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思片刻,他才当了不到三个月的宰相,啥都没干出来,走什么走?
心中有些不满,却不能表露出来,只是依旧温言道:“吕卿既然身体不适,朕权且让太医给你诊治。国家多难之秋,还要仰仗相公勉为朕行。辞官之说,不要再提了,朕不准!”
说道后面的两句,语气变得有些严厉,不容更改。
吕好问愕然,看着我,过了一会,起身告退。
然而等我将他的折子,丢到枢密院商讨的时候,他却借口卧病在床,不能前来。
我心中颇为怨恨,又无可奈何,他死活不愿干的话,我也不能强行将他绑来让他干。
干宰相又不是干苦力,干苦力他要不愿,我一顿鞭子下去,不愿也能干好。
可这宰相,他要是不想,就干不好。要是干不好,还真不如换人了。
将吕好问上的折子送给岳飞看,问问他觉得如何。
他的回信倒是简单,只说听凭陛下调遣。
既然他也认为行,让枢密院的下令,诏岳飞回京,听候调发。
圣旨一来一回,十多 天的日子。这十多 天里,吕好问干得还真是绝,全然不来上朝,人影都看不到一个了。
我压着心中的怒气,亲自去他府上走了一趟。
拿着一个月三百缗的俸禄,我又从来不曾亏待与他,竟然给我玩这个!想不干就不干?没那么容易!马车走在路上的时候,我甚至心中愤恨的想,谁再敢动不动觉得压力大了就辞官甩膀子不干,我就把他们,统统交给秦桧!
吕好问的老爹,本是京官,他也不是科举出身,走的荫补。
原本以为会看到颇为富贵的吕府,却没想到,他的府上竟没两个人,空荡荡的庭院,竟有些萧索。
穿廊过堂,终于来到他的病床前,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染了什么病,竟然敢连我的话也不听!
站在他的病床前,朝床上看去,一看之下,吓了一大跳,他的头发,竟几乎都白了一半,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一半,眼眶也塌陷了下去,躺在床上,一副风烛残年的样子,见我来了,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竟然真的病的不轻,而且,似乎还有更多的心事!
我忙上前,将他扶住,按回床上,又将他的被子给他掖好,看了他半晌,叹气道:“爱卿心中,究竟有何难题?说出来,朕帮你办。何至于忧心至此,发须几白!”
吕好问伸出手,抓着我的袖子,带着乞求的语调,说道:“臣只是担忧老母年事已高,无人照料。朝中之事,确不是臣能力所及,趁着臣尚未有错,请陛下成全臣,准臣辞去丞相一职,赐臣一杭州宫观使。臣在位九十八 天有余,未曾献一策,心中有愧。请陛下看在臣献计西川之事的份上,怜臣之心,准臣所奏。且臣妻前些日子不幸辞世,臣实在,在无心于功名,只求薄田数亩,以度残生。臣在野,必当铭记陛下恩德,不敢有忘。”
说毕,不顾我的阻止,硬是挣扎着起来,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个头。
我看着他凌乱而花白的头发,不整的衣衫,都有些佝偻的身子,在心中叹了口气。
将他扶起,黯然道:“吕相公既然执意求去,朕……准了……”
转过身,走了两步,猛然止住脚步,头也未回,问道:“卿去之后,谁可代之?”
吕好问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道:“朝中人才济济,陛下尽可择贤者而用!”
我想了想,问道:“秦尚书如何?”
听见后面的人咳了两声,大口的喘着气,我有些担忧,转过头,朝他看去,却见他的脸色,白的都有些泛青。
见他喘的厉害,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他终于喘过气来,叹道:“陛下有问,臣不敢不说。臣以为,张浚张宣抚,年富力强,亦有决断,可堪大用!”
我坐回椅子上,皱着眉,想了想,道:“只恐他年纪轻……又无甚大功……”
吕好问缓缓的道:“都督河北,守住重镇,便是大功。只是如今,李纲前去看守河北,李纲同张宣抚有隙,此二人若同在河北,若相互不服,恐有误国事。”
我想了想,点头叹道:“吕相公说的不错!朕尚未思虑至此。”
吕好问罢相的第二 天,他便收拾着东西,全家都搬到杭州,做他的宫观使去了。
右相无人,左相冯澥暂且独相,我的事情,又一下子多了起来。
将以前的户部尚书不得干预的户部右曹之财归于左曹,让赵鼎统一筹划。赵鼎做的井井有条,不仅如此,还举荐了不少官员,比如已经被之前的赵桓罢为崇福宫提举的吕颐浩,说此人有大才,可堪用。
我亲自去见了两次,将他重新请回来,协助赵鼎,管理户部财政之事。
又下诏,开恩科,定于明年春。
直到十月的时候,李纲才由汉中到了河北,而在河北的岳飞和张浚,则一同回京。
他们到的时候,我刚好同宰执议事,抽不开身,便让高公公去接一下。
等到将在各处增发茶引的事情定下来后,这才从崇政殿走出,径直到了我已经准备好的离禁中不远的岳飞的住处,依旧是他做侍卫时的住所,只不过将其又弄的暖和,舒服了些。且重新整修过一翻。
再在门外的时候,有些紧张,更有些激动。
想了半晌,是该对他说,我想死你了。
还是该对他说,爱卿一路辛苦?
在心中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决定还是先对他露个自认为比较温雅的笑容来得合适一些。
想定了,伸出手,推开门,原本以为会看到那个让人魂牵梦萦的影子,却没想到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同我早上来的时候,一摸一样,房中的煤火倒是一直在跳动,将房子里烤的暖暖的。
我皱了皱眉,有些疑惑,让人去将接岳飞的高公公找来,问他道:“不是说岳飞已经到了么,人呢?”
高公公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道:“回陛下……老臣去接岳元帅,还……还未开口,岳元帅便应了张宣抚的请,住……住他家了……”
我哦了一声,住张浚家了。
张浚又不是京城人,我也没赐给他宅子,他不过是租的一户汴河旁边的小楼。
他常年不在家,那房子估计都不知道有多厚的灰了,岳飞回来,我给他准备的好好的地方不住,却跑去住张浚家。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半晌没说话。
低着头,有些垂头丧气的回到崇政殿,龙案上还摆着堆成小山一样的奏折,翻了一本,是说要加赋河北河东的,批了不准。
再翻开一本,是修订国史的,批了准。
又翻开,弹劾开封尹王襄的,说他不守礼法。懒得去理,王襄出任开封尹以来,开封府的大牢,空了一半,开封治安,直线上升,也不知道这些御史,有什么好弹劾的。
继续翻阅,又有不知道那个老头子,说张叔夜是武将,做枢密院事不合适,不合祖宗之法。遇到这种折子,批都不用批,张叔夜早就不带兵了,好歹是当过将军的人,比那些全然不知战事的书生纸上谈兵还是要好许多。
越看越气闷,广东、广西不知是怎么了,估计是朝廷只要有烂人,就都贬到岭南去种荔枝,结果将那里治理的一团糟,官逼民反。
今 天这里有人替 天行道,明 天那里有人自立为帝,后 天又有占山为王的,外后 天还有佛祖转世的。花样千奇百怪,层出不穷。
一一调派,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累死了,脑力,体力,还有心累。
可一抬头,折子才看了一小半,还有大部头在等着我。
揉了揉太阳穴,喝了口茶,问一旁的高公公道:“老高,岳飞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进宫见朕?”
高公公往我的银茶壶中添了些须茶,回道:“陛下,岳元帅说,他打理整齐,就进宫面圣,算算时间,应该也快到了……”
我点了点头,在殿中转了两圈,最终走出殿去。
冬日的阳光,并不怎么刺眼,只是晒在身上,却还是觉得寒意逼人。
在心中暗自琢磨,是不是应该把找到岳飞家人的消息,告诉他。
想了想,最终决定还是算了。
派出去的张茂,潜入金人上京,才得到他家人的消息,尚在营救中,还未得手。告诉他了,不过徒然增添他的烦恼罢了,还是等救出来后,将他们接到汴京,再给他一个惊喜好了。
吸了两口气进入肺中,烦闷之意稍去,回到殿中,继续批折子。
正看到秦桧上书,有关修改重罪定罪一项事宜,猛然听见殿外通传,两河节度使岳飞求见。
心中一喜,抬起头来,却看见一身儒服的他,走了进来,朝我行礼。
青色的圆领袍子,映着刚毅沉稳的面庞,双目炯然有神,又异常犀利明亮。逆着光,挺拔矫健的身姿,映出淡淡的光晕。
我不觉便对他露了一个笑容,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见有人在殿外笑道:“鹏举,你走的好快,我都赶不上了!”
有些愕然,朝殿外看去,眼前一亮,却是张浚。
他在外这些日子,竟没有半分风霜之色,面色白皙,眉眼含霜,尤胜女子。身长玉立而又面带微笑。一套白色的衫子穿在身上更是丰姿不凡,恍如仙人。
岳飞回过头,对张浚笑道:“能怪我么?谁让你看见个女子就挪不动脚了?”
我在心中暗暗有点担心岳飞,张浚恐怕不见得会喜欢听这种话吧?
谁知张浚丝毫不恼,上前一步,向我行了礼,然后笑道:“你让陛下来评评理!我是被谁缠着走不开的!”
不知为何,心中猛然有些酸涩,看着神采飞扬而又俊美无比的张浚,问道:“哦?德远被谁缠着了?”
岳飞连忙给张浚打了个眼色,张浚却看也不看他,朝我笑道:“还不是那个廖小姑,一听说鹏举回来了,就跑去见他。这还不算,竟还缠住我,问这问那,一会问什么岳帅又打了那些仗,一会又问我是不是常常同岳帅一起吃住。最后还幽怨的瞪了我两眼,说我好福气。”
我听得呆呆的,不觉点了点头,喃喃道:“嗯,是好福气!”
说完,转过身去,便有些笑不出来了。定了定神,将龙案上的折子收好,重新抬起头来,对他二人笑道:“两位卿家从河北赶来,一路辛苦。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在宫中用膳。吃完后,朕还有许多事情要同二位商议!”
张浚抱拳行礼,朝我笑道:“多谢陛下!”
我朝岳飞看去,他正看着我,眼中流露出稍许忧虑之色,过了片刻,才道:“有劳陛下费心了!”
我对他一笑,想好的很多话,此刻却一句也不能说,只得换上了一句我该说的:“爱卿不必客气。”
御膳设在崇政殿的偏殿,做的都是他爱吃的东西,什么烤羊肉,烧鸡腿,翡翠冬瓜盅等。
还特意有一笼玉楼包子,放在他面前。
我伸出手,将那笼包子揭开,火候刚好,香气四溢。
朝张浚和岳飞笑道:“这包子还不错,二位卿家尝尝!”
岳飞拿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将筷子夹了一片烤羊肉。
张浚倒是吞了一个包子到了肚子里,又喝了两杯酒,朝岳飞笑道:“怪到你整 天想要吃包子,原来果然好吃!”
73.回忆是抓不到的月光
听到张俊如此说,我心头一颤,抬眼朝岳飞看去,他却看向别处,并未理会我。
心中七上八下,正恍惚间,却又听张浚笑道:“鹏举,陛下对你可真是皇恩浩荡啊!这里全都是你爱吃的东西,我喜欢吃的,半样也没!”
我尴尬万分,当初就没准备张浚的东西,只得笑了两声,又劝张浚喝酒。
张俊几杯酒一下肚,便面泛桃花,眉眼荡漾,我看的都有些心动。心中暗暗琢磨,也不知张浚在河北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个样子。
一顿饭吃的心中七上八下,不是滋味,直到吃完,张浚才对我说道:“陛下,臣有要事,想同陛下相商!”
可是我现在根本就不想同他商量什么事情啊,我现在只想多看岳飞两眼,多同他讲两句话,从他回来到现在,我和他总共说了不过五句话,还有四句都是客套话。
只是张浚既然这样说了,我又不能拒绝,想了半晌,才道:“爱卿今日喝了不少,不谈国事。以后爱卿长期在京中,有甚事,明日上朝说吧!”
张浚却不依不饶,甚至站起身来,正色道:“臣并未喝醉!”
我无可奈何,只得让岳飞先去歇息,同张浚到了内殿。
一入大殿,刚刚还有些醉眼朦胧的张浚,双眼立刻变得锐利无比,他行了礼,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本折子,递到我面前。
我有些头晕,根本不怎么想看折子,对他笑道:“德远有什么事情,直接说了吧!”
张浚看着我,看了一会,缓缓道:“臣请都督关陕!”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怎么他还在执着于都督关陕?上次没被曲端吓住么?
缓缓的摇了摇头,背过身去,道:“关陕的那帮人,虽然有时不听号令,可终究说起来,也无甚大错之处;更何况,那里的曲端,你又不是没见过,恐怕……”
话音未落,便听他在身后说道:“陛下,臣虽年轻,却并非无能;岳元帅用兵如神,进退知机,且不慢朝廷,根本不需要人监督。关陕乃重地,曲端的心腹部将半个月前叛变投金,关陕战事再起,不可有失!臣与岳元帅相处一年有余,能不能都督关陕,陛下一问岳飞便知!至于曲端,臣这里有他的亲笔信,请陛下过目!”
我转过身去,看见他双手递给我一封信,看样子,是私人之间的信件。
有些疑惑的展开,我记得曲端对张浚似乎很不满来着,该不是写信给他骂他吧?
一字一句的看下去,看完竟然呆住了。
竟是一封求救信!
曲端在信上说,自己的心腹将领,投靠金兵,且多日未有战果,朝廷必疑之。自己决无二心,请将全家老小,送往京城做质,更请张浚在陛下面前为之辩驳,许其继续带兵,击退金人。若朝廷还不放心,请派监军,那就请张浚前去,愿听调遣。
我扬了扬眉,朝张浚上下打量了两眼,这官员之间,私自通这种信件,可是朝廷大忌。他居然还敢堂而皇之的拿给我看?
张浚一脸坦诚,面不改色,亦看着我。
我想了想,对张浚道:“依你看,曲端可有反意?”
张浚挺胸抬头,看着我,朗声道:“臣愿以脑袋担保,曲端决无反心!”
我笑了,这个人,倒是公私分明的很。
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就允许曲端将他的家人,送到汴京来!”
张浚愣了片刻,劝道:“陛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既疑心曲端,大可另派他人统领关陕兵马……”
张浚还未说完,我便打断了他的话,坐回椅子上,端起一杯茶,揭开茶盖,喝了一口,慢悠悠的说道:“朕并不疑心他,朕这样做,只是为了让他安心!”
说完全不怀疑,是假的,只不过,他把全家老小的性命,都交到我手中,我放心。
他知道我接受了他的请求,他更放心!
我可不想现在装B,假装全然相信他,等到关键时刻却又心中不爽。
既然都坦白了,摊开了,那不妨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来直去,倒也少了许多揣测,他也不用整日担心,我用别的法子整他。
看见张浚在沉吟,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至于都督关陕之事,朕会同枢密院众人商议过后,再做决断!”
张浚脸上露出了一个会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