的赵戈,就是许嘉鹤的可能。
“您是哪位?”那声音里带着提防,项雪晖听得出来。那种谨慎,还带了一点点兴奋。赵戈自闭,他只对钢琴感兴趣,他认不得自己的声音。许嘉鹤不一样,所以他没有挂断电话,他好奇,他想要知道。
“我叫许嘉鹤,是许仕群的叔叔。群群很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的演奏。”
电话里停顿了很久,连呼吸声都能听到。“谢谢。谢谢叔叔。”
“听群群说新年你会来这边表演,赵五又是我的启蒙老师,我想或许可以和上次一样,住我们家,也方便。”
“叔叔,这件事,难道不是应该跟赵五伯伯谈的吗?”话里,一个孩子不会有的责备也很明显。
“嘉鹤叔叔想知道赵戈小朋友的想法,因为赵戈也不是小孩子了,会有自己的想法,对吧?”
“我只是个小孩,做不了主的,不过谢谢叔叔的好意。”
“那……打搅了,下次有机会再联系。”项雪晖打着电话回到浴室,又一次站在镜子前,想象着电话里的人此刻的表情。6,7岁曾经自闭的小孩,会这样回复电话,他不学医学不学心理学,也知道不可能。
“叔叔如果有事,可以直接找赵五伯伯,他安排好了,我自然会听。”电话里的人其实并没有伪装,当他确认给他打电话的人是谁时,他就没有伪装自己是一个小孩,虽然什么都没有点破,还是礼貌叫着叔叔。
“正月里正好是爸爸的生日。”项雪晖故意多了这么一句。“你能来,他会很高兴的。”
“如果有机会,我会来的,我还会……给令尊大人,献上一曲做贺礼。嘉鹤叔叔。”最后那声称呼吐字清晰用力极大。许嘉鹤很聪明,这个电话的意图太过明显,他听得出来。当他知道许嘉鹤还活着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切还没有结束,至少不会以他原本想的那样结束。钢琴表演那天看到观众席上的许家三兄弟,他甚至弹错了一个音。好在他们听不出来,好在他们都是外行。不过没关系,只要许嘉鹤的意识还在,那些伤害就还在。不管他现在叫什么,在哪里,不管到时他们是不是明白,是不是接受,他们都要付出代价。
“我非常期待,和你见面。赵戈……小朋友。”
“我也是。许嘉鹤……叔叔。”
心照不宣的两个人,在挂断电话后都沉思了好一会儿才从刚刚的状态里出来。许嘉鹤不知道电话里的人到底是谁,而这个人千真万确地,对他的生活了如指掌。许嘉鹏和许嘉鸮会怎么对他,许太太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没有地方获得答案。原本是想就那么过去,他留下的证据就那么留在电脑里没有关系。哪怕看到许家那两兄弟后心里瞬间激起的波澜,他都可以控制得只错一个音。他可以跟着赵家人回到这里,就像赵戈一样重新活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满满的父爱母爱,只有音乐陪着自己,灿烂无比的未来。
但是他不甘心,他不是一个7岁的小男孩,他没有办法如一个7岁的孩子一般干净纯粹。很多年,他以为自己的母亲离开了自己,然后忽然有一天,她就站在自己面前,看着他受侮辱却只是看着。
“还没有结束呢。”许嘉鹤放下手机,回头看向身后的钢琴,看向折射着日光的镜子。K市那一天的天气非常好,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照得琴房整一个亮堂堂的。赵戈个子很小,虎头虎脑的小娃娃,声音嫩嫩软软地,跑起来也不快,看着不是很聪明,除了钢琴什么都做不好的样子。但他却承载起了许嘉鹤整一个的灵魂,他的梦想,渴望,愤怒,不甘,还有他擦肩而过的亲情,和永远走不上正规的爱情。
恢复工作的当天下午,Anna敲门进来给项雪晖传达了一条信息,是孙之溏留的,说最后一次谈话的时间要往后推两天,因为那天他有很重要的私事要处理,希望项雪晖可以谅解。没有直接电话,而是给自己的秘书留言,孙之溏要和他保持距离的意图没有任何隐藏。项雪晖知道孙之溏的私事是什么,那一天,是小佑的生日,是真正的项雪晖的生日,却不是他的。没有人知道,这个项雪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项雪晖可以想起的最早印象,是疼,他和一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小男孩打架,然后磕破了膝盖。那张画纸摊在地上,还被踩了一个脚印,脏兮兮。那是一幅小孩子的画,全家福,房子,爸爸,妈妈,姐姐,自己。
那副画就在项雪晖的大脑里,被一点点放大清晰,那是第一次,他看到那么美丽的东西,他睁开眼睛后看到的第一件美丽的东西。那个小男孩哭着跑了,项雪晖把他的眼睛都打青了。而那幅画,一定被项妈妈好好保存着,那是第一次,他那个安静的,不聪明的,只会画画的儿子,开口叫她妈妈,扑进她怀里要抱抱和撒娇。那天下午孙之溏来做客。项雪晖记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愤怒,一个小孩不该有的愤怒。
小佑的画上,都会有日期,是项妈妈注明上去的。那一副画上也有,项雪晖很努力回忆,却看不清。
“嘉鹤。”小佑的声音,还是那么悦耳,带了点点兴奋和窃喜在里头。“嘉鹤。我是小佑。”
“小佑,我在听。”
“什么时候,你,来看小佑?之溏的台历,黑黑的字,小佑一个人,没有字,笑脸,陪小佑。”小佑一个在电话里,语速慢慢地,有些些不情愿。“今天黑压压,明天白白,后天有笑脸。小佑生日,嘉鹤来吗?”
“嘉鹤来了,孙之溏会不高兴,那小佑怎么办?”
“为什么,之溏不高兴?小佑喜欢,之溏,还有,嘉鹤。”
“如果小佑想出来玩,或许会遇到呢。”项雪晖忽然耍了个小心眼。只要孙之溏带小佑出来,只要他愿意带小佑出来,他就有机会,有办法,把小佑带走。孙之溏不敢报警,他不敢。
“出来吗?”电话里一阵安静,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脚板踩着地面来来回回的声音。项雪晖可以想象小佑拿着画笔一个人走来走去努力思考的样子,那个自己,还会撅着嘴巴,感觉太奇妙了。
“如果为难,以后我再来看小佑,但生日那天,不可以了。”
“小晖。”小佑忽然叫了声,还抽了下鼻子。“小晖,会陪小佑,过生日吗?”
“小晖?”
“一直都是,晚上,天黑黑,小晖叫小佑,小佑出来,小晖躲猫猫。……我想他。”
或许从自己出来那一刻,小佑就一直注意着他,而他,一直到前几天,才知道小佑的存在。
“小佑。”
“嗯?”
“小佑,你长大了,你很勇敢,你……再也不需要……不需要小晖了。”
“难过。小佑,想他。”小佑在电话吸着鼻子,发出很轻的哭声。
项雪晖咬着拳头,听着小佑的呜咽,却没有话去安慰他。眼泪什么时候又滚下来了不知道,一天前和是赵戈的许嘉鹤打电话时还跟小公鸡一样,几分钟前还为自己那个小主意偷笑窃喜,现在又是流泪了。
“我会带你回家,小佑,我一定会带你回家。”
042 各自的算盘
许嘉鸮提前一个晚上回来,下巴上还带着青青的胡渣。项雪晖那时正在和许佰时下棋,此人就没轻没重地闯了进来。项雪晖早两个小时就有接到许嘉鸮的电话和短信,不过人没功夫理睬。
“原来嘉鹤你在陪爸爸下棋呢,嘿嘿。”许嘉鸮一口气松开,扯了领带直接往项雪晖坐的沙发扶手上靠了下来。“哎呀,局势对嘉鹤很有利啊。爸你要加油啦,哈哈,不过俗话说得好,虎父无犬子啊。”
项雪晖正按着自己的马要跳,被许嘉鸮在边上唧喳得有些不耐烦,转头扫了他一眼。“观棋不语。”
“我和嘉鹤你也见到了,去你妈那里跟他说一声,然后洗个澡,换身衣服,去你大哥书房。”许佰时眼睛盯着棋盘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说出的话还真不搭边。“别在我这儿捣乱。”
“爸你也偏心。”许嘉鸮低头朝着自己的胳肢窝嗅了下。“有味儿了吗?那我去洗澡,嘉鹤,晚点见。”
“明天公司见。”项雪晖话接得很快,眼睛也只注意着棋盘,直接跳马,许佰时立刻“嘶”了声,就跟真抽到他皮肉似的。“是嘉鸮分散了你的注意力,如果这局平不了,爸,你可以扣他奖金。”
“这主意不错。”
“你们……联合着欺负我呢。”许嘉鸮夸张地跳起表示不满,心里乐得跟花开了一样,恨不得扑上去就在项雪晖的脸颊上狠狠地亲上一口。这样的话,多久没有听他那么轻松地说过,可能要追溯到自己初中了。
许嘉鸮听话地去见了许太太,然后回自己房间洗澡换衣服,又出来吃了点东西,才不情不愿地敲开了许嘉鹏书房的门。也不等里头人回应,只象征性地敲了两下后自己转开门进去,大刺刺地在许嘉鹏面前一坐。
“满载而归,来论功行赏了呢。”许嘉鹏翻着文件给自己加班,只抬头看了许嘉鸮一眼。“磨叽两小时了。”
“切,我不在,谁知道你和嘉鹤处了多少个两小时?”许嘉鸮也没心思跟许嘉鹏斗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直接摔在许嘉鹏桌上。“都里头拷着呢,绝对出乎你的意料。妈的,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你是指哪方面?”许嘉鹏也不浪费时间,直接拿了U盘插电脑上。“看来一心多用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我让人帮忙查了马小霞的通行记录,开始没多想,就是想看看她是否来过这里,有没有和嘉鹤认识的可能。结果发现了一个很蹊跷的地方,所以我就又查了更多,结果……”许嘉鸮起身绕到许嘉鹏身后,伸手指着屏幕上刚刚被打开的表格上那几处被圈出的时间。“我让你猜猜,看你多久能反应过来。”
“她和妈妈去的地方一样,时间一样,可能是巧合,巧合了……那么多年。”许嘉鹏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只能查到最近几年,再早的记录都不完整。当然,她和妈妈年纪差不多,又都喜欢旅游的话,可能是某一次巧合地遇上,后来交谈甚欢就一直结伴同游。我们不知道,是妈妈觉得,我们没有必要知道。就像我的一些朋友,你的一些朋友,爸爸的一些朋友,也不都没有和妈妈说过吗?”
“你真的那么想?”
“这也是一种可能,不是吗?妈的。”许嘉鸮没忍住咒骂了声。“居然查到自己妈妈头上了。”
“你打算告诉嘉鹤多少?”U盘里存的内容其实并不多,除了那张马小霞的出行记录表,还有季家亲属的联系地址,以及项雪晖的资料。许嘉鹏查看的速度很快,三份看似不相关的信息一并被吸收。
“大哥,那要看我们是出于什么目的了。”许嘉鸮双手抱胸靠坐在许嘉鹏的桌子上。“总得给自己留一手吧。”
“说说你的怀疑?”许嘉鹏往后一靠,和许嘉鸮保持对视。
“怀疑?关于嘉鹤为什么要查那个马小霞,还是忽然对小佑感兴趣?我离开这三天,发生什么了吗?”
“嘉鹤哭了。”
“哭?为什么?”许嘉鸮一下人跳直了。“好好的哭什么?嘉鹤不会莫名其妙哭的。”
“他只是跟我说……他不想死。”许嘉鹏说着很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胸口。“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痛心吗?我不知道为什么嘉鹤会忽然说那样的话,那么害怕,眼里那么惶恐和无助。我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什么会让他在我面前流露出那么脆弱的一面,但我可以肯定,一定和我们在查的事有关,一定有。”
“不想死?为什么,难道嘉鹤以为上一次是我们想要他的命吗?那是意外啊!”许嘉鸮握着拳头在许嘉鹏面前转了两圈,没找到给自己发泄的地儿。“不对,一定还有什么,我走之前明明都好好的。”
“你去孙之溏那里接受心理咨询时,有带额外的东西过去吗?”
“干什么问这个?”
“窃听还是录音,你听了多少内容?”许嘉鹏的口吻,就跟在审问许嘉鸮一样。“别说什么都没有。”
“早不说,坏人就给我当,你坐享其成是吧?”许嘉鸮甩手要走,还没等许嘉鹏叫他回来,自己又忍不住重新回来。哼哼了两声,在位置上坐着,和许嘉鹏对眼,对了会儿觉得无趣,才又开口道。“这心思我当时真没有,不过我知道孙之溏的办公室里有,我想办法从他电脑里拷贝下来就是了。现在回答我,为什么忽然要问这个,你在怀疑什么?那个孙之溏,到底和嘉鹤什么关系?他们不可能之前认识的。”
“嘉鹤在孙之溏家楼下守了一个晚上。”许嘉鹏抬手阻止许嘉鸮插话。“听我说完。不过他好像是在等孙之溏离开。我派的人跟着上去的,说嘉鹤进了孙之溏家,待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眼睛还是红的。第二天他请假没有去公司,就是那天,嘉鹤哭了,说……他不想死。”
“孙之溏家里……是小佑?那个项雪晖?怎么会这样?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许嘉鸮又一次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在许嘉鹏面前来回走。“怎么会一下子出现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哪冒出来的?”
许嘉鹏扶着额头,看着许嘉鸮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念念叨叨。许嘉鸮是一个很冲动的人,只不过由于年龄的增大稍微会控制些,但这依旧不会改变他冲动的本质。而许嘉鸮冲动所带来的结果又都太可怕,所以有些猜测许嘉鹏不说,哪怕将来落实了一些现在的猜测,他也可能不会告诉许嘉鸮。
他是许家的长子,是两个弟弟的亲哥哥,他不能再让错误的事情发生。
“好了,别在我眼前瞎晃。季家真的没有办法?”
“你不是也看了?”许嘉鸮从口袋里掏出烟,也不管许嘉鹏书房禁烟的规矩,直接给自己点上,狠狠抽了两大口。“季慧慧当时的就诊记录还在,你也看到了。在医院住过一阵,后来季父签字把人领回了家,从此就再没有了音讯。他们留的地址早就没有人住,大海捞针一样,无迹可寻。”
“那我们就只能……”许嘉鹏站起身,伸手抽走许嘉鸮指间夹的烟。“守株待兔了。”
“爸爸生日前,妈妈会出一次门,例行的,要给爸爸准备礼物,年年如此。”许嘉鸮不怎么服气地看着许嘉鹏把自己的烟给灭了。“在你这儿抽根烟会死啊?矫情。没什么事我出去了,对着你我肝儿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