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梦枕寒

作者:梦枕寒  录入:07-16

睡醒后的顾漱依旧是懒懒的,也许是因为病的缘故。平乱之后,也许是过劳之后精神突然松弛下来,身体反而更糟。顾漱终日浑浑噩噩,不知身之所以,要说是病痛也不觉,就是昏沉慵懒,提不起劲。日日吃药,吃得口淡,感觉闷闷的,身体也不见好。有时赌气不吃药,反而更清明一些。

而皇上或许忙着收拾摊子,又少了顾漱的帮助,因此更忙了起来,不像以前那般勤往这边跑了。不过这样也好,每次看着皇上殷勤万分的模样,顾漱就觉得心里发慌,现在不见他,反而自在轻松。

那么讽刺,居然不相见本来一心喜欢着的兄长,反而时常挂念起痛恨与之『后会有期』的黑心巫医。最近的病越发厉害,太医给的药也大不相同了,以往给的药虽然入口不好,但总不像现在又苦又腥,通常味道这么呛的药,药性也较为霸道。莫不是自己的病情太重,所乙太医不得不下重药了?

顾漱躺在床头,捂着低温的额头,背靠软垫,心想自己莫不是快死了?

突然又想起巫医,便想起当晚巫医赠的药。顾漱从袖子里拿出那个瓶子,记得巫医当时说自己的药要用丹药慢慢调理,不宜服煎药,可现下太医却下药性霸道的药汁,是不是和巫医所说的相悖了呢?

顾漱心下一凉,揉了揉额头,仿佛想到什么可怕的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仿佛挣扎了很久,才大呼一口气,道:「暗卫。」

四名暗卫立即闪身而出。

顾漱告诉自己:我只是求证而已,绝非怀疑什么。

山横水叠,亭台搁在烟波里,远看如画。

顾漱心里一紧,只觉这地方眼熟至极,复又行过木桥,信步而行,又转入一处楼阁,那边落英纷飞,溪流细细,空气中都沁着清新的香甜,犹如置身春日一般。

这里是……

仿佛被锤子重重敲了一记般的,顾漱的头极痛,可同时又极清醒,近日梦境中的画面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与眼前的景象缓缓重叠……

顾漱倒退几步,心想:我莫非到过此处?

顾漱拂袖,一路穿花分柳,过了几处假山稀树,终于到了那远景里的亭台。

亭台上站着一人。

青衣黑发,回首时,露出了容颜。

顾漱顿了顿,拂着衣摆,拾级而上,到了亭上,对对方说:「傅太医,多日不见了。」

傅维枟凝视顾漱半晌,把头一拧,昔日对顾漱的尊敬态度全然不见,反而带着忿然:「傅某本以为你是个如玉君子,怎知竟是如此奸险的豺狼!」

顾漱愕然,道:「傅太医所言何事?」

「你自己做过什么还不知道吗?」傅维枟怒而拂袖,道,「你勾结叶箬做了什么?」

顾漱揣测道:「你难道是在记恨情蛊的事?」

「情蛊的事虽然可恶,」傅维枟冷哼一声,「但比起你作蛊害人,也算不得什么了!」

顾漱便知傅维枟说的是瘟疫之事。

关于此事,顾漱也不是毫无愧疚的。害了七城受灾,而灾势更似有蔓延之态,难道顾漱心里不急吗?

顾漱解释道:「其实我也只是想缓京城之急而已。」

傅维枟冷笑道:「缓京城之急还是为你一己之私?」

「以蛊害人确有失德,但此举决然无私。」顾漱还是答得理直气壮,「而且百姓受灾,于我又有何利?」

「你还要装这副清高之态到几时?」一把充满寒意的声音响起。

顾漱回头一看,便见到顾泷傲然而立,头束龙冠,腰系玉带,一身黄袍,自是卓尔不凡,目光寒气甚盛,全然无之前的温情脉脉。

顾漱如坠云雾之中,迷惘不已。

18.李舒

顾漱回头一看,便见到顾泷傲然而立,头束龙冠,腰系玉带,一身黄袍,自是卓尔不凡,目光寒气甚盛,全然无之前的温情脉脉。

顾漱如坠云雾之中,迷惘不已。

顾泷见他如此,便冷笑起来:「你还以为朕会对你温情缱绻不是?」

「臣弟……」顾漱怔了怔,说不出话。

顾泷冷笑着上了亭台,指着顾漱斥道:「你竟对朕施行巫蛊之术,居心何在?」

在深宫行巫蛊是天大的死罪,这个人尽皆知,更何况是熟知礼法的顾漱?只是当初顾漱救人心切,毅然铤而走险,不想到头来落人口实、百口莫辩。

见顾漱发白的脸色,顾泷冷哼一声,说:「一开始就对朕下毒,然后又拿着怪药把朕弄得神志不清,好让你擅权僭职,只手遮天,是不是?」

「臣弟并无对皇上下毒!而那解药之事……」顾漱纵是口齿伶俐,也难一时间将此事解释清楚。

原来当日傅维枟和巫医谈论之后,心里有了动摇,又见十二王爷杀了药典,对傅维枟多加闪避,心里好像有什么计较似的,傅维枟便起了疑。于是傅维枟半夜摸进了顾漱的房间,果然见到那药瓶。不同的蛊须用不同的瓶养,因此熟门熟路的人总能透过瓶子就判断出瓶中何蛊。

傅维枟看出了那是情蛊,便认定了顾漱藏奸,因此盗走了情蛊。然而当时大队不在京城,随行的多是王爷的亲信,皇上精神又不清明,傅维枟害怕打草惊蛇,因此用药杀掉情蛊的大半药性,蛊虫受创后若不依附人体很快就会死去,便来不及把药瓶送回十二王爷处,傅维枟就匆匆将药性大减的情蛊喂给了皇上。

由于情蛊药性大减,如若傅维枟出现在皇上跟前,很容易就会勾起皇上记忆,这样很难稳住十二王爷,而且他盘算就算自己不走,顾漱也会很快对自己下杀手,于是便只身离去,顺道查探他杀害药典的动机。怎知到了药典的住处,便碰着了胡家军,胡帆凶狠地问起药典所在,傅维枟诚实地说出药典已故的事实,怎知胡帆闻言气急败坏,不分青红皂白地绑起傅维枟押回军营。后来傅维枟供出了是十二王爷所杀,胡帆也不信,对他大刑加身,见傅维枟所言极有条理,重刑之下仍不改口,才悻悻放了他。

傅维枟被放了之后便回到皇宫,私下与顾泷相见。情蛊本身药性已被大减,顾泷对傅维枟用情又深,在傅维枟的用药之下,顾泷情蛊毒很快清了,把事情给重新记了起来,直骂十二王爷可恶。

顾泷怒道:「还敢狡辩!幸好傅爱卿聪明机警,不然这顾氏江山便被你这异姓谋害去了!」

「异姓?!」顾漱大惊。

异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顾漱并非顾家所出?

顾泷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装模作样吗?」

「臣弟……」

「呸!朕没你这种兄弟!」

傅维枟插嘴道:「那你能解释你怎么会来这里吗?」

顾漱愣了愣,叹气,道:「我怀疑太医给我的药做了手脚,因此派人去查,果然知道药有问题。然后又得知在我卧床休养、不理政事的这几天,皇上心急火燎地把我的权力架空,因此心中疑惑,让人帮我查探皇上最近在什么所在,才被告知皇上最近常来这偏僻的院子。」

在皇宫生活了这么久,顾漱还是头一回听闻有这么一个院子。然而真到了这里,眼前的景物又熟悉得不得了,宛如梦中曾见。

傅维枟问:「我是问你,怎么从院子门口走到此处亭台的?」

顾漱怔忡了一下,才缓缓道:「我……我不知……」

他的确不知,纯粹是本能反应地抬起脚步,仿佛想寻求什么似的,欲走到昔日曾到过的地方。

傅维枟道:「这庭院门口到这里,中有五行迷阵相阻,如若你不是精通术数,那便当是曾经来过。」

顾漱释然一笑:「那便当是曾来过好了。」

或许真的来过吧。

傅维枟眸色一寒,说:「你怎会来过?」

顾漱闻言一怔。

傅维枟又追问:「你何时来过?」

顾漱也答不上来。

大概是……很久很久之前?在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梦中的自己,是那么小,还是枕在别人膝头上听故事的年纪。

傅维枟叹喟道:「你小时曾来过,对不?」

顾漱一惊,说不出话来。

「这里是皇宫,你纵是将军家的孩子,也不可能曾经来过。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傅维枟道,「你便是前朝皇族遗孤——李舒!」

李舒!

难道我不是顾漱吗?

可『李舒』这个名字,又的确有说不上来的亲切感。

19.用刑

可『李舒』这个名字,又的确有说不上来的亲切感。

顾漱……或者说是李舒,脑子处于混沌之中,仿佛有一把刀子在脑子里挥划,尖锐的刀口疯狂地刺刮着软肉,脑子里痛感好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在狭小的空间中不住膨胀,头颅涨痛得像是下一刻就要破裂。肌肤上是一阵又一阵的阴寒,随即又是一阵又一阵的刺痛,仿佛又无数冰冷的银针在刺破自己全身的皮肉一般。李舒站在原地,双腿无力,牙关打颤,眼前昏花,什么都见不着,什么都想不到。

「啊……」李舒突然痛呼一声,便笔直地倒在地上。

骤然地,一阵黑暗袭上了他的眼前,而脑中也是昏沉不已,四肢无力,魂魄好像离了体一样的浮浮沉沉,不知身之所以。这样昏浮了好久,眼前才渐渐有了熹微的光影,仿佛隔着云雾。

突然眼前白光乍现,犹如银瓶破碎,片片闪光的碎屑迸射而开,眩目的白光之后视线好一阵子才恢复清晰,李舒耳边隐隐传来声音:「陛下,奴才已将逆贼泼醒。」

李舒凝神一看,眼见面前是黑漆漆的地牢,四周阴森昏暗,只有石壁上闪耀着几星火芒,几步之外玉立着那身穿龙袍的男人——这个几天前还对他软语温言、多年来一直视他为手足至亲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现在却是满目厌恶憎恨地看着他,一副恨不得把他当场杀死的模样。

双手双脚被沉重冰冷的镣铐扣住,还被如此刺眼的目光射着,任谁都会觉得如芒在背。然而李舒却只是惨然一笑,道:「你就是这么待我的?」

顾泷冷然道:「那你是怎么待我的?」

我怎么待你?我殚精竭虑为你顾氏打下万里河山,我不顾顽疾为你呕心沥血处理政务,我罔顾宫规私会巫医求得灵药治你,然而却从此陷入泥沼,无从拔身。李舒再笨,也不是现在才知自己早已泥足深陷,要抽身已是不能,他猜不到的是,让自己没入泥泞的最后一脚,竟是拜为之奉献的兄长所赐。

李舒心里纵有千般冤屈、万种酸楚,也只是和着一口闷气吞下,郁结于心,脸上倒挂着自在的笑容,道:「看在你我昔日的手足之情份上,姑且给我一个全尸罢。」

这话一出,谁人不知李舒已是心灰意冷,亦懒得解释什么。

然而此话听在顾泷耳内,却是招认罪行的意思。因此顾泷更是盛怒难当,指着李舒说:「你这个人面兽心的败类!顾家养育你多年,父亲视你如己出,我亦当你是手足,你是什么狠毒心肠,才作得出这么多孽障来!」

李舒处于这个情景下,竟还有馀力细细琢磨顾泷的话,听得『视如己出』『当是手足』八字,略一沉吟,道:「言下之意是你早知我并非顾家子弟?」

顾泷闻言一怔,愣了半晌才拂袖道:「是又如何?父亲心慈手软,竟说你生性善良,不然我怎会养下你这个祸患!」

李舒心凉了半截,道:「言下之意,是父亲说我还可以用,不然你就已杀了我?」

「『父亲』也是你叫的!」顾泷呵斥道。

李舒怅然一笑。自己对顾泷纵然并非真动了心,但他所做的事,也是件件出于真心的。这些年来南征北战,金戈铁马,李舒虽体弱却仍咬牙坚持,不离左右,到了一朝功成,李舒也退居二线,不与顾泷作皇位之争,直至先帝驾崩,在顾泷的允许之下,李舒才重归政务,不舍昼夜,为了别人的江山沥出了自己的鲜血,可原来,这么多年他满心载着情谊,竟然都是虚情假意。

何其可笑!何其可恨!

顾泷见李舒的笑容,只觉扎眼得很,沉声道:「你乖乖说出解疫的方法,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李舒愣了愣,苦笑道:「我不知道。」

「那毒是你放的,你怎么会不知!」顾泷道。

「到了这个节骨眼,我还有什么好欺瞒的。」李舒一脸坦然。

顾泷冷哼一声,道:「那看来我只得用皮鞭来问你了!」

大概是顾泷不想让皇室的丑事张扬,因此牢房里只有一个心腹太监相伴。

傅维枟也不在。

李舒猜想,顾泷与他多年的兄友弟恭是假的,其实早有迹可循。比如一直沥血多病的李舒从无得到真正的抚恤,比如稳坐大宝的顾泷与以前莽夫般的形象多么不相像……但李舒关心则乱,看不透。只是李舒看傅维枟确实是谦恭仁厚的人,若是在场的话,定不容顾泷下此私刑——这大概就是顾泷没让傅维枟出现的缘故吧。

顾泷手掌一摊,太监马上会意,在一个木桶旁蹲下,却被木桶装满的辣椒水的味道呛了一下,仍还是拿出泡在辣椒水中已久的皮鞭,用手绢拭擦了一下鞭柄,双手递给了皇帝。

顾泷捉起了鞭子,手腕一抖,软长的鞭子仿佛有了生命般的翻腾着划过李舒的耳边,那刺耳的破风声让李舒左耳一阵耳鸣,待鞭子下了地,又被顾泷收回手中之后,李舒的耳鸣才过,也就等耳鸣过了,李舒才觉得耳朵吃痛,竟是耳廓肿起了一大块。

顾泷冷笑道:「你身子弱,恐怕受不了多少鞭。不如乖乖招了,倒能少吃些苦头。」

李舒看着顾泷冷酷得犹如鬼魅一般的嘴脸,才仿佛被针扎了般的痛并清醒着:「难道我招了,你就会放过我吗?」

顾泷挥动了一下皮鞭,又道:「既然你这么口硬,也别怪朕手下不留情了。」

20.记忆

顾泷武功甚好,十八般兵器样样皆全,手中舞动着极易自伤其身的皮鞭,也是游刃有馀,皮鞭『次啦』一声地扫过李舒的身上衣料,几层锦帛顿时撕裂,分开的衣料上瞬间泛了血红,李舒还来不及消受着一下的剧痛,下一劈的鞭子又卷动着挥来,重重地摔在李舒瘦弱的身上。

「唔!」李舒咬牙哑忍着苦痛,本就不佳的脸色此刻更显骇人的苍白。

皮鞭一下一下刺劈在李舒薄如纸的瘦削身上,被镣铐扣着的身体只能犹如挣扎的鱼一样弹动,下意识地张嘴吸入大口的空气,可这口气下一刻却又被重击挤压出来。李舒下意识地转动身体,想躲避无情的鞭笞,可除了把薄嫩的手腕脚踝皮肤磨得泛红流血之外,是别无一点效用。

「说出来不好吗?你又是何苦?」顾泷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脸上却挂着残酷的笑意,仿佛对眼前的景象十分满意。

李舒的身体看着就如脱枝的枯叶,了无生气,轻若无物,仿佛只是鞭子携带的风劲就能将他挥得翻腾落地。但他若真是枯叶,也是枯干的枫叶,那是一片凄然血红。锦袍原来的色泽已看不得清,破碎地挂在身上,染满触目惊心的殷红。脸上毫无人色,白得跟腊月里的雪一般,全身的生命都似是开成了红花,缀满在身上的衣料上,灿烂至极,又意味着油尽灯枯。

顾泷的鞭子时紧时慢,时重时轻,挑的是不碍事的位置下,看起来是顾着李舒,不让他早死,实际上却是恶毒地延长折磨他的时间。

然而也就是再痛,李舒也咬牙死忍,不发出一点示弱的声响。顾泷见他这么硬气,心里更是恨,因此下手便越发不分轻重,就像是直把他打死了才好。

李舒也就是忍,牙关咬得太紧了,粉红的牙龈与皓白的牙齿交际出竟沁出了鲜红的血滴来。但牙关这点疼,又那比得上招呼在身上的痛楚万一?李舒苍白的额上冷汗密布,好像被洒了雨水一般,湿漉漉的,连睫毛眉毛都汗湿了。

本来他还能看清鞭子是怎么来的,怎么落在他身上的,可渐渐的,他的头越发昏,眼越发花,眼前景物模糊一片,只能见到斑驳的光影,而最鲜明的感受就只剩下交错身上的剧烈痛感,一下,一下,或是寸短,或是尺长,裂开的时候火辣火辣的,大概是鞭子泡过辣椒水的缘故。

然而再到后来,他连痛感也失去了,只觉得身上冰冷得犹如坠入了冰窟,四肢发寒,指尖不住地颤抖,身体簌簌抖动,好像失去了控制自己身体的能力。不痛了,他只觉得好冷。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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