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咳咳……」顾漱掩嘴咳嗽。
「怎么了?」那绵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顾漱认得那声音,便转头去看,果然是叶箬。顾漱便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身体怎样。」叶箬在床边坐下,拿过顾漱的手来把脉。
顾漱由得叶箬帮自己把脉,又打趣地说:「大夫,我要死了么?」
叶箬眉头一蹙,说:「你既不想死,说什么丧气话?」
「并不是丧气,是玩笑话。」顾漱纠正道,「病得久了,便找点玩笑话说说,没那么无聊。」
「你都不在意你的身体吗?」叶箬问。
顾漱摇摇头,说:「哪有人不在意自己身体?只是眼下,我更在意这京城,这江山。」
「哎呀呀,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你说着不酸啊。」叶箬眨了眨眼。
「嗯,听着很矫情,可我真的介意。」顾漱笑笑,说,「我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是不是很酸?」
「不敢不敢,王爷以百姓为先,不当皇帝可惜了。」
「这种话也是可以混说的?」顾漱绷了脸。
叶箬冷笑,说:「谁不能做皇帝呢?不说你龙凤之姿、心怀天下,说那胡帆一介武夫、鼠目寸光,不也快当得成皇帝了?」
闻言,顾漱的脸绷得更紧了,咬牙半晌,最后竟是无力地叹气:「你说的对。」
叶箬又说:「说句实话,你和胡帆之间有一个做皇帝,你希望是谁?」
「胡说什么。」顾漱绷着脸瞪他一眼。
叶箬道:「你不说我说。你定是不要那胡帆做的。那胡帆放在这里只会危害百姓,他就是个好色荒淫的莽夫,这皇位被他抢了也没什么,不过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他就会被赶下来,可之后呢?江山要乱容易,要再稳下来那得多少心血时日?那得要多少的生灵涂炭?他要是赢了这场仗,不止你们两兄弟,就这锦绣河山良田万里全跟着倒霉。」
顾漱不说话。
叶箬又说:「我说得对不对?」
顾漱悠悠叹气:「对极了。」
叶箬满意地笑笑,又帮顾漱揉背。
顾漱说:「你今天来,跟我说这么一大堆,为的是什么?」
「王爷七窍玲珑的心肝,要不要猜猜?」叶箬笑道。
「是不是又想卖蛊给我?」顾漱闭着眼睛,任叶箬帮他揉背,「可是有什么万用的灵药给我吃,好治我一身顽疾啊?」
叶箬微笑道:「王爷以为?」
「可惜啊,我也不在意这身病了。」
「我自然知道王爷公而忘私,不在意个人小利,只在乎江山社稷。」
「哦?」顾漱撑起眼皮,说,「那你不是要卖蛊?」
「小人是要卖药,可救的不是王爷,而是这京城。」
这话重重地落在顾漱心上,顾漱吃惊得差点站了起来,说:「你说什么?」
叶箬还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双手安抚似的揉了揉了顾漱的瘦肩,加重语气道:「救京城。」
15.是毒是药
京城。
京城历来是帝国的心脏,它的搏动,一起一伏,都牵连着华夏社稷,江山大业。
夜半,京城睡了,人却未眠。
独立城墙上,袖子里灌满着凉风,眼底尽收了都城夜色。只是这黑漆漆的夜里,都城风景并不甚好,只能看到星星点点寂寥的火光,放目远去,便是那簇炽热的烽火。悠悠叹气,耳边是夜里偶尔响起的狗吠,还夹杂着一些不清不明的呜咽。
看着这片冰冷的夜景,顾漱竟然还能相信河山锦绣美好,也不知该不该佩服自己。
「真的能救京城?」顾漱这话轻飘飘的散落在迷蒙的夜色中,也不知是问人还是问己。
「能。」叶箬回答得很坚定。
顾漱叹了口气,觉得肩上有了些微的重量,原来是叶箬把外袍披上了他身上。
叶箬淡然说:「风寒露重,王爷保重。」
顾漱忽略叶箬声音中的暖意,有点怄气地说:「我死了就没人跟你做买卖了,是么?」
叶箬不想顾漱会这么说话,便愣了愣,半晌憋出一声轻笑,说:「要和叶某做买卖的多了去,叶某只在意王爷一人。」
这暧昧的话透入耳里,顾漱心口一窒,没有说话。
叶箬也没指望顾漱会回话,便自顾自地说道:「如果能救京城,王爷能付出什么?」
顾漱的身体僵了僵,一阵风打来吹得他发冷,双手紧了紧衣襟,幽幽道:「这若是我能付出多少的问题,也便好办,只怕是我付不付得起的问题。就算家财万贯,也总没什么能与江山相比吧?」
「王爷勿要妄自菲薄。」叶箬柔声道,「就叶某看来,就是万里江山也换不来王爷一人。」
这话听着让顾漱发怵。顾漱蓦地想起之前叶箬对他的轻薄之举,想着那夜在夜明珠的清辉下,叶箬是如何解掉他的衣服、亲吻他的身体,顾漱心跳加速,脸上发热,顿时红了耳根。
叶箬打量了顾漱的反应,唇畔绽笑:「你在想什么?」
顾漱的脸更红了,总不成告诉他想起那轻薄之事吧?
顾漱抿了抿唇,说:「我在想巫医想收取什么报酬。」
「这个不急。」叶箬的手指点了点顾漱的唇,说,「还是等王爷养好身子再说吧。」
顾漱心中迷惑不已。他不知道叶箬要用什么办法来救京城,也不知道叶箬要他付出什么来换京城安全,尽管如此,他心中有一点还是坚定的——必须救京城。
他凝定心神,抬头道:「我答应。」
叶箬剑眉轻扬,道:「果真?」
顾漱苦笑:「这难道不是在你的预计之中?」
叶箬只抿唇微笑,映着冰寒月色的碧眸难掩算计的光芒,尽管如此,那张妖异的脸还是显得分外俊美,让人不禁见了就痴了。
叶箬的手往远处一抬,道:「你知那里是什么?」
顾漱顺着叶箬遥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火光点点跳动,嘴唇沁出苦笑:「我自是知道。那是胡帆的军营。」
「那是江山的毒虫。」叶箬淡淡地说。
顾漱眉头皱起,听不明叶箬语气下掩藏的意味。
叶箬从宽袖中拿出一个瓶子,说:「拿着。」
那个瓶子跟以往装情蛊和混沌蛊的容器一样,都是乌黑的瓶身,反光的材质。
顾漱把瓶子拿到手中,依旧是那蛇一般的冰凉光滑触感。也许是因为夜凉的缘故,顾漱打了个寒战。见到顾漱瑟缩的样子,叶箬将双手搭在了顾漱瘦削的肩上,温热的胸膛渐渐贴近顾漱单薄的背脊。逐渐地,顾漱被叶箬难以忽略的强大气息所包围住,好像连心头都被这气息笼罩住似的,顾漱有种连呼吸都受制的错觉。
没错,就是受制的感觉。
从认识叶箬的第一天起,顾漱就一直处于受制的境地。表面上看起来,叶箬好像一直都没有采取什么主动的行动,然而,他总能挑正顾漱最脆弱的时候出现,给予他不知是帮助还是陷害的药,甚至给他状似温柔关心的倚靠,让顾漱不得不全部接受、甚至不得不向他倚靠。
顾漱不是不疑惑的,为什么叶箬总是能挑正那么恰当的时机出现?总是在顾漱的倔强难得地出现裂缝的时候出现,当顾漱重新坚强起来的时候,叶箬又会很自然地离去,不会为他增添任何烦扰。每次的出现都准确得好像掐算过千百次似的。顾漱有时甚至怀疑,这些时机都是叶箬自己创造出来的。
顾漱觉得自己堕入了一张巨大的网中,一丝一线都渐渐缠绕着他的四肢,甚至是他的指头都被箍紧了,终是半点动弹不能。
他自是不甘的,他自是不愿的。
他挣开了叶箬的怀抱,脱离了他的气息,然后手中还是捏着那个药瓶。
「怎么了?」叶箬问。
顾漱很想问他『你到底有什么阴谋』,但这样未免太浮躁,得不到答案的同时也显弱。
顾漱只问:「这是什么药?」
叶箬道:「你就当它是除虫剂也好,灭鼠药也好。」
「无论是除虫剂还是灭鼠药,」顾漱淡淡地说,「那都是毒。」
叶箬嘴唇牵起一丝浅笑:「是药。」
「何以见得?」
「它是杀虫的毒,也是救灾之药。」
顾漱低头看着亮莹莹的瓶身,一时无语。
「把药瓶打开吧。你就会看到的。」
「看到什么?」顾漱有点迷惘。
「看到安然的京城。」叶箬的声音还是那么美好,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安然的京城?」
「要不要看看?」叶箬的声音沙沙的,有着蛊惑的沙哑。
顾漱的手缓缓旋开了瓶塞,细圆的瓶口黑漆漆的,好像蕴含着什么诡异的事物,然而此刻却沉睡似的宁静。
「什么都没有。」顾漱疑惑地抬头看叶箬。
叶箬也抬头,看天空,说:「快起风了。」
树影婆娑,云影飘动,月色半阖,亮莹莹的月色被遮着了大半,一阵凉沁沁的风从城内的方向卷了过来,翻动着城头上人的衣袍,哗啦啦的风声是这静谧午夜唯一的旋律。
长风过处,不仅撩起了半夜闲人的衣袂,也吹动了别的什么。手中一动,瓶身倾斜,瓶口泄出了一抹闪亮的粉末,纷纷扬扬的银色碎屑因风而动,好像自己会飞似的飘远,轻飘飘没重力般的飞扬着,在半空中浮浮沉沉,最终还是被漆黑的夜色所吞没。
顾漱有种什么都没发生的错觉,但心里却有一个声音清楚的告诉他——有什么很不妙的大事发生了。
而叶箬脸上诡异美丽的笑容更坚定了顾漱的这个想法。
16.平乱
叶箬说:「起风了,待会儿就是雨了,我扶你回去。」
又一阵风打来,顾漱怕冷地紧了紧领口,压下心中的不安,随着叶箬回到室内。
叶箬将顾漱扶上床休息,又从袖中取出几瓶丸药,道:「你的病呢,要用丸药慢慢调理,一般煎药不好。」
「多谢神医关心。」顾漱语气虽然波澜不兴,但微蹙的翠眉稍微泄露了忧虑的心事。
叶箬似乎对他很好,然而这份温言细语中,却又隐然有别样居心。只是最让顾漱忧虑的,并非叶箬口蜜腹剑,而是明明知道对方心怀不轨的顾漱,居然越来越贪恋这份伪装的温柔。
叶箬的嗓音有着特殊的魅力,他只需要淡淡开口,就能把话传到人心里头去。此刻他的温言软语便花儿一样的开在顾漱耳边,一句一句地劝慰着顾漱宽心安歇,不要过于忧虑,这么说着话的时候,叶箬又以娴熟的手法为顾漱按摩舒缓压力,嘴边隐隐有着笑意。
顾漱便在叶箬的服侍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自从皇上中了情蛊之后,无论是君臣关系还是社稷江山都一路变故陡生,许是这个缘故,顾漱总是睡不安眠。夜里总是会梦见小时候的事,那是拥着他入眠的温暖躯体,那是对他浅笑的嘴唇弧度,那是说书哄睡的舒绵声线,可无论是记忆中漂浮的气味、飘过的声音还是滑动的画面,都朦朦胧胧,云遮雾罩,只是影影绰绰,听不清,看不真,明明算是好梦,可一觉醒来,背脊总是汗津津的,仿佛追溯这么一丁点模糊的记忆也要了他全部的心力。
皇上好像也会做类似的梦。比如说清晨,皇上会问顾漱:「那年我们避雨的地方是哪里?是青城山吧?你记得吗?」
顾漱怔了怔,努力回想了一下,才记得皇上曾与傅维枟到青城山出游。思及此,顾漱只是苦笑:「不曾。」
顾泷的神色暗淡下来,说:「可我隐约记得的。」
这话一下拧紧了顾漱的心弦,顾漱胸口一窒,缓缓道:「那么小时候你给我说过《山海经》的故事?」
「《山海经》?」顾泷拧眉,「我向来只读兵书,而且也没跟你说过故事。你是记错了吧?」
顾漱越发觉得心惊,但脸上还是水波不兴,不咸不淡地拒绝皇上的亲近,冷冷地保持着比之前还疏远的距离。顾漱似乎越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爱的并非顾泷,而是像顾泷一样被记忆糊弄了。越是这样顾漱越是心烦,加之军情告急,顾漱更是夜不能寐,自是千万苦楚。
因此无论如何,这次顾漱也得感激叶箬,怎么说,这晚是顾漱自兵变来头一回的好眠。
不过,如同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叶箬说的话一般——『你现下谢我,明天便会骂我了』,叶箬总在做了一件好事之后又轻巧带出一件坏事。
而且,这次的事真是非同小可。
顾漱醒来的时候,叶箬已然离开。顾漱披着软裘走到窗边,见一阵阵的雨水打落,漫湿了城里城外,忽又想起昨晚的起风,想起叶箬手指的触感、靠近的气息。
顾漱心头一紧,莫名地焦躁起来。他在房中来回踱步,而后又顿了足,泡了壶暖暖的清茶,将浮躁的心思转回政事上。
雨色秋来寒,这一场风后的秋雨潇潇,时歇时骤,时急时缓,这样暧昧如丝地洒了一天一夜,隔天早上才算收了雨,天色稍霁,天空看起来是很干净,只是一场秋雨一场寒,那雨过后,顾漱觉得空气又更寒凉逼人了。
雨停了,胡家军又要攻城了吧?
顾漱揉了揉发凉的手背,眉头又拢了起来。
然而,胡家军并无攻城。
胡家军此举是奇兵突袭,照理说是讲究速战速决,就像雨前的日子,胡家军都是连日急攻的,若说胡家军是因为雨而停了一日,怎么雨霁之后也不动手?
后来史书记载此事:「胡帆率精骑数千,人衔枚,马裹蹄,月馀抵京,奇兵急攻,禁军难守。」
而结果则是:「叛军覆灭。」
如果说是天佑皇朝,那也是讽刺,如果说是巫医的药灵,却也不尽然。
顾漱把玩着手中空空如也的药瓶。就在前几天,这个瓷瓶还是满的,现在,它空了,而疟疾则从叛军扎营的山头一直蔓延到附近七城——除却京城。
如果这是叶箬说的『救京城』,那么他真的做到了。
顾漱嘴唇勾起一抹笑,不知是苦是涩,抑或是充满嘲弄。
顾漱站在城头,手一松,瓷瓶便笔直地掉了下去。没一点声响。
17.生变
京城之困已解,又逢上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顾漱立在城头,却宽心不起来。极目望去,是起伏的山岚,缩小的城池,远远近近,都笼着一层灰黑的浓雾,仿佛隔着黑纱一般,城池山地的轮廓已看不清。其实若说那是浓雾,也不算是,正确来说,那是瘴气才对。
有太医说是黄茅瘴,有太医说是桂花瘴,也有说是毒水瘴,各个说辞不一,虽这些灰胡子白胡子黑胡子的太医们都振振有词言之凿凿,可药方下去,病人还是毫无起色,那疫症是一人传邑,一邑传城,如江水缺堤般的浩浩然泛滥成灾,纵是千军万马也遮拦不住。
有是说雾气蒸湿,恶浊之气不散所致,有是说秋冬交接,岚湿不常,也有是说胡军叛党逆天而行,触怒上苍,因此天降谴罚。
然而,顾漱却始终觉得,这场看似只有上天才能造成的灾祸,是那夜自己手中开了的药瓶所致。听来似是荒谬,但叶箬给他的药哪次不是玄乎其玄?过往种种,若非亲身所历,他也不信的。
顾漱听说了瘴气之事,说这瘴气远看虽是乌黑一片,但人坠入其中还是目可视物的,而且这雾气还沁着宜人的甜香,然而这浓香入鼻,便化为奇毒,侵染五脏六腑,杀人不流半滴血。
听着这瘴气的描述,顾漱不期然又想起叶箬其人。叶箬是否也是如这毒瘴一般?好像香气一样怡人,有着强大的吸引力,然而却是凶戾的剧毒。
也许,叶箬是最温柔的剧毒?
顾漱懒懒地倚立在石砌的城墙边上,头颅微仰,看着天上浮动的白云。也不知怎的,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想叶箬的次数越发频密起来。
虽然不知是为什么,但他隐约觉得这是不好的兆头。
另外,他晚上的梦也似越做越分明……
亭台隐隐在山横水叠之中,因池水润湿的缘故,石缝沁着绿苔,时不时地,风乱桃花逐水流,零落的花瓣坎坎坷坷地淌到山外去。他的头在滚枕上,身上披着滚金边的丝被,小手被大手握着,耳边听的是微弱的水声,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被轻抚细拍着,大掌温暖的质感似乎能透过丝被衣料触及肌肤。他抬起头想看清那人的脸,却在抬头的当儿,眼前顿时蒙糊了起来,身子一挣,便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