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了一口气,张了张口,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却只看见他皱着眉头,俯下身子,将我的腿碰了碰。
我疼得龇牙咧嘴,额头冒汗。
又看见他伸出手,将我的罩甲解开,将我被袖箭射中的伤口处流的血用手沾了,送到鼻边闻上一闻。
一闻之下,神色大变,一贯镇定的他,竟露出惊慌失措之色。
我却觉得有些尴尬,刚刚落下时,以为必死无疑,再也看不到他了,图一时爽快,口不择言,什么扒他裤子之类的话都说了。
现在没死成,以后都不知该如何相处了。
正有些面红耳赤,讷讷的想要开口找个借口掩饰一番,却不料他竟二话不说,伸出手,扯开我的外衣,中衣,撕开里衣。
眼前寒光一闪,一柄匕首握在他的手中。
我有些心慌,他别是来报复我的吧?
却还未等我开口,匕首落下,数枚发黑的箭头,被剜了出来。
紧接着,他的略微有些冰凉,温润的唇,便盖在了我的伤口之处,用力的吮吸着。
抬起头,吐出一口黑色的带着腥味的血。
麻木的感觉渐渐的从大脑退出,我强自笑了笑,问道:“箭头有毒?”
他不答话,再次俯下身子,吸住我裸露在空气中的肩头。
姿势暧昧之极,真让我有些心驰神荡,酥麻的感觉,从肩头一直荡漾到心中,然后四处传递。
我想张开口,告诉他别这样,却不料竟发出了一声沉闷至极的哼声。
停在我肩头的唇微微一颤,随即离开,吐出一口略带红色的血。
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神智稍许清明一些,再朝他看去,却看见他直起身,抬脚跨过我,朝赵构的尸体走去。
过了片刻,他返回到我身边,手中多了一个盒子。
打开盒子,取出一枚药丸,他自己先送到鼻子边闻了闻,又舔了一下,最后全部送入口中,嚼烂后,尽数敷在我的伤口之处。
随后又撕下自己的衣襟,将我的伤口包扎好,顺手将我的衣衫也系好。
伤药一抹上去,肩头登时觉得火辣辣的疼的厉害,脑袋一阵比一阵发胀,最后眼前也一片模糊,好像有许多星星在转一般。
神智也渐渐的远去,竟连耳边的呼喊我的声音也听得不大真切了。
只觉得一时冷一时热的。
时而身在火炉,时而身在冰窟一般,难受的不得了。
却始终动弹不得。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场景,我甚至有些不敢相信,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连忙闭上眼,生怕自己醒来。
过了片刻,再次睁开,场景还是没变。
他的面庞,离我不到一寸的距离,绯色的,硬朗而刚硬的唇,就在我的眼眸之上半寸不到的位置,他沉稳的呼吸,吐在我的脸上,让我身如幻境一般。
更让我不敢置信的,我竟被他紧紧地抱在怀中,他的大氅,裹着我和他两个人,他身上的温度直传到我的心中。
然而,他的头却猛然落下,似是沉睡时的栽倒,唇触不及防的,竟然碰到了我的眼。
连忙闭上眼,却听见冷不丁,带着些许疲惫,些许焦虑,更有着些许哽咽的声音响起:陛下!
这一定是在做梦,我不敢睁开眼。
却只觉得抱住我的怀抱更紧了些,急切的唤声再次在耳边响起:陛下!你醒来!你……你别吓我……
我缓缓的睁开眼,还未开口,便看见抱着我的人,露出惊喜万分的神情,用下巴死死的抵住我的脑袋,喃喃道:“你终于活过来了!终于活过来了!”
我低声笑道:“岳大将军,你怎么说话呢,咒皇帝死啊?这可是大不敬!”
却不料竟被他紧紧的搂着,弄得我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他此刻竟带着惊喜万分的声音,颤声说道:“会说话!还会说话!”
他连说了两声“会说话”,心中的喜悦之情,似乎无可表达,抬起头,竟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越笑越响,最后,他笑累了,低下头,看着我。
我扭头四下望去,竟还是我落下的那个山谷,四周景色毫无变化,只是天上,已经从我昏迷前的朝日,到了此刻的月上中天。
再去看他,他却还看着我,我朝他一笑,道:“你再这样看着朕,朕可就真的对你有企图了!”
他一愣,连忙将目光移开,脸也离我远了些。
我不该那样说的,破坏了如此好的气氛,停了停,才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们怎么还在这里?”
岳飞依旧看着远处,语调渐渐平静:“离落下悬崖已经有四五天了!悬崖太高,太陡,臣无能,没法带着陛下离开……”
两天?我皱了皱眉,怎么两天了,王德他们也该找到这里来了呀?
抬眼朝岳飞看去,他正思索些什么。
我在他怀里动了动,腿却还是疼的不行,朝下看去,两腿之间,都绑着树枝,心中滑过一丝不好的念头,颤声问道:“我……我的腿是不是断了?”
岳飞犹豫了片刻,然后对着我轻轻点了点头。
我心中大乱,又过了一会,想了想,稍稍动了动手指,无碍;手臂,无碍;再动一动肩膀,疼痛袭来。
咬着牙,半晌不语。
却听岳飞在耳旁柔声说道:“陛下的小腿虽然骨折了,可如能早日赶回成都,诏太医前来,养个两三个月,定然无碍的!”
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猛然问道:“鹏举,你说,我们都在这里两天了,为什么王德还未找到我们?”
岳飞不答,我心中有些发颤,过了片刻,只听岳飞说道:“绝不会是陛下所想的那样,定然是有其它的变故!他们没找来,那我们只有自己走出这雪山了!”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他的掌心有些发颤,随即便也反握住我的手。
我看着他的双眼,然后将视线缓缓上移,看着满天的星辰,停了一停,然后朗声道:“好!我们就自己走出这雪山,前去成都,看看到底能出个什么变故!”
等到天空再次发白的时候,我坐在岳飞用树枝编成的雪橇上,而他,最后朝赵构的尸体看了一眼,忍不住道:“陛下的肩膀上的伤口,能够清除余毒,也要感谢康王随身带了解药,即便康王有甚不对,陛下这样将之暴尸荒野……”
我万分不情愿的开口:“朕的伤,也都是拜他所赐!若是他不放袖箭,朕现在还能葬他,现在朕的双臂哪里有力气来葬他?他暴尸荒野,也是因果报应!”
岳飞叹了口气,走上前几步,将赵构的尸体抱起,放到峭壁脚下,又极目四眺,手脚并用,攀上悬崖,将挂在一颗小树枝上的赵构的断臂找了来,放在赵构的尸体旁拼好。
又取出腰间的佩剑,一剑砍下,将一枚巨石劈成两半,他连砍了一二十下,然后将那些被他砍成小块的石头,轻轻的放到赵构身上,将赵构的尸体盖住,做成一个简单的墓,又捧了雪,将石头的缝隙处都塞满,从我这里看去,赵构的墓,瞬间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小土包。
最后,他长剑抖动,在峭壁上写下几个大字——大宋康王之墓。
我被他最后这个举动气个半死,这能明摆着叫他康王么?
却见他在坟前拜了两拜,然后直起身,长剑再次抖动,如同一条银龙,片刻之间,他先前刻上去的那六个大字,就被划的稀烂,再也看不出原先的字迹是什么了。
我趁他做这些的时候,暗地里朝赵构的墓吐了口口水,等他转身走向我的时候,我有些不满。
被他拖着坐在雪橇上,于雪地滑行的时候,忍不住问道:“鹏举,你葬了康王,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还去拜他做什么?那种人,有什么好拜的?”
岳飞沉默不语,过了片刻,才道:“臣当日,投靠康王,他命臣随宗老将军一同出发勤王,这才以得见陛下。康王纵有不对之处,可臣不敢忘恩,臣实不忍见他尸首被野兽拖去。”
我听了这话,一时心中五味陈杂,仰头看天,太阳升起,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里,有些刺眼。
将眼睛闭上,过了一会,才试探着道:“朕在悬崖上,同你说的那些话……那些对你不敬的话……你,你……”
还未说话,就听他笑了一笑。
我却不知他在笑些什么,心惊胆颤。
却听他说道:“最开始听到这种话,痛恨无比,冲动之下,对陛下多有冒犯。直到那日,陛下宁可自己死,也要我活着……”
说道这里,他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我在背后,看不见他的神色,扭过头去,看见的也只是他的背影。
难以从他语气中分辨,他接下来要说的,究竟是好还是坏,更不敢搭腔。
只得静静的等着他说话。
等了一会,又听见他的声音响起:“臣心中感激万分,陛下重情重义,绝非那种不堪之人。以前那些话,做哪些事情,也都是……也都是被臣气得……;臣若还为陛下赌气时说的一些话计较,那也……那也……”
他又停住了,没再说话,只默默的拖着我在雪地上滑行。
我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最后,只低低的叹了口气,小声说道:“其实,也不全是赌气,至少有一半是真心。”
却不想他突然停下来,回过头来,看着我,两眼却似无法聚焦一般,急道:“陛下!”
我朝他一笑,却听见他更加焦急的声音响起:“陛下,你在哪里?”
我勉强举起手,朝他眼前晃了晃,可他还在四下张望,神色紧张:“你在哪里?”
心中一惊,对他大声道:“朕就在你面前!”
他朝我伸出手来,我连忙把自己的手递给他,被他握住,看见他脸上的焦急之色尽去,只听得他喃喃的说道:“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
吓了一跳,忙对他说道:“快过来,让我看看怎么了!”
他依言绕道我身旁,坐下。
一双眼睛有些红肿,我朝他的眼睛吹了口气,立刻就有眼泪流下。
连忙将手盖在他的眼睛上,挡住雪地里反射的光线。
却听得他黯然的声音响起:“我眼睛瞎了么?”
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对他笑道:“没事,应该是雪盲症,只要不再看雪,就好了!”
他沉默不语,紧紧的握着我的手。
我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对他温言道:“朕的中衣,是黑色的,你撕一块下来,将眼睛蒙住!”
他犹豫了片刻,随即伸出手来,摸索着将我的外衣解开,却不小心触到伤口处,让我忍不住疼的皱了眉头。
最后找到了中衣的衣襟,略微冰凉的手指,顺着衣襟一路向下,到了腰间,想要找到中衣的下摆,可竟然不经意之下,碰到了他不该碰的东西。
我万分尴尬,偷偷朝他看去,他满脸涨的通红,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一咬牙,手上用力,撕拉一声,我的中衣下摆被他撕下。
他将黑色的布条蒙上眼睛,又伸出手来,将我的外衣系好,过了一会,才听他说道:“陛下不能走路,臣也看不见了,想要走出这荒芜人迹的雪山,恐怕是难上加难。”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高悬,四处看去,连绵不断的雪峰一座连着一座,根本看不到头,而面前的这一座,更是颇为陡峭。
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对他朗声笑道:“再难也不怕!你看不见,我当你的眼睛!”
他用力的点了点头,一回身,将我背在背上,继续朝前走去。
脚步时深时浅,比不得坐在雪橇上,我的腿有些震得疼,咬牙忍住,却见他走了没两步,便低声问我:“陛下看看,四下可有歇脚的地方?”
我四处张望一翻,然后在他耳边说道:“东边两百步处,似乎有个洞。”
他嗯了一声,背着我朝东边走去。
到了洞口,他又问道:“陛下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
我朝里面看去,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茫然摇了摇头,猛然想起他眼睛看不见,便低声说道:“看不见,里面一团黑!”
他点了点头,从身上取出火折,在空中甩了几甩,兹的一声点燃,丢入洞中。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他背着我朝后跃去,随即伏在地上,侧耳倾听洞中的动静。
过了一会,洞中毫无反应,他这才又站起,手中持剑,慢慢的朝洞口走去。
洞中的火折还在燃着,我抬眼看去,原来是个五六平米见方的小洞,里面仅有些枯叶,此刻亦被火折点燃,正噼啪烧着。
同岳飞一道,在洞口等了片刻,等到枯叶尽数烧尽,这才进洞。
他将自己的大氅铺在地上,然后才将我放下,我看着他,不解道:“怎么不赶路了么?这还是白天呢!”
他低低的嗯了一声,道:“白天太阳刺眼,臣的眼睛瞎了,若是陛下也弄得同臣一样,恐怕就真的出不了这雪山了!晚上赶路罢!”
我点点头,却又听他说道:“陛下肩头的伤,恐怕是该换药了!”
迟疑了片刻,最终对他说道,有劳你了!
然而,上完药,更尴尬的事情要出现了。
我想嘘嘘。
忍着,不做声,不说话。
然而忍得了一时,却忍不了一世。
越来越难受,最后只得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低声道:“鹏举,你扶我出去一下吧!”
他哦了一声,就站起身,将我背在背上,背出洞外,到一株松树前停下。
我实在无法启齿,想了片刻,只得对他道:“你先回去好了,等一会我叫你!”
他却站着没动,过了一会,才听得他说:“臣不介意。”
我觉得自己丢脸都要丢到姥姥家了,他不介意,我介意。
有些恼怒,朝他大声道:“让你回去就回去,罗嗦什么?”
他嘴角竟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笑容,将我放在地上,我双腿骨折,自然是站不起来的。
刚刚上完药的肩头,酸麻火辣,根本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
呆在雪地里,愣了半晌,想不到有一天,竟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还是在他面前。
风吹过,面上有些凉,竟然是泪滑落。
朝他看去,他背对着我,落在雪地上的影子缩成一团,日正当空。
他没有回头,只淡淡的说道:“也没什么,陛下昏迷的那些天中,臣已经帮过忙了。”
果真是报应不爽,我不该嚣张的对他说扯他裤子那种话的。
可越来越急,我顾不得那么多了。
只得让他一手抱着我,一手将我衣袍的下摆掀开……
在心中觉得悲哀,羞愤,终于能明白当日他被我按在身下的心情了,我发誓,以后就是赌气,也决不对他说那种话了。
重新回到山洞中,我沉默不语,愣愣的坐在他身旁。
看着他用刚刚出去时随手折的树枝生火,青色的火苗攒动。
我开口叫他:鹏举。
他回过头,看不到黑布背后的眼,只看见他的唇微微上翘,对我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我心中稍安。
却又听他说道,陛下,趁着现在快些歇息吧,到了晚上,可要养足精神赶路了!
原本有些疲倦的眼再次闭上,身下的地更是又冷又硬,可却比宫中的软床睡着舒服万倍,闭上眼,不大一会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香味飘来,让几天没吃东西的我,从梦中惊醒,想要一跃而起,最终失败。
睁开眼,只看见一只山鸡被火撩得直往下滴油,而那正在烤山鸡的人,正丝毫不觉,烤一会,送到鼻子前闻一闻,再放到火上继续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