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撑开的疼痛,口鼻之间尽是冰冷的云气,刺得心肺都纠结在一起。
已经昏乱的神智却因为这痛清醒了一些。
他不记得自己此刻为何要同对面的男人在云中纠缠,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满心的刻骨恨意。对面的人…
…是敌人,不是因为他刚刚打了自己一掌,不是感觉到冲天的杀气,而只是因为恨。
但为什么这样恨他,恨到每一根骨头都满含冰冷的悲伤和灼热的疼痛,他已经不记得了。
那男人隐在云中看不见面目,修长的身躯比起真龙之身显得十分渺小,但投下的巨大黑影却仿佛遍及
身周所有角落,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似火似电的球体再次凝聚,妖异刺目的火光映出一张俊美不似真人的脸,那张脸在笑。
瀛泽被那笑刺得呼吸一窒,忍不住向后退了一些。
脑中很乱,身上被灼烧过的伤口在一点点拉着他往后退,疼痛的身体反复告诉他不行不要不可能,但
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即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身处何方,不知道如何应对眼前的攻势一切只凭本能,他的心中还是
……毫无畏惧。
五十五
天空死寂了一阵,忽然稀稀疏疏地下起雨来。
很冰冷的雨点,打在身上却带来奇异的烧灼感,而且很容易就蒸发不见了,公子抬头望向黑云密布的
天空,面色更沉了些。
这雨……不是寻常天水,而是龙族血液所化。可以想见这片刻之间天上已是何等凶险,公子看看躺在
地上毫无知觉的嘉泽,将他抱起来放在雨淋不到的地方,叹了口气。
数年前的汴河之畔,逆天而行引来天罚的嘉泽一身白衣染血缓缓沉入水中,从此命星暗淡,元气大损
,再不复当日形貌。那时的他也和瀛泽很像吧,明明无能为力却又无比固执……
若是这人醒着,必然会同平常一样反问一句“像我有什么不好”,这会儿却是无声无息,安静得很。
“像你有什么不好……”公子低声自语。他明白嘉泽的感觉,这些年来绝处逢生并且将一具孱弱身体
的能力发挥到极致,其中艰辛难以历数,满身疲累空茫之下,恐怕也就只有这个弟弟是唯一的牵挂了
。
所以试图将所有伤痛一力承担,所以不忍心将瀛泽和他的大叔分开。
诡异的雨滴越落越急,公子伸出手去,只觉被雨沾湿的地方一片滚烫。雨水中腥气渐浓,整个天空却
依然被可怕的死寂笼罩,厚厚的云层再没透出一丝声音。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公子再也忍不住
继续袖手,虽然明知无望,但还是在脑中飞速地寻找着可以求助的人。
不等他想到任何一个名字,天空就被一道无比雪亮的闪电撕开,电光把地上的一切都照得惨白惨白,
短暂的静谧过后,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响起。
冰冷而灼热的疾雨中,一条银色巨龙从天空坠下,重重砸在院中烧焦的泥土里。
雨停了。
无妄天君负手站在一边,眼中阴晴不定。和之前的一身从容不同,他这会儿长发微乱,发梢和衣角都
被雨沾湿,胸前还有一道明显的血迹。
银龙巨大的身躯占据了整个院子,并且弄塌了一面院墙,红色的血液不断从亮银色鳞片的间隙渗出来
,瀛泽鼻息粗重,身子微微颤抖,却是无力再动。
天君俯下身看向银龙空茫的眼神,冷哼一声。
这会儿莫说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是作为敌人的自己,他也未必认得出了。只是自己终究低估了
天生逆鳞的力量,纵然还不会使用,纵然神智昏乱,也居然能够在胡乱的抵抗中伤了自己。
要制服他还真颇费了一番功夫,要知道已经很久没人能伤着自己了,这个孩子,还真的很让人出乎意
料。
只是……依然不是自己的对手罢了。无妄天君伸指蘸了一点自己胸前伤口上的血迹,然后微微一笑:
“鸢。”
面色从容似乎总是挂着一丝淡笑的鸢悄然出现。
“你之前说过……”天君看向地上渐渐化成人形的瀛泽,“这条小龙的逆鳞生在哪里?”
鸢沉默着上前,用脚尖点了点瀛泽右肋的位置。
冰冷的手指切入皮肉,倒在地上的少年剧烈地挣扎起来。
他的身形已经俨然是成年人的模样,手脚却还纤细,带着点少年单柔的身子趴伏在脏污的地面上,挣
动间长发都都被血液和泥水浸透。
痛到叫不出声来。
只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生生撕开血脉肌理,向血肉深处探去。灌入伤口的冰冷空气和热油一般的疼
痛一起将身体割成两半,锋锐的鳞片被拔出,一路切开脆弱的皮肉,鲜血淋漓地暴露在空气里。
鳞上热血滴尽,到最后只剩一点淡淡的轻红,点缀在发光的银色上,居然分外美丽。
将掌心的这枚逆鳞端详了许久,无妄天君将染血的手指再次探入了瀛泽的伤口。
“听说逆鳞一共有五片,”他微笑道,“别急,我们慢慢来。”
一边的嘉泽仿佛察觉了什么,昏迷中眼皮抖动,似乎就要睁开,但是公子早被天君的术法压制住,再
无力去点他的昏睡穴了。
连捂住他的眼睛也做不到。
五十六
血滴在烧灼后犹带余温的土地上,和之前落下的雨水无声地混合在一起,又一片染血的薄鳞拈在手里
,天君脸上的笑容越发愉快起来。
这一笑,连带他染血的唇角和散乱的发丝都似乎柔和了许多,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这个人,可以在双
手染满鲜血时笑得如此愉悦和适意。而此时鸢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正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他。
他脸上再不复之前挟持沈筠时清淡且妖异的笑容,面色冷淡仿佛一个幽灵,远远地跟在天君身后。
第三片逆鳞拔出,瀛泽的长发几乎全被鲜血浸透,挣扎仍然十分剧烈,但力气已经小了许多。天君俯
下身,挑起他一缕还在向下滴血的头发,笑道:“你很安静,我喜欢。”
瀛泽一直伏在地上喘息颤抖,喉中的确没发出过一丝声响。
若他清醒,恐怕也只会死死咬着牙不会出声,但此时他眼中一片空茫,神智早已没剩几分,只是痛到
极点无法发声罢了。
就算沈筠好好地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认识了。
长指在越来越深的伤口中抠挖,天君找到深藏体内的第四片逆鳞,使力一拔,却只见鲜血溅出,龙鳞
不动分毫。
这一枚嵌入骨中,拔出竟是十分不易。
饶是力气渐无,瀛泽也被这前所未有的剧痛刺激得浑身剧颤,天君微微皱眉,鸢走过来接了他手里已
有的三片逆鳞,让他腾出手来压住瀛泽。
将挣扎着的人牢牢压制住,无妄天君将手探得更深,而后力贯双指,把那片鳞狠狠地扯了下来。
瀛泽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脸色惨白若死,喉间终于溢出一丝不似人声的哀嚎,大睁的眼中目光已有些涣散。这情形看得公子
心中一紧,但不及反应,就见一条带血银龙冲天而起,不过片刻就杳无踪迹。
只剩鲜血纷纷而下化作疾雨,龙吟悠长,带着深沉的痛意在天地间徘徊许久。
无妄天君并没有拦住他,确切地说,是没有拦。
他正被一片薄刃抵住咽喉,皮肤被划破,血线沿着脖颈深入衣里,再多一分就要切入皮下的血脉。
“你……”他看着眼前的人,声音中满是惊怒和不可思议。
鸢看看被自己当做武器的逆鳞,淡淡道:“寻常刀剑都伤不到你,只有龙族逆鳞锋锐无匹,只可惜…
…太过难得了。”
“你把之前嘉泽的废鳞藏入指间,是想杀我?”天君咬牙道。
“我杀不了你,”鸢嘴唇上血色褪尽,手指却异常地稳,“你时时戒备,只有方才得手时太过放松,
瀛泽脱走又让你微微分神……其实我之前,也没想杀你。”
“你疯了!”天君怒道。
“我没想杀你……”鸢淡淡一笑,“可是你今天太高兴了,因为得了逆鳞和龙血就可以救他……我本
来想走的,嘉泽说可以带我去梦华族的地方,远远地离开,可是你那么高兴,我……我很难过。”
不等天君开口,他就笑着继续道:“我很难过……这么多年,我一直很难过。”
他脸上笑容无限凄楚,却还脱不去淡淡的温柔,但手下的动作却异常狠辣稳定,逆鳞被一分分压入肌
肤,更多的血涌了出来。
直到一切都结束,嘉泽还大睁着眼睛。
他一直努力让自己醒来,醒来后却只看见弟弟不堪痛苦化身远遁,看见鸢被天君一掌击中,胸骨碎裂
鲜血满身,也看见无妄天君颈间血如潮涌,一掌之后就不支跪倒。
然后他们都不见了。
公子踉跄着过来抱住他,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别想了。”
他将公子的手拨开,仍然固执地看着空空的院子,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公子长叹一声正要开口,
却见已经破败不堪的门板掉了下来,门外的人一脸焦急地冲入院中,走到公子面前。
嘉泽看见来人,惊诧之下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裂,闭上眼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怎么了?”来人颤抖道,“瀛泽呢?”
公子心中猜测落实,他将目光移向院中,只见一柄烧得面目全非的佩剑,和一段漆黑的……朽木。
看着眼前一身完好的沈筠,他终于长出一口气,只觉疲累如潮水,瞬间就把他淹没了。
五十七
“瀛泽呢?”沈筠看着公子,又重复了一遍。
整个院子几成焦土,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令人闻之欲呕,地上冷雨未干,四下里依旧弥漫着冷冰冰又
热辣辣的味道,这些全都是显而易见的……凶兆。
不需要直觉不需要思考,甚至看也不用看就知道的凶兆。
沈筠连手指尖都凉了,再一次看了眼沉默的公子,忍住冲上去抓住他问的冲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一字一句道:“瀛泽出事了。”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公子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沈筠看着他,手越攥越紧,指甲陷入手心带来尖锐的刺痛,牙关开启如
有千斤。
他问:“还活着吗?”
一直沉默的公子似乎被这一声惊醒,猛地站起身来,把一个瓷瓶交给沈筠,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去。
“把这一整瓶药都给他吃了,”他指指昏迷不醒的嘉泽,“我会在他醒来之前回来。”
沈筠接了瓶子,点点头,看着公子往外走。直到视线中的身躯渐渐变得透明时,沈筠才重重地咬了下
唇,又问了一遍:“还活着吗?”
公子已经消失得快看不见了,他回身看了沈筠一眼,说:“我去找他。”
院中除了昏迷不醒的嘉泽,只剩下自己。
下唇的伤口被越咬越深,口中泛起苦涩的血腥味,和吸入鼻端的血腥一起,让沈筠微微有些眩晕。他
十几岁踏入江湖,杀过人也被人追杀过,数次命悬一线,却少有惧怕的时候,连上次守护龙蜕时遭遇
鸢,面对诡异可怖的死灵和未知的黑暗时,都不曾退缩。
他从不是畏死的人。
但此时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惧却如同一根藤蔓,正从骨血里固执地钻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疼痛爬遍每
一寸肌肤,将他缠得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将手攥紧再攥紧,直到手心滴血,他才仿佛突然发现,能
让内心安定一些的佩剑并不在手中。
默默走到院中,拾起躺在血泥里的一段金属,沈筠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
从头到脚,整个人都冷了。
亲人般的师父离世时也只有悲伤,他一向坚忍冷静,如此恐惧,从前只有一次。那时他闻讯回到苍炎
山,却只看到石室外伏尸处处,而石室内一片静谧,黑得什么都看不见。
对那个孩子的担心盖过了一切,所以他当时并没有发现,眼前虽是和回忆完全不同的场景,内心无边
无际的恐惧却惊人地相似。
药是粉状,沈筠拿水化开了给嘉泽灌下去。后者虽然不甚配合,但沈筠对付生病不肯吃药的瀛泽非止
一次,应付这些状况自然不在话下。
药很管用,虽然吃了以后嘉泽开始不停吐血,看的沈筠触目惊心,人却是很快就醒了。神智还不是很
清楚,他就抓着沈筠的手,断续着问:“瀛泽……瀛泽呢?”
“公子去找他了。”沈筠心中一阵疼痛,却还是平静道。
嘉泽松了口气,闭上眼又睁开,忽然道:“你没事……很好。”
“我在外面碰到了鸢,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时却是在镇子外面的树林里,剑也不在手边…
…”沈筠强迫自己不去想瀛泽,专心回忆之前的事,说到一半却发现嘉泽并没有在听。
他只是低声说:“你没事,很好……我也就……”
沈筠一怔。
嘉泽看看他,虚弱的身体只能支撑起一个无比短暂的笑容:“你若有事,瀛泽也不能活了……”
沈筠顿时呆住。
心中如同被闪电劈过,瞬间被扯裂又从里到外照得通通透透。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那些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感情被明明白白地说出口,他心中纷乱,过了半晌才下意识道:“他……”
正在这时,白衣一闪,公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找到他了,”他比沈筠预计的回来要早许多,脸上疲惫较先前更甚,看看嘉泽虚弱的样子,他犹
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狠下心道,“但是他……不认识我了。”
“我没有办法把他带回来,”公子皱眉道,“他谁都不认识了。”
五十八
“什么叫……谁都不认识了?”沈筠语声艰涩,好像他听到的每一个字都难以理解。
“剧烈刺激之下,体内的力量突然爆发,瀛泽不懂得控制也承受不住,所以失了神智,”公子顿了顿
道,“再加上身负重创……”
沈筠闻言一颤,更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散开来,他伸指拭去唇边溢出来的一点血红,正要开口,却
听身边嘉泽轻声道:“还活着吗?”
听见相同的问话,沈筠不由微微一震。
嘉泽精神短浅,公子之前的话也不知听进去多少,这会儿只睁着一双眼睛,迫切地想要得到确认。
公子眼中掠过一丝不忍,俯下身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道:“放心,还活着。”
嘉泽大睁着眼睛看了他一霎,然后很轻很轻地吐出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公子知道他还醒着,只是
再无力做出任何反应,便干脆把他抱了起来,每句话都贴着他耳边说。
“瀛泽没有性命之忧,”为了让嘉泽听得清楚,公子说得很慢,“只是神智昏乱,稍一靠近就剧烈挣
扎,我无法把他带回来。但梦华巷的人在那里看着,不会有事。”
嘉泽没有动静,但呼吸似乎急促了些。
“听着,我必须把你送走,”公子停了一下,声音略高了些,“无妄天君重伤而遁,瀛泽暂时没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