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就入了长江,抵达重庆下流。
原本是打算在奉节落脚,走到半路的时候,天忽然阴了,下起雨来,天黑的早,夜间不敢过三峡,便与一旁黄夜间停泊,等明日天明在再走。
水声澹澹,稀疏的雨滴打在船篷上,噗噗作响。
岳飞在舱中歇息,我坐在他不远处,琢磨一副从成都带来的张飞的隶书。
看了片刻,忍不住对岳飞叹道:“张飞五大三粗的,没想到字写得这么好;就如同鹏举你,还以为擅长凌厉草书,却原来写出来的字娇憨可爱。”
岳飞已经睡的有些迷迷糊糊了,含混的回了句:“看陛下的人,也没想到,嗯……陛下的字写得那么歪七倒……”
我有些不高兴,放下帖子,回头看岳飞,想要反驳两句,却不想他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无可奈何的笑笑,他这也算是迷糊之中吐真言了?看来我还要加紧练习书法才行。
叫了在外守夜的侍卫,那名侍卫脱了斗笠,蓑衣,进了仓,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岳飞一眼,露出颇为讶异的表情。
我朝他笑着解释,明日到了夷陵,岳飞还要快马赶路,是故先睡了。
那名侍卫对着岳飞露出颇为艳羡的眼神,看了他片刻,才恋恋不舍的帮我找出笔墨纸砚摆好,又退了出去。
写了两张纸,总是不满意,再拿出一张纸的时候,听见岳飞在身后有些含糊的声音传来:“陛下怎么还没睡?”
我回过头,朝他微微一笑,并未说话。
他看看我手上拿的笔,有看看铺的帖子,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带着人在睡梦中,特有的迟钝,嘟嘟囔囔的说:“臣累了,不等陛下了……唔……那个,陛下的字也还不错……嗯……也不用日夜赶功……”
说道后来,几个字已经发音不清,带着重重的鼻声,渐渐隐去。
我却看着他已经闭上的眼,心神不宁。
在他身边,已经度过了十多天,每一天都看着他睡梦中的样子,那时的他,眉头紧锁,时刻紧张,我稍稍一动,他就能立刻察觉,惊醒。
更有一次,一股腥风就能让他正急速转动的,还在梦中的眼睛立刻睁开,变得像豹子一样的敏捷,将随即扑倒的猛虎一剑斩首。
可我却从未见过他像现在这样,面上带着满足,身子蜷缩成一团,嘴角露出如同孩子一般单纯的笑。
在雪山的时候,看到他的梦中的神色,心中是钦佩,是敬仰,更是觉得荣幸。
然而现在,看着他的时候,竟觉得有些心疼。
他本应该是这样,安静而满足的,睡在他河北老家的热炕头上,或许怀里还搂着娇美的妻子。
却因为宋帝一个比一个无能,他流离颠沛,未曾有过安静而甜美的梦,更是连妻子,儿子都失散流离。
伸出手,轻轻的握住他放在枕旁的手,明明是个七尺男儿,热血汉子,明明胸怀天下,百战名将,却在这一刻,让我想要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给他所想要的一切。
他不知梦到了什么,脸上竟有了迷蒙的神色,额头更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伸手帮他擦去,却觉得他的脸颊有些滚烫。
吓了一跳,生怕他病了,将他的脸轻轻的拍了两下,在他耳旁唤他的名字:鹏举,鹏举?
听见他的喉咙中,发出了一声不可辨识的声音,似是满足至极。
往日他都万分警觉的,怎么会这样,喊也喊不醒来?
正要更大些声将他喊醒,却看见他的眼珠,快速的转动,脸上的肌肉,更是不受控制的跳动,若说是在做噩梦,怎么会带着些笑意,可若是美梦,又如何露出惊惧万分的神色?
最后,他的腿似乎不受控制的弹了数下,我想要将他摇醒,远离梦魇,却不想他的双眼猛的睁开,直愣愣的看着我,没头没脑且斩钉截铁的说了句我也听不明白的话:决不可能!
我不明所以,有些担心的问道:“你刚刚梦见什么了?怎么弄得满头大汗?”
他心慌意乱的将我伸出想要给他擦汗的手打落,含糊其辞:“没,没什么……”
我见他不愿说,便也不再多问,转回头,又拿笔忝了忝磨,一面临帖,一面说道:“睡觉的时候,手不要压着胸口,不然容易做噩梦的。最好的睡姿呢,有人说是朝右侧身睡,有的说是仰躺着睡,有的说是趴着睡,还有的说不用睡,打坐就成。朕只是觉得,睡觉前别想太多,自然就能睡得踏实了!”
身后的人全然没声音,我有些诧异,回过头,他竟将外衣都已穿好,被子也已叠得整齐。
疑惑不解的问他:“你不睡了么?”
他紧紧抿着唇,眉头深蹙,也没看我,只神色不定的看着船篷的布帘。
过了一会,似乎是想好了借口,才说道:“臣想起尚有两件事情,没交代给后面尾行的侍卫,想要去……”
我不动声色,朝他笑道:“鹏举可是想着,再晚就来不及了,要现在前去?”
他用力的点了点头。
我对他露出一个笑容:“那你快些去吧,莫耽误了要事!”
他连忙侧身而去,掀开船舱的帘幕,不见了踪影。
听见他跳下船的声音,我将等在船外的侍卫叫了进来,对他低声道:“邓明,你去跟着岳飞,看看他在做些什么!记得,他功夫很好,你远点跟,别离太近,不要被他发现了!”
邓明转身而去,我再次提起笔,继续练我的《真多山游记》。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邓明归来,我已经准备歇息了。
在他的帮助下,除了外衣,随口问道:“岳飞今晚在那条船上歇息?”
邓明愣了愣,然后答道:“臣见他去了最尾的黄都虞所在的船上。”
我嗯了一下,洗漱完毕,在床上躺好,遣退了侍卫。
听着船篷上雨滴落下的噗噗声,江水长流,在梦中,也随着江水一同起伏跌宕。
第二日一早,太阳尚未升起,只隐隐的看到了一些光,便出发。
越往下走,水流的速度就越急,太阳给云映上红色的霞光时,已经到了白帝城了。
在白帝城的码头,稍稍停了停,我看了看坐另一条船的岳飞,对他扬眉笑道:“鹏举过来!”
他有些迟疑,我收了笑,正色道:“三峡水流湍急,暗礁颇多,若是万一有变,你在旁边,也方便些!”
他这才跳了过来。
因为赶时间,这次行的都是小船,每条船都是找的走贯了这条路的艄公掌舵,船头船尾各一人。
江水在峡谷之间奔腾而去,高山上的白帝城转眼就没了影踪,只剩下清亮的猿啼声。
我坐在船中央的船舷旁,看着岸边的奇景,山高不可测,直耸入云,二月的江水尚且碧绿,人夹在峡谷之间,恍若与世隔绝,幽胜之景,一处更胜一处。尚且未能回味,小船就已驶过。
忍不住对岳飞叹道:“曾听李太白诗‘早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当时觉得美极,畅快至极,今日一见,方知不过三峡胜景的十分之一!”
岳飞却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只看着江水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了看他的神色,又想了想,继续说道:“当年刘备白帝城托孤,白白让诸葛老头捡了个便宜!”
岳飞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就道:“武侯高风亮节,陛下怎么老头……老头的叫的如此难听……”
终于不再走神了么?我在心中笑了笑,装作满不在乎的说道:“怎么你很喜欢诸葛亮么?”
他神色郑重的点了点头,正色道:“诸葛亮忠之难得,诚信待人,其志向高远,欲龙骧虎视,包括四海,以兴汉室。只可惜活的时间太短了,遗恨渭南。”
我撇了撇嘴,不悦道:“诸葛亮算什么,朕看他也很一般!不喜欢!”
岳飞微感诧异,随口问道:“那陛下喜欢谁?”
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岳飞啊!”
话一出口,他猛然呆住,神色有些慌乱,更有些窘迫,过了一会,对我说:“陛下别胡说八道!”
我也不去看他,自顾自的说道:“当然是岳飞,朕可没有胡说八道。诸葛亮经营蜀中,数次北伐,军事上数次失利,岳飞可是百战百胜,让敌人望风披靡;诸葛亮辅佐幼主刘禅,结果弄得皇帝辅佐的皇帝胆小懦弱,毫无一用,岳飞辅佐皇帝,可是让皇帝这只落水狗被金兵逼得走投无路之后,终于找到了希望,找到了依靠,敢挺直腰板说话了;说什么诸葛亮才智过人,那是因为张飞,关羽,法正,庞统都没了,就剩他一个,自己打仗不行,还要亲征,最后闹得蜀中无大将。处处被魏将打。岳飞当世,谁能出其左右,麾下更是人才济济,数不胜数;诸葛亮屯田,经营蜀中,人民可有安居乐业?岳飞收复襄——河北,人多归田,不受兵荒之祸;就算是说到忠义,诸葛亮忠的是谁,汉室,皇帝,刘备?岳飞忠的是谁?国家,民族!诸葛亮数次北伐为的是什么,不过是光复那个早就不存在的汉室,岳飞作战,又为的是什么?为了百姓免受金兵蹂躏之苦,为了将侵略者赶出家门,为了保卫家园!朕喜欢的,当然是岳飞了!而且——”
说到这里,我停了一停,扭头朝他看去,他竟有些痴呆了。
朝他一笑,继续说道:“而且,岳飞重情重义,用情专一,智勇双全,文采斐然,武艺卓绝,长得……长得也挺不错,朕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见他不说话,我放下手中的书,笑眯眯的问他道:“鹏举,你觉得朕的话,有没有道理?”
他猛然噗通一声跪下,震的船晃了两下,头低的死死的,说出的声音,却有些发颤:“臣……臣不敢……臣惶恐……不胜惶恐……”
我伸出手,想要将他扶起,却不料他退后一步,我便扶不到他了。
去看他的脸,竟因为我一番话,变得惨白,而身体,却还在不受自己控制的发抖,他是真的,惶恐,而不是,说客套话。
心中半晌不是滋味,过了一会,才低声说道:“别惶恐了,朕不过只是说说而已,起来吧……”
他缓缓的站起身,额头竟满是汗。
二月,江面上,尚且寒冷,何来的汗呢?
随即对岳飞大笑数声,拍了拍自己一旁的位置,对他笑道:“过来坐!”
他犹豫片刻,躬身答道:“臣不敢!”
我见他如此,强自浮上脸的笑,都快要变成哭了,却仍是笑了笑,转过头去,看一路而过的风景。
怎么忽然就生疏了呢?昨日,他都敢先我睡去,今日,却连坐在我身边,都成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枷锁?难道就因为我说了句喜欢?可我的的确确的喜欢他啊,往日更过分的话都说过,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也没见他如此生疏。
他发怒,他生气,他甚至骂我,都好过他现在,额头冒汗,如临大敌。
我以为他至多,不过把我丢到江中,骂我两句痴心妄想。却不想,他竟然对我执起了臣节。
水面越来越窄,水流越来越急,已经可以看到江中心的漩涡,和一些露出水面的石头。
白色的水鸟停在上面,仔细的啄着自己的羽毛,将本来就白的羽毛,梳理的更加整齐,更加洁白,然后又飞走。
两旁的山崖,仿佛想要硬生生的将长江截断一般,艄公的船桨时而在露出水面的礁石上一点,又时而在江中划两下,又时更是换成了竹竿,朝触手可及的山崖石壁撑去,将船撑开。
只听得噗通一声,有什么东西落下,朝前方看去时,竟是一只受了伤的猴子,在江水中挣扎,翻涌,却最终没躲过那些湍急的漩涡,脑袋撞到一块江中的尖石上,脑袋撞得粉碎,红色的血晕开,又瞬间被淹没,连尸首都被卷到江底。
艄公在船头喊道:“几位官人留神了,这个地方,俗称鬼见愁,就是连鱼到了这里,也有撞到暗礁而死的!”
说毕,又看了岳飞一眼,说道:“这位官人,别站着,快些在赵公子身旁坐下,老汉好掌舵!”
我抬头,看着岳飞,岳飞亦看着我,最后依言坐在我身旁。
去看前方的江水,却觉得平静无比,似乎并不比刚才的急迫,我定了定神,装作没事人一般,朝岳飞低声笑道:“那江面,看起来似乎也并不像艄公说的那么险!”
岳飞坐的笔直,想了想,大声说道:“听说这种地方,水下的暗礁尤其多,却因其埋在水下,江面上却看不出来,以为无碍,却不知正是因为看起来平静,安详,甚至有些美好,才让人放松警惕,心中松懈,掌舵之人,若稍不留神,不仅船要粉身碎骨,更是会连累船上所坐之人,葬身江底。是以比刚刚那种露在水面上,看得明明白白的礁石,更加可怕!”
我轻轻笑了两声,也许有些苦涩吧,谁知道呢?只是不甘心的问道:“鹏举你怎么说的似乎深有心得一般?”
岳飞尚未开口,站在船头的艄公就朝岳飞大声道:“这位官人说的一点都不错!可见是个长年走这一路的!”
我低头不语,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到了那看似平静的江水中,才知艄公所言不虚,速度比先前快了两倍有余,而且走的路也怪,从江中到江边,又从江边到江中,不过两三分钟的功夫,就又到了前一段,看得到浪花滚滚,江水澎湃了。
艄公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大笑两声,似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随后而来的几条船用力叫道:“过江咯~!”
身后跟来的数名艄公跟着一齐高喊,喊完之后,余音不绝,竟唱起歌来,兴许是刚刚真的过于紧张,可怕,唱出的歌词竟也异常露骨,什么哥哥我夜里想妹妹,你何时让我摸上一摸,一个晚上没有你,哥哥心痒身也痒……
岳飞坐在一旁,我从未和他一起,听过如此挑逗的歌词,尴尬之余,又有些心跳加速。
不自觉的朝他看去,他却面色如常,只看着渐渐开阔的江面,喃喃道:“快到夷陵了!”
都过了一整天了么?想起来,似乎我也在半路,吃过干粮了。
太阳尚未偏西,有些后悔走水路了,若是走旱路,怎么的也得一二十天才能分道扬镳吧?
出了南津关,江面豁然开阔,原本驻守在此的守军,早已撤走,只剩下简易的炮台搭建在山顶上。
看见炮台,我感叹万分。
西川,总算是平定下来了,落日下的岳飞,站在船头,一动不动,如同苍茫下的雕像一般。
在夷陵靠岸,我在夷陵府衙歇脚,岳飞则趁着太阳尚未偏西,要了两匹骏马,水都未喝一口,赶往河北去了。
我撑着拐杖,站在夷陵并不开阔的街道上,看着他的马蹄,卷起的烟尘,惆怅万分。
今日他那番话,说得明白清楚了吧,再也不会有君臣夜话了么?再也不会有雪山中的相依为命了吧?更不会夜夜在他的怀中,枕着他的肩膀睡去了吧?
江中的水鸟,尚且爱惜自己的羽毛,不肯让其玷污半点,何况是他呢?
坐车,马车,宽大,舒适,两名侍卫驾车,几十名骑马,颇为壮观。夷陵城中自然是不可能有这许多马匹,都是从附近的荆州找来的,到了襄阳,更有些马匹,笔直的官道根本望不到边。
数日后,便抵达了汴京城。
然而到了汴京城的南门,却让我万分诧异。
守城门的人,我都一个不认识,而且更让我觉得不好的是,我居然进不了城!
坐在马车之中,不用沉思,想都不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