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染墨,星光迷蒙,一勾红月悬空,偶尔躲入薄云后。这样的夜晚安详,却说不出的诡异,乔觅不知自己是否接触怪物太多,却觉得这个夜晚处处透着妖异,悄悄打量身侧惹了满身血污的人,终于抬手顶起眼镜,没有问出话来。
孟靖源不知乔觅的心事,突然低声交代:“黑犬,在这家医院的四方,把那些东西挖出来。”
黑犬跟了孟靖源几年,惯了听这种没头没尾的命令,即使并不清楚主人今天遭遇的事情,却猜出个大概,没有细问就噗地消失在黑夜中。
乔觅还是第一次见黑犬除了说人话和贪吃以外表现出的技能,兴味盎然:“真的是妖怪呀。”
孟靖源瞟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二人回到住院大楼,即使夜里,探病的人却还不少,眼见这么血淋淋的人物,纷纷对造型夸张的孟姓流氓让道,孟靖源身边除了乔觅,俨然成了真空状态。回到八楼,乔觅特地朝值班柜台里瞄了一眼,值班小护士满脸憔悴,眼眶通红,怎么看怎么是情场失意的伤心人。
乔觅长叹,突然生出感慨,问身侧血污流氓:“孟少,你有爱过吗?”
孟靖源蹙眉斜睨身侧天然呆,那眼神满含鄙视和不屑,沉默。
“在阵里的时候,那小护士连心都掉出来了,多么伤心。又看周浩晖和方云海,所做的事不也就是为了爱在折腾吗?爱果然够伤人。”
即使乔觅语气感触,表情却平淡如就事论事,完全没有对号入座的意思,孟靖源心中突然生起别想感受,感觉这家伙话中有话。
“你又爱过吗?”
问后,孟靖源就后悔了,他从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满嘴爱不爱的,傻得没边了,眉头顿时皱得死紧,逃避般撇开脸。
“我不知道。”乔觅依旧是乔觅,笑得毫无芥蒂,眼中迷茫却深得能淹死人:“我分不清。”
孟靖源冷着一张脸,即使心中愕然,却没有外露:“也对,像你这种白痴,就是什么都不懂。”
虽然是毒舌嘲讽,乔觅却感觉心中那股抓不准的沮丧感消减不少,当下笑弯眉眼:“嗯,不懂也好。”
二人没有再对话,一路走回病房,孟靖源在套间的浴室里冲洗过,由于乔觅的衣服size和风格都不对,他只好穿一身病人服,趿着病人用的拖鞋,坐在沙发里闭目养神。乔觅把孟靖源扔下的衣服搓过,洗过,却弄不掉那些血迹,只好用胶袋装起来,千叮万嘱孟靖源拿回去再洗一遍,沙发里的人没有哼声。
不知是有意还是真的忙,姜故平硬拖了两个小时才姗姗来迟,给孟靖源处理伤口还是一脸不情不愿,看见孟靖源穿了一身病人服,立马一个劲吼着不准他留下,殷勤地拿了一套自己没有穿过的新衣服赠予,只想尽早送走瘟神,免得这臭流氓不知羞地要跟心上人同床共枕。
孟靖源只是轻挑眉,没有拒绝,换了衣服就真的走了,临走也没有跟乔觅多说话。
乔觅目送孟靖源离去,心里有一丝落寞,却也不好跟姜医生分享,便淡笑着听姜故平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堆话,有劝他离开孟靖源的,也有表示帮忙的。乔觅暗忖:这姜医生真是个热心人,难道真是被红线捆住的关系?
可是实际上,乔觅清楚自己跟姜故平没有好结果,先不论喜欢与否,他这身势跟姜医生在一起,只会落得跟周浩晖和方云海一样的下场,一生一死。他唯有跟着孟靖源能活,而姜医生也没必要为了他而委曲于孟少。
于是他说:“我会问清楚怎样剪断红线的。”
姜故平不明白乔觅说什么,愣了愣,但见心上人一脸释怀的开心,便也笑了。
当孟靖源跨进四合院,就见院里‘住客’围住四口棺木吱吱喳喳地讨论着,他大步走近,入目是四副明显产生异变的尸骸,不禁冷笑:“为了这个阵,那人倒真是费了一番功夫。”
黑犬晶晶亮的眼睛纯情地望向主人:“孟少,我饿。”
孟靖源又一脚给这条狗的屁股了,暗恨:果然是近墨者黑,都给姓乔的天然呆带坏了。
第十四章
在医院里躺了四天,乔觅已经能跑能跳,并没有任何不适和异常,姜故平再怎么不愿意,也不能把人拘在医院里,只有放行。处理完出院手续,孟靖源终于将离家五天的人领回去,乔觅满怀欢喜重返家园,却看到那满院子枯叶,家具蒙尘,垃圾桶被掩埋,蟑螂与老鼠同欢,四方的餐厅只有油腻腻的某处特别鲜亮,乔觅不禁斜睨身侧顶天立地,仿佛八风都吹不动的一家之主。
“孟少,院里也给人布了阵吗?”乔觅狐疑地呢喃:“我进了异空间?”
“白痴。”孟靖源挑眉撂下俩字,便回房间去了,有那么一丝丝畏罪潜逃的嫌疑。
“没有吗?”乔觅认命了,挽起袖子大扫除,决心让大院恢复昔日风光,他轻敲封井巨石,把扫帚倚在井边:“沉风负责院子里的落叶。”
又看看旗袍美女:“小梅负责擦窗户。”
再打开电脑把阿花叫出来:“阿花清洁主屋。”
阿花俏丽的脸皱成包子状:[呀?!我活着的时候都不用打扫。]
乔觅扯起微笑,柔声说:“好好干活,作为犒赏,我会做你喜欢吃的甜点。”
[好吧……]年轻小女鬼沮丧地妥协,一是受不住美食诱惑,二是她确实没有遇到过乔觅这样的人,像哥哥一样亲切,令鬼心境平和,不忍忤逆。
闻言,黑犬立即围住乔觅脚下绕圈圈:[我干什么呢?我也很能干,不过要我干活,可得有鸡蛋布丁,还要牛排。]
乔觅点头:“晚餐再说,那黑犬负责丢垃圾吧。”
这附近可不是住宅区,当初乔觅首次清理大院,那堆垃圾是分几批送走的。显然丢垃圾对于一只会‘噗’地一声瞬移的犬妖并非难事,黑犬当下欣然接受,哪怕这种家务事是多么的有辱妖格,可惜某妖正沉浸在美食的幻想中,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幸亏只离开五天,大院的邋遢程度不能与第一次相比,再加上院中‘自然资源’的协助,只费了一个下午,扫除工作完成,某人和乔觅住院期间积下的脏衣物也散发着清香,在院中迎风飘扬。当初乔觅受袭正是采购的时候,这会儿家中食材自然是不够的,还是要出门,这次不只黑犬随行,小梅也飘了出来。
“小梅也要上街吗?”乔觅以为小梅喜欢发呆胜于一切。
即使换上漂亮衣裳,整体亮丽不少,小梅还是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翻着死鱼眼,瓮声瓮气地说:“孟少吩咐我跟来。”
乔觅了然,大概是怕又有哪只鬼蹦出来捣蛋,便不阻止,带上一犬一鬼,有说有笑地出门了。斜阳照耀下,只见白皙斯文的瘦削青年领着一条威武大黑狗,脸带温煦笑容,一路上自言自语,行人纷纷走避,众鬼遥遥观望。
考虑到五天没有做饭,乔觅决定不给孟靖源省钱,买下丰富材料,准备做一桌让人鬼都尽兴的菜肴,回家时候天已经渐暗,街灯亮起,淡黄灯光点缀逐渐阴沉的世界,街上游荡的阴魂明显在增加,这些近似人却已经非人的灵体无声无息地徘徊,迷茫的,狰狞的,怨恨的,糊涂的,空洞的,哀伤的,彷徨的。
经历住院那段时间的高密度见鬼,乔觅已经学会对这些灵体视而不见,其实除了大院里的‘家人’他也真的不太关心‘别人’,毕竟他明白世间事情不是他‘有心’就可以解决,不是他愿意‘付出’就会有结果,既然如此,何必多事。
正要转入自家小巷,巷口处有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趴在地上蠕动着,发出细微声响,没有影子,路过行人不惊不乍,乔觅也过去了,才听黑犬说:[刚死的鬼,还不知道怎样脱离死亡阴影。]
“是吗?”乔觅想了想那模样,也不知道遇上多可怕的事故,低叹:“是不是怎样死的,就要怎样痛苦很久?”
小梅向来缺心眼,玉白的脸上不见表情,倒是黑犬灵动的狗眼瞅上乔觅一眼,习惯般解释:[放得下,被鬼差勾走了魂,那就不一样,但是放不下,执意留在人间,总要有所付出。]
“放不下?”这词至于乔觅,是陌生的,曾经渴望死亡,当初如果看到勾魂使者,估计还会喜上眉梢。现在,如果说现在放不下的,大概是他死了,谁当孟少的‘食物’?这大院还有谁去打扫?
脚步声在窄长巷道回荡,一人一犬踩着抽长的影子前进,院门近在眼前,乔觅考虑好了:“黑犬,哪天我要死了,让我死在院里,变成鬼,继续跟你们在一起。”
黑犬晃着尾巴眯起狗眼,明显计算了一番,才说:[小子,人一辈子就几十年,但是花花肠子却比妖和鬼都精彩,过个几年说不定你又要改变主意了,哪天你要死了再说。]
乔觅眼珠子一转,笑了:“也对。”
笑谈着,他们跨过门槛走进大院,一眼看到主屋里敲键盘的人影,从窗边露出一截,太阳已经下山,一室黯然。大院里蚊子特别凶,但不知道是不是孟少自身煞天浑然天成的关系,蚊子也不敢招惹,只有乔觅极受欺负。啪,掌心一小点血色,乔觅赶忙把灯亮起来,又点了灭蚊灯,驱赶这些黑夜里的杀手,才到厨房去忙碌。
等菜都上桌,盛好香软的饭,孟靖源也不一声吭地撤下电脑,端起碗吃起来。孟靖源不挑食,至少乔觅变换的菜色,孟靖源从没有说过不好或者不吃的,所以乔觅觉得这大少爷脾气的人,倒还不至于太难恃候。
扒了两口饭,又夹上两口菜,或许饭桌上太安静,乔觅想起以前,无论在哪个家的饭桌上,大家都是说说笑笑的,有谁真的把‘食不言,寝不语’真正放在心上?虽然他始终是局外人,谈笑也轮不上他,可现在却是在自家饭桌上,他赏试制造话题:“你现在专职驱鬼吗?”
刚刚伸出的筷子顿了顿,终于夹起一块肉送进嘴里,孟靖源淡淡地回答:“不,我在念A大。”
乔觅了然地颔首,21岁,的确是上大学的年纪,又问:“念哪一系?”
“计算机科学与技术。”
听到这淡淡的答话,乔觅突然感觉在这一瞬间才真正意识到孟靖源虽然会驱鬼打妖怪,却是真真实实的人,有父母生养的人,更要上学念书,虽然整个人打扮得那样‘脱俗’。
“那……刚刚在做功课?”
“你今天特别多话。”孟靖源终于忍不住了,眉头挤紧:“闭嘴,要我拔掉你的舌头吗?”
即使外表流氓,表情凶狠,说话刻薄,但是对上乔觅,却完全没有起到威吓效果,因为某天然呆早已经把某人的刻薄裁定为闹别扭,闷骚。
“话说,我第一次来大院的时候,是不是把手机落在这了?你有没有捡到?”
“……”
“有没有?”
“……”
“有没有?”
乔觅始终在问,平和地,音量没有提高,活像一台复读机。
孟靖源揉按着额侧,服输了,即使才认识眼前人不久,却知道某人浑身傻胆,执拗起来比傻子更强:“……有。”
乔觅笑了,眼睛弯弯:“能还给我吗?我现在穷,也买不来新的,但是没有手机总是不方便。”
活在当下,信息交流的确重要,不然,若有个什么事情要联系也联系不到,孟靖源明白,所以这事并没有为难乔觅,就点了头:“饭后到我房间来拿。”
得到这么一个答案,乔觅满意了,然而他却不准备就此结束话题,因为他的主要目的是聊天。
“那天医院里的阵,找到幕后黑手了吗?”既然那一对也是受人诱拐才下手的,乔觅不禁想起暗地里做出那样可怕事情的人,当时进了阵里的不只孟靖源,还有他们,也不知道神秘人主要想害谁的。
“还没。”
提及将自己困在阵中耍了一顿的神秘人,孟靖源额头挤起不只一个疙瘩,不过他始终想得比乔觅多。是仇人,这些年也该找机会下手了,偏偏在乔觅出现以后,又偏偏从乔觅那边入手,更偏偏要等姜故平那个与乔觅命运相缠的人出现,一切就像一个局,好比那个阵,计划周详,机关算尽。他甚至怀疑,破阵的乔觅也在算计中,神秘人的目的未必是要他们的命,说不定是一种试探,又或许只是一个开头,其中窝藏更深用心。
这些他不准备跟乔觅说,他不认为那戴着眼镜充当知识份子的天然呆会有多少脑汁去理解这件事,说了又怎么样?徒增烦恼。
“这事你不用管,我会处理。”说罢,孟靖源又一个劲夹菜吃菜。
可孟靖源却不知道乔觅虽然经常语出‘挫’人,似乎天然至极,但其实心思很细,只是有时候明知却不说,像这时候,他感觉孟靖源还是藏着话,却了解只要孟靖源不愿意说,就难令其开口,干脆不纠缠了,话锋一转,又拉起家常。
饭桌上持续零零落落的聊天,倒也不沉闷。
乔觅要回手机,充电后打开,竟然收到几十封短信,这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的业务,把未接来电全部短信通知,翻一翻,几乎都是姜故平的来电通知,从自己被孟靖源捡到那一天,直至在医院重遇那一天,几乎每天都有,只是不断递减,可见是从开始充满希望的焦急到后来绝望的试探,几乎都是姜故平的,只是几乎,恰恰有一封,那号码是乔觅记得,却从不曾接到对方联系的号码。
乔觅了解那些人,那些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即使过去曾在他们家中寄住,却未曾真正成为他们的家人。因此,他离开故乡,并没有人关心,他主动联系也只有敷衍和不耐烦,甚至在他病重的时候,只不过怕自己死了也没有人知道,就逐一告诉了那些家庭,结果被当成是讨钱求援的电话,从此甚至拒接。
这样的亲人,为了什么突然来电呢?乔觅心里没有兴奋,只有疑惑,虽然只是一通,却勾起他的好奇心,于是按下那串号码,拨了回去。
对方接起电话,先声夺人:[咦?乔觅?你没有死?]
敢情,是真当他病死了……想到亲戚们把他的死讯传开,那各种人前人后的脸面,乔觅不禁莞尔,声音里带笑:“三婶,我没有死,病好了。”
第十五章
[真的?治好了?]
对方的语气充满错愕,似乎不信,可是又松一口气。
[没有死就好,之前你三伯还挂心你在外头出事了怎么办。]
乔觅无心地来了一句:“要是担心可以来看我。”
这句话立即触发某些情绪,电话另一端的女声变得尖锐:[你这孩子像是怪我们不关心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家都忙,都在为工作为生活打拼,有家庭要养活,哪像你独自在外头逍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呀?乔觅,我说你都二十多岁了,怎么还这样爱撒娇,你长大了,男子汉要刚强一些,大伙也不求你成就大事业衣锦还乡啦,但你至少要好好生活,才不枉你妈豁掉性命把你生下来。]
遭了一顿教训,乔觅眨眨眼睛,脑内浮现三婶生动的姿势,那个特别唠叨,特别爱教训人,却从不动手的长辈,嘴巴坏,却不是坏人。他习惯地避开锋芒:“嗯,三婶说的是。”
听到这回答,电话另一端的声音也稍微缓和:[嗯,听三婶的话准没错。对了,我家瑶瑶考上A市演艺学院,你还记得瑶瑶吧,现在可漂亮,我看那学院里尽是些歪瓜劣枣,都比不上她。怎么说,她都是你的妹妹,你们都在A市,要懂得互相帮助呀。早前就要通知你到火车站接人,倒是你却连电话都不接,还以为你嫌三婶麻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