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有些好奇,看着这个小小的杯子,弯腰闻了闻,开始觉得有些苦,刚一皱眉,吸进去的苦味全变成了清香。他读起来,小口啜了一下,水还烫着,他一下把水吐了出来,忍不住把舌头伸出来一直哈气,眼睛都给烫的水汪汪的。
那人笑了起来,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
“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安陵迷惑的皱起眉,这种感觉好熟悉,熟悉到他摸自己头发时,他甚至想在那双大手的手心里蹭蹭……
“你是谁?”
刚问完,又觉得太不礼貌了,赶快又开口:“对不起啊,我是想问,你叫什么名字?也是这山里的精怪吗?”
他摇了摇头。
“我叫徐远狄,不是这山里的精怪。”
安陵歪头想了一会儿。
“可是你身上有妖的气息!”
徐远狄不再开口,只是又揉了一下他的头顶。
“茶水温了,喝一口暖暖身子吧。”
一整日,安陵都呆在徐远狄的房子里没有离开。
徐远狄的话不多,但是两人却不会冷场。
开始时,安陵和陌生人说话还有些羞怯,可是总能看到徐远狄鼓励的微笑,于是从短句到长句,他说的越来越多。
他说自己的父亲,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说他的朋友金吾,唠唠叨叨的。说每天都没有变化的青菜、萝卜,说……他只在洞穴附近寂寞的两年。
午间时,徐远狄烧了两个菜,都是很简单的家常菜,可是安陵却吃得很开心。他从苏醒开始,几乎日复一日的吃各种萝卜,吃得嘴里发淡,他根本不爱吃,可是每次看父亲吃得津津有味,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下午又是漫无目的地聊天,安陵从未试过一天说这么多话,也没体会过仅仅说话就可以那么快乐,一直到天已擦黑,才听徐远狄说怕他回去危险,让他改日再来。
安陵心里惴惴地,不知是不是招了徐远狄讨厌,可是第二日却控制不住脚步,又一次去了。
之后即使安陵再控制,他也总是忍不住隔个两日就过去一次,每次徐远狄都会找出一点新奇、好玩的东西,让安陵越来越喜欢这里,回去的时辰越来越晚。
金吾来找安陵时,安陵正要去徐远狄哪儿,正好让金吾给堵在门口。
金吾问他要去哪儿,安陵不知怎么想的,说了谎,只说想出去散散步。
金吾也没多想,拉着他回到洞穴内,一抖手扬开一个布包,抖出来一堆插图话本,兴匆匆的告诉他说都是从人间搜罗来的最热最新的话本。
安陵有些好笑。
从他苏醒开始,金吾总是喋喋不休的跟他说着人间多么多么危险,好像人间的人全部都已除妖为任,每个人都长了一双认识妖精的眼睛,可是他自己偏偏没多久就要跑去人间一次。
安陵总有一种错觉,他去人间一次,回来就胖上一圈,红光满面的,怎么也不像去受苦了。
金吾走后,安陵无聊的翻看那些话本,无非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又遇暴雨狂风,有的是棒打鸳鸯了,有的是终成眷属了。
合起书来,安陵很是好奇。
第二日,再去徐远狄那里,他忍不住期期艾艾的说了一句:“你知道……话本上说的爱情是什么吗?”
徐远狄沉默。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或者,我给你也讲个故事吧……”
这一日,他讲的是流传很久的爱情故事,梁祝。
当讲到两人化蝶时,安陵的眼睛湿润了。
他看的话本都是最新坊间流传的,这个梁祝却是人间交口相传、无人不知的。安陵问道:“这就是爱情了吗?”
徐远狄拍了拍他,让他回去,说明日会再讲一个故事。
第二日,他听的是西厢。
却听的喜笑颜开,因为这个是终成眷属了。
第三日,是天仙配。
第四日时,安陵忍不住问:“徐远狄,可以问问你的爱情吗?你爱过什么人吗?”
徐远狄沉默了,看着窗外的皑皑白雪,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勉强开口道:“爱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安陵的心一直吊着,此时隐隐有种说不出的失望,却又对徐远狄十分歉意。
他从未问过徐远狄的年纪,虽然看上去并不苍老,可是那一头长发却已花白了。不知历尽了多少沧桑岁月,又何苦这样追问人家的伤心事儿?
安陵的脸透红透红地,不敢再追问,只是低头端起茶水,掩饰性的喝了几口。
这一日他离开时还早,太阳还没完全下去,路上雪被照的暖暖地,安陵慢慢地往回走着,忽然就觉得抑制不住的心酸,整个人蹲在雪地里,走不动了。
回到自己住的洞穴里,才发现父亲回来了。
他想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可是最后又算了,又为什么要掩饰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怎么这么不痛快。
一连七日,他没有再去。
一方面是因为心里有些酸,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父亲在。一直等到父亲又说离开几日,他才又一次跑到徐远狄的地方。
可是往常总在门口迎着他的徐远狄,此时却没有出来。
安陵想,他大概因为自己一直不肯来,生气了吧?或者以为他不会来了?
一直就是这样,他来徐远狄欢迎,他走徐远狄不留。
徐远狄从不问他住在哪里,也从不主动去找他。
安陵在门口怔怔地看着,难以抑制心中的悲伤。
他忽然想就这样进去,问个明白,刚往里走两步,裹着符咒的铃铛一串串的响起。
安陵只觉得耳中隆的一声,好像被锤子重重地砸在头上,朱砂写成的符带着火的印记,让他有种燃烧了的错觉,他忍不住痛叫了一声。
徐远狄已经出现在门口,一把揽过他,将他带离那些十分有攻击性的符咒旁边。
进门前,徐远狄有些犹豫。
最后还是拉着安陵进去了。
房间里有还未消散的血腥气,安陵食素两年,对这种气味格外敏感,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徐远狄。
徐远狄解释了一声。
“有个朋友受了伤,要在我这儿躲一阵……这段时日……恐怕不太方便……”徐远狄说的艰难,看安陵因为伤心、愤怒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难说出口。
却见一个苍白、俊美的长发男子从内屋走了出来,轻轻一礼,对徐远狄说道:“安陵不会露了我的行迹的,又何必防他?”
安陵的心好像沉在醋缸里,酸的几乎要落泪。
那男子细看眉目更是俊美难言,一双眼睛里竟然掺杂了两种不同的风情,即纯净、又魅惑。
安陵忽然意识到话本上说的爱情,还未意识到心动的甜蜜,却已开始体会嫉妒的酸苦。
难男子却伸出手来,一个皓臂上带着一串莹白的珠链。
“我是了尘,这段时间打扰了。”
了尘那雍容的样子让安陵更是吃味。
此时却顾不得脸皮薄儿,只留在徐远狄这里,这眼光滴溜溜地,一直围着两人转动。
了尘被他看住,也没不自在,就一直闭目养神,倒是盯了一阵子,安陵自己不好意思了。
不再盯着了尘的脸看,却被他手臂上带着的珠链吸引了目光。
刚才还是纯白的,此时却隐隐透出红色,不一会儿的功夫,整个珠链都变成了粉红的一串,了尘还是安然的闭着眼睛,安陵忍不住走近了一点,越看着它,越从心底流露出一种熟悉感,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了似的。
似乎有无数画面涌进脑子里,一个个都是杂乱无序的,可是……似乎张张图中都有徐远狄。
那是年轻时候的徐远狄,和现在的他面目很像,只是头发是乌黑油亮的,嘴角时时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他在看着谁笑,是谁让他露出这么温柔的神色?是……了尘?
他的头开始剧烈的疼起来,他咬着嘴唇控制自己不要呻吟出声,可是头上忽然感觉到一阵温暖,徐远狄的大手在他的头上轻轻摩擦着。
他只觉得眼里又酸又涩,要努力控制才能不让那没出息的泪水流出来。
明明妖是没有眼泪的,他为什么会想哭?
徐远狄的心忽然也痛了,他轻轻把安陵的头抱在怀里。
“傻孩子,不是你想的那样。了尘你也是认识的。”
了尘忽然睁开眼睛,褪下手腕上的珠链,那珠链在空中打着转,最后居然飘到了安陵面前,安陵迟疑的将手伸出来,珠链落在他手上,一些乱七八糟的记忆一下涌进头里,他看到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含着眼泪说:“哥哥……哥哥,我学会走路了……”
看到长大点的小孩的目光永远停留在哥哥身上。
看到他为那些传奇话本中人妖天各一方而倍感慌张。
看到他一点点长大,为了哥哥费尽心机。
看到……哥哥给了他一切,却偏偏不肯给他爱情。
他一下推开徐远狄,看着徐远狄灰白的头发,头想要爆炸了一样,忍不住仰天大叫:啊……啊……啊……
不受控制的泪水争先恐后的滚出来,整张脸都湿润了。
徐远狄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半揽着他轻声哄着:“安安,不怕,不怕啊……哥哥都在的……”
安陵死死地搂住哥哥的脖子,哽咽着叫道:“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会忘记你!”
徐远狄没有开口,只是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了尘在一边站着,眼里全是落寞。
那个全世界最疼的人,在哪儿……
当晚安陵没有回去。
既然已经想起来了,一分一秒他都不想和哥哥分开。
好在里面还有一个小间,给了尘睡了。徐远狄搂着他睡外面的大床上。
徐远狄说让安陵跟他一起睡时,态度极其坦荡,坦荡的让安陵自己的怀疑是不是忽然回来的记忆出错了,哥哥根本不知道他龌龊的心思。
房间里都是烧热的,到了半夜就会有些冷。
徐远狄怕他冷,一钻进被里就把他揽住了。
说起来,这不是他们兄弟第一次同塌而眠,可是离上一次好像已经可以追溯到上辈子那么久。
安陵小心的趴在哥哥怀里,感受他熟悉的气息,心中竟然没起一丝绮念。
一直等徐远狄呼吸平稳了,安陵还没睡着。
黑暗中他的目光一次次描着哥哥的轮廓。最后忍不住一直看他灰白的头发,心好像用针板来回滚过,痛的几乎无法呼吸……
第二日,家中可以吃的东西不多,徐远狄考虑再三,还是他下山去采买。
走前吩咐了他们,要是有危险,一定先躲好了,等他回来。
建这房子时,徐远狄凑巧在山上不高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山洞,他索性就靠着山洞建了屋子,就连着厨房,中间虽然抹住了,但是很容易敲开,藏在里面不容易发现。
徐远狄走后,了尘从里间走出来,坐在安陵面前。
“当年我还跟着师父除妖时,你为了想留在徐远狄身边,那样求我。如今徐远狄为了你,几次连命都不要了,那三年怎么过的,我虽然想象不出来,可是看他那灰白的头发,也能想到一二。安陵……你好像没有以前勇敢了……”
安陵苦笑。
他该如何勇敢?
“我知道哥哥对我付出了一切,可是他付出的越多,我就越怕……我怕我稍微做出一点不符合弟弟身份的举动,就把他吓跑了。他费劲一切的留住的,是他弟弟……不是他的爱人……”
了尘也沉默了。
他亲眼见了徐远狄的付出,却不能肯定徐远狄的感情到底是那种。
“了尘,你爱过吗?”
了尘迷茫起来。
“我不知道……”
他停了一下又说道:“我找不到他……怎么也找不到他……我不信他这么狠心……只有他不想要了,却不会有他败了……可是他就这样消失了,他一直是那么宠着我……怎么会这么狠心!”
安陵心里一惊。
“了尘,我一直想问你,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妖王如此强大,你怎么会受伤逃到这里?到底是谁在追杀你?”
了尘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安陵。
“我父王忽然失踪了,他手下一个大将,叫浅隋的,反叛了。对外称已经杀了他。那之前父王忽然把我派去人间看望师父,他既然已经知道了,又怎么会死?他大概是这个妖王做的厌了,可是他为什么就这样扔下我?我不信,我回去找他,却被浅隋的手下追杀……”他抬头看着安陵,眼睛里雾蒙蒙地。
“我要找到他!我一定会找到他!”
安陵看着了尘,心里的不安更浓了。忽然转了一个话题。
“我那好朋友金吾,你还记得吗?”
了尘不语,金吾他自然知道,还有很多安陵并不知道的他也知道。
他想起见到师父时,师父领他去看的净空的墓。那不过是一个最简单的坟堆,立了一个无名碑,事实上,那也不过是一个衣冠冢,真正的骨骸最后炼成的就是他手上的一串珠链。
他坐在坟前,看着无名碑,猜想净空当年的心境。
为什么留下,又为什么离开?那个生下他的女子到底为什么跟净空走?她又是谁?
珠链在手腕上微微发热,他好像看到了当日净空初识良桢时候的第一眼,只一眼就堕入魔障。
良桢邪魅无情的眼,目空一切的神色,生生把他纤尘不染的心拽入凡尘。从此爱、欲、嗔、痴全都尝遍,却始终不后悔当年第一眼所生的执着……
了尘不知道他复杂的感情有多少是自身的,又有多少是属于净空的。或者他在用血养着了尘时,就已想好这个结局,如果他不能一直陪在良桢身边,得到良桢的感觉,那么就留下一个良桢不能不爱、不得不爱的人,让他来代替自己得到良桢的爱,哪怕仅仅是那么微小的一部分……
了尘曾经忍不住追问自己的母亲,到底是谁。
跟在良桢身边的人始终没有断过,来来去去总有各种痕迹留下,可是这个女人就好像拂过水平的清风,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良桢不肯说,他就怎么也查不到。
徐远狄回来时,只看到两人相顾无言,虽不是愁容,可是各个面色凝重,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也不去问,只做没看到,奔波了一日,简单吃了饭,就各自休息了。
安陵缩在徐远狄的怀中,忍不住轻轻亲了亲哥哥的下巴。只是轻轻亲了一下,心就可是砰砰砰的乱跳。
徐远狄低下头,盯着安陵的眼睛。
安陵猜不出他眼中的意思,开始脸还红着,后来却变成苍白的一片。
徐远狄低下头,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亲。
安陵的脸色好看些了,轻声说着:“哥哥……再亲亲我好吗?”
徐远狄停顿了一下,还是慢慢滑下身体,将嘴唇碰在他的嘴唇上,只是触了触,并未真的深吻,就像当年安陵离开前一样,不带一丝情欲。
安陵即觉得安心又有种绝望的感觉,哥哥……我该怎么办?
却听徐远狄在他耳边说,“不早了,睡吧。”
手臂紧了紧,将他整个抱在怀中,熟悉的气息安抚了安陵的绝望,他在哥哥的怀抱中睡了过去……
第五章
今夜是月圆之夜。
安陵已经睡熟了,徐远狄睁开眼睛,毫无睡意。
试了几次,才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