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儿……”
濮阳历铉看着自己的长子越发出息了,无论是学识还是医术都精进不少,心中自然是难以掩饰的骄傲和自豪。
“父王。”
薛承远恭敬的道。虽说今夜不知为何父王将自己叫了来,但长久在山中学医的薛承远也确实有些日子没有见过父王了,很是惦念着京城里的家人。
近来这邡宁城中事端频发并不太平,皇宫之内更是风云暗涌,皇上已是垂老之年,却因未立太子,嗣位之争这些年来一直从未停歇。沅西元帝看来是希望将手中皇权维持到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几个子嗣之间血雨腥风般的争斗和彼此打压。
身为嫡出第二子的濮阳历铉自然无法挣脱这权利漩涡,按照实力和多年的筹谋他也未尝不可夺得天下,来日称帝实现自己一生的抱负。可是终究天不遂人愿,几月之前,京城突然开始有了关于他的长子,也就是濮阳承远身世的流言。
这流言很快就传到了宫中,元帝听闻勃然大怒,嫡系皇室宗脉里居然混杂着血脉不明的后代,简直是荒唐透顶!
可多年来,元帝却偏偏特别宠爱濮阳历渊,加上年事已高体弱多病,又多要倚重濮阳历渊的医术绝学为他诊治,再者无论濮阳历铉还是濮阳历渊都是自己的爱子,这件事确实不可贸然定夺,于是下令查询实据。
就在两人围着父皇苦苦周旋,企图将压住这件事以保住濮阳承远一条性命的时候,元帝突然身中风疾,卧病不起,朝中也顿时党派纷争乱成了一团。
在兵力上濮阳历铉对比大哥濮阳历钧并无优势,但在沅西民意上显然濮阳历铉更胜一筹。但最终让濮阳历铉功亏一篑的还是在朝堂上,有人终于拿出了濮阳承远出生时候的确凿证据,能够证明他并非薛王妃所出,因而这皇室血统也足以被人怀疑。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牵扯出了关乎沅西一国命运的一件传国之宝。这件东西按照元帝的意图先交予日后能够保持中立,手无兵权的皇子掌管,以制衡多方,来日再交予登基的新帝。
濮阳历钧早知这二弟和这本应保持中立的三弟走的太过亲密,对这件事极为担忧和不满,生怕有朝一日即便得了这皇位却缺失了这份珍宝,自己的位置也坐不安稳,因此决定趁父皇未死之时先下手为强。
濮阳历铉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纸文书将深山之中的儿子招回了身边。
或许以他这么多年在权利中心沉浮的经历,早已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结局。但对他的儿子,他心存爱怜,心存愧疚。在这世间,他最不愿意看到他的儿子因为自己的自私和过错受到牵连和伤害。
“有些日子没见了,又长高了”濮阳历铉抿唇一笑,双手抚住了薛承远的肩膀。
眼望这个儿子,他五官眉目中隐隐透出一股超然于凡世的气魄和风骨,尤其是那深邃而有定力的目光,更是让濮阳历铉看的欣慰。
相比邡宁之中那些个整天骄奢淫逸的皇室子弟,这是一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孩子。
“父王,您叫我回来,有什么事?”小小少年还是难掩心中的担忧。京城中发生了什么,他也是隐约有所耳闻。
第七十四章
“父王就是想见见你”濮阳历铉看着他,答的沈然。
这句话倒是说的薛承远有些不好意思了,羞涩的脸上微微泛红。
“孩儿最近读了很多新的书籍,医术也有些长进……”薛承远看着父王的眸子,徐徐的开口道来。
“好,是父王好儿子,真是长大了。”濮阳历铉还是盯着儿子看,不住的点头,又道:“这些年送你去灵虚观,远儿可还喜欢?”
“喜欢”薛承远点头,答的十分坦然。他确实喜欢道观里清静无争的生活,那是一个能够安心学到知识,让人有所感悟的地方。
濮阳历铉又问道:“那皇叔呢?你可喜欢?”
“喜欢。虽然他对我严厉了一些,但无论起居还是进学上,他都很悉心的照顾和指引着我。”
濮阳历铉听后轻轻点头,叹了句:“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情理之中?”薛承远有些困惑。叔父对他好,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父王的表情却让人很难琢磨。
“对,情理之中。”濮阳历铉又肯定了一遍,接着双手握住薛承远的手臂,道:“远儿,你知道你为什么叫远吗?”
“父王请讲。”
“因为在父王心中有两个遗憾”濮阳历铉特别珍惜这样一个夜晚,因为在等一个能如此和他儿子静静相处的夜晚,或许要到来世了。
薛承远不再发问,只是望着他的父王,听他想说什么。
“父王想远离这里,但终其一生,父王知道自己做不到”濮阳历铉自嘲的苦笑道,长叹了一口气又道:“父王有一个心爱的人,想和他一生相守直到永远,不顾及任何他人的眼光和评判,父王也做不到。”
“父王是不是很没用?”说完,濮阳历铉甚至觉得有些无颜面对自己的儿子。
薛承远能够体察到父王心中无奈,但至于这缘由和真实的感受,确实是他的年龄所不能知晓和领会的。
“父王,您也许有自己的难处”长这么大薛承远还是第一次看到父王如此袒露心扉。
“是么?”濮阳历铉摩挲着他脸庞,想起第一次在道观里抱着他小小身躯一刹那,沈声道:“答应父王,有朝一日,你要为父王做到。”
“父王?!”薛承远不知他的父王今日是怎么了,总觉得这气氛有些诡异。
濮阳历铉审视着儿子许久,终于走到宽大的书桌前拿起一个细秀的石筒。那筒子很精致,外面还包裹一层镂空的金丝,在灯火下散发着烁烁光泽。
“远儿,你长大了,父王将这个物件托付给你。”
濮阳历铉说着,将它递到了薛承远的手中,沉沉的按住。
“这是?”薛承远知道这物件一定非同寻常,但为什么父王要挑在这个时候给他?
“这石筒内装的是一本书。”
薛承远在脑中搜刮着与之相连的线索,但毫无头绪。
“知道它的用途对你而言并非幸事,但它绝对不能所托非人”濮阳历铉说的异常坚决,带着一个亲王与生俱来的果敢和决断,道:“这个皇城之中,没有人配得到它。因而父王将它交给你了,好好保管它。”
薛承远平生第一次被托付了这样不同寻常的使命,隐隐约约心中除了不安还同时袭来了巨大的惶恐,他总觉得或许有什么非常不好的事情会很快发生。
就在他迟疑发问的一刹那,窗外的天空突然骤亮的划过的了一条带着银色莹亮的痕迹,将薛承远的目光牵引到了窗外。
濮阳历铉此时眼中的余光也看到了,转过身来。
“是流星。”
沉默了片刻,濮阳历铉低低的吟道。
“父王……”
薛承远见父王的神色落寞,带着几许凄凉的笑意,心中很是不安。
“远儿,你看窗外的浩瀚星空,美吗?”濮阳历铉执起长袖,望着漫天星辰,突然朗声问道。
“很美。”
濮阳历铉悠然远去的目光清亮如水,笑叹道:“这人世间的每一个人死后,都会化为星辰存于天际。”
“……是么?”薛承远懵懂的看了看父王又看了看璀璨的星空,随后紧紧的握住了手中的石筒,那是父王对他托付。
“上天会铭记我们每个人都曾来到过这世上,匆匆一世,别留太多遗憾……”
“父王,你怎么了?”薛承远见父王如此感慨,不由问道。
“没什么”濮阳历铉顿了好一会儿,才回过了神,对薛承远道:“最近这京城里的事很繁杂,你叔父一直在宫中为皇上诊病。”
“嗯”薛承远点头应道,他已经有些时日没见过濮阳历渊了,想必是皇宫之中有些变故。
看着父王的神色,薛承远更加肯定了这样一种猜测。
但接下来的话,却是薛承远不曾料到的。
“如果这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父王会安排一些手下迅速带你离开沅西。”
“父王?!”薛承远心中一惊,濮阳历铉不像是开玩笑。
“离开这里之后,你可以一路前去古潍湖恩州,沅西人在那里的势力较为薄弱,或者就去乾徽。”濮阳历铉心思缜密,说的很快。
薛承远虽然也记的快,但对于这种突发的变故,身为一个少年他确实心中没有准备。
“你是父王最疼爱的孩子,承远”濮阳历铉忽然声调变得哽咽了,他一直克制自己不想在孩子面前表现的脆弱,可是今时今日想到可能的天人永别,又怎能不感伤?
“父王!”薛承远一步就端跪在了地上,紧抱了父王。
“好孩子,此生做个当世名医,也未必不是你的福分,父王永远会为你骄傲”濮阳历铉紧紧搂住了薛承远。
那怀抱之中的温暖似乎迄今仍长存在薛承远的记忆之中,不曾散去……
第七十五章
“这究竟……是为什么?”薛承远痛斥道。
一转眼这么些年过去了,怎样才能剥开层层往事去寻得真相?
濮阳历渊倒是不再避讳,回道:“因为你的血统。”
“血统?!”薛承远通红的双眼微微一怔。
这真是始料未及的事,他自然应当是父王和母妃的长子,这些年来所受到的追捕和迫害也全因为自己作为一个世子的出身,血统会有什么问题?
濮阳历渊点到为止,也不再想多说,毕竟多年过去了,如今让他认了薛承远才是真正的不现实。反正自己早已习惯在这个孩子生命中,以叔父和师傅的名义存在着,这也未尝不好。
“皇叔,告诉我!”倒是薛承远此刻再也抵挡不住内心中的伤痛和困惑,一把拽住了濮阳历渊的袖袍,苦苦探求道。
濮阳历渊侧过头看着他,不言不语,就只是这么静静的端详他。
“我……不是父王的儿子?”薛承远道出了心中最不愿直面的猜测。
濮阳历渊忽然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既然父王当初都愿意为保护自己而死,那么他必定是父王的亲生骨肉,如果是这样……
“母妃,她并非我的生身之母?”薛承远又一次追问道。
这一下濮阳历渊不再否决,只是轻叹一声,移开了薛承远手中的袖袍,向前踱步而去。
二十多年了,薛承远从未想过自己的母妃竟不是生身之母,以至于当年换了姓氏还特意选薛姓以表孝道。即便是父王宠幸了其它女眷生下了自己,对于一名嫡系的亲王而言,这也罪不至死,大不了自己最多算是个庶出的世子。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的生母身份的背后一定隐含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件事足以祸连整个父王和整个家族,所以才有了当年的那一幕惨剧和之后不曾间断的追捕。
“皇叔,您真的无意告诉我真相?”
“很多事早已尘埃落定,死不能复生”濮阳历渊沈声叹了句。
想到接下来要退出这玉涛山,之后的或是被俘或是向南前行,他也永远要离开这片生活多年的土地了。今生是否还能和这孩子再次相逢,实在是命中自有定数。
“你的生母并非沅西人,而是越希部的后人。沅西建朝之初曾立下法则,沅西皇室与越希族百代而不得通婚繁衍,你的父王因犯了国法家规,而这件事最终祸及你的性命。
祖宗立下的规矩薛承远早有耳闻,虽说只是一山相隔,长久以来玉涛山南北两面的民族却是势不两立,多年之前的一场大仗后沅西获胜而越希部从此衰败。
他的生母怎么竟会是越希人?薛承远突然回想起那一夜,在书房之内父王对自己说过的那段话。
“皇叔,我的生母是否还在世?”薛承远真的从未怀疑过自己并非父王和母妃的亲生骨肉,今日近日听到这番话,心中震撼真的不言而喻。
濮阳历渊望着面前的孩子,苦涩不堪,自己今生能够告诉他他的真实身世么?
“她死了。”
沉默了片刻,濮阳历渊终于看着薛承远的双眼,给出了答案。
薛承远全身紧绷神经瞬时松懈了下来,颓然的靠在了座椅上,半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自己的出生竟最终成为了夺去父王生命的理由,这怎能让薛承远不痛苦。更何况这么多年以来,他对母妃一直恭孝有加,虽说母妃对他和弟妹的态度总有些不同,但薛承远根本从未多想过,只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和弟妹二人在年龄上有着差距罢了。
“她真的已经死了?”薛承远轻问道,心中的自责和遗憾几乎能将自己的撕裂。
“是。”
“既然这件事早已隐没在时间里,封尘而去,皇叔又是如何知道这般多的细节?”就在薛承远觉得万分痛苦的一刻,不知为何脑中突然想起了自己和公良飞郇的那段相爱相处的时光,脑中一个念头随之闪过。
“你的父王是与我最亲近的兄长,否则他又怎会在当年将刚刚十岁的你交予我抚育?”濮阳历渊答的平静而合理,看不出有一丝心绪的波动,“因而,他的事情,我自然知晓。”
“那么,父王并非是被人毒毙,而是……自尽,对么?”薛承远站起了身子,一步步的走向了濮阳历渊。
他从来都知道当年毒毙父王的毒药是出自这叔父之手,只是当年他一直以为叔父有夺位之心。如今想来,竟然是叔父成全父王的意愿。
“没错。”
“而那毒药,是你亲手给的父王?”薛承远问的颤抖。回想起记忆中的那一幕,迄今他都不能忘记那种巨大的恐惧和无助。
“是”濮阳历渊毫不回避,答的坦然:“这是他的誓言。”
薛承远从来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性格,可就在这个冰冷如寒铁的叔父面前,薛承远真的有种对着他嘶吼将他撕裂的冲动。
“他是你的兄长,你怎么可以如此冷酷,你究竟有没有顾及过兄弟之情……?!”
濮阳历渊望着狠狠质问自己的孩子,展了展眉宇,漠然的冷声道:“早就对你说过,我这个人,没有感情。”
第七十六章
细雨纷纷之中,公良飞郇独自站在长廊上,望着南面雾雨缭绕的玉涛山,深沉而带着几许怅然的目光透出公良飞郇的心中此刻并不轻松。
长久的对持终于能用一场决战分出胜负,定下结局。但和薛承远之间的这段感情,一向果敢而富有决断的公良飞郇,却真不知如何处置。
薛承远自然有他的立场,这一点公良飞郇自知不能勉强,而自己的立场却也无可更改,他有的国家,肩上有他的义务和责任,在万军之前他没有办法逃避。
时下他已经收到线报,玉涛山中濮阳历渊的残众兵士在有步骤的向南撤离,但薛承远是否会选择他们一起离开,公良飞郇却真的毫不知晓。
如果离开,一旦这部人马撤向玉涛山边境之南的越希属地,那么今生今世他和薛承远是否还有再见的可能?如果薛承远并未选择离开,那么一旦玉涛湖决堤……,公良飞郇霎时打住了这个念头,他不敢再往下去想了。
水攻的策略其实并非要对沅西旧部赶尽杀绝,而是意在借助天时地利迅速结束这场长久的拉锯。说句实话,公良飞郇不愿再在这沅西境内虚耗生命了,尤其是在经历了断骨之后,公良飞郇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速战速决才是时下最理智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