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转身跨进了由一个侍卫拉开的侧门。
瞧这样的阵势,我确定,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崽子肯定是病了。大约是发烧感冒的小毛病,竟就这么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地侍候,想我即使是现在做着林家的小少爷,也只是喝些中药就完事的,真是人各有命。
我穿过了一个不长的游廊,走到了一个红木雕花的房门前,两个十分威严的侍卫守在大门两侧,见我端着水盘过来,便拉动了一根明的绳索。
只听得什么东西,叮呤作响了一下。
门内微有动静,走出一个青衣从御。
他没有多看我,只是伸手接过了脸盘,便退了进去。
我谨记刚才那个从御的话,转身就往外走。
“佑熙。”
我身形一顿,得,遇见熟人了。
我转过身,轻唤了一声:“邵阳兄。”
云邵阳看了看四周沿着游廊把守的侍卫,给我使了个眼神,便跨步走到我身边,同我一起走了出去。
“怎么回事?太子得了什么病了。”
“嗯。”云邵阳神情严肃,“你爷爷正在里面看诊呢。皇上皇后也在里面。”
“啊?!”我情不自禁地一阵轻呼,这小崽子的面子还真大。
云邵阳似乎并不欣赏我此刻的雀跃,他板着脸,压低了声音,凑到我的耳边,低声道:“不容乐观。怕是有些严重。”
“怎么回事。”我口气不解,看云邵阳的样子,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还不知道是什么病,总之,房里的一干人等都大气不敢喘一声。”云邵阳单手叉腰道。
“怎么会突然这样?”
“前日,太子陪着太后游了一圈御花园,可能是着了风,夜里就发起了高烧,请了御医来,昨日清晨微微退了,不想昨日夜里又烧了起来,之后便昏迷不醒了,一直到现在。”
“太子的身体不是一向康健的么?”
“是啊。”云邵阳担忧地皱起了眉头。
刚才那个李从御从另外一个屋子走了出来,端着一碗药,他朝我们走过来。先对着云邵阳福了福身,接着转头对我说:“你去那间屋子里看着,桌上有林总管亲自写的方子,照着药方上的写的,备上五份。”说着,就往里走去。
“我先走了。”我对云邵阳的说。
“嗯。”云邵阳点点头,末了,加了一句:“湿成这样,不打紧吧。”
“没事,一会就干了。”
我手脚利索地走进李从御刚才走出来的房间。
这里好像是一个准备迎客的小厅子,此刻却布置得像一个御医殿里随处可见的药房。我合上了门,走到一张桌子前,果然看见了一张药笺,细一看,果然是爷爷的字迹。
我从头至下地看了一遍,认真地记熟,又从桌上的青色方盒里取出一方飘着香味的方巾,细细地擦拭双手,我一直怀疑这帕子上是不是有着堪比现代护手霜的神奇物质,不然怎么这般滋润细腻,并且,爷爷七十四岁的人,双手却和年轻人无异。我甩了甩头,不去多想这些有的没的,将手伸向一架深褐色的抽屉架子,拔出一个小格子,从里面抓出些许的草药……
窗外的阳光越发的明媚和煦,在这样的天气里,本该可以怀揣一种跳跃的心情,不过似乎,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因为宫殿中央一个病痛中的小鬼,而忧心忡忡。
我提着一只玉色的水壶,朝药盅子中缓缓注入清冽甘醇的水流。
听说,这种水甘洌清澈异常,是从殷都西南部的凤弯山上取来的,每一滴都蕴含着日月精华,据说还有后妃用其保养容颜……
想到这里,我心里又开始有了阴毒的想法,那些女人再美又有什么用呢,你们等着的那个男人压根不爱这种调调。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
“哗——”
门被一阵力道推了开来。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门口逆着光的人影。
“邵阳,怎么了?”
云邵阳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两道浓黑的眉毛皱到了一起,显得格外骇人,湿润的眼睛里此刻泊满了惊恐和不安。
我走上前去,问他:“怎么回事?”
云邵阳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道:
“是……”
“是什么?”
“天花……”
我猛地僵住了身体。
第三十一章:判若两人
天花在遥远的古代是一种比瘟疫还恐怖的疾病,由于没有特效药,得了天花的人,一半只能靠自身的抵抗力,一半只能听任命运的安排。
特别还是在卫生条件不完善的此时此刻,天花的传播和扩散都让人心惊胆战,并且,从殷都的历史来看,得了天花的人,十有八九都命丧黄泉,并且还会引起一波病症狂潮。
玄宗年间,就因为一个殷都一角的村庄中的两个孩子害了天花,而将全村的村民封锁,最后病的病,死的死,剩下的人,明明还是健康的,却还是难逃葬身火海的命运,一百多口的村庄在一夕之间化为灰烬……
如今,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魔却缠绕上了皇城中至尊至贵的小太子,殷都宗室唯一的血脉。
就在爷爷三天前将其确诊为天花时候,整个毓华宫就被隔离了,一宫的内监宫女侍卫随从,一个都不许离开这里……
当然还包括几个会诊的御医,以及不幸淌了这摊浑水的……我。
只是也有例外,比如德宗和云皇后。
他们在三天前带着凝重的神色走出了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听说,德宗带着文武百官兴师动众地步行至宗庙,为病危的太子请愿祈福。而云皇后则带着敏柔公主和后宫众妃去了玉华寺中进香祈愿,直至太子康复。
还听说,德宗因此形容憔悴,云皇后几次在诵经之时痛哭失声。
我忍不住想起自己还不是林佑熙的时候,想起自己在那时候也得过水痘,那时候虽然不会对这种病如此惊惧,可父母也是小心翼翼地护在我的身边,生怕我抓破身上的疹子……
躺在床榻上的容睿太子此时又是怎样一番情况呢?
我看见满宫的内监宫女在毓华宫的每一处都挂上了趋吉避凶的物件,有的样式华贵,有的造型别致,有的颜色瑰丽……
从昨天起,毓华宫的外围就浮动起了僧人洋洋洒洒的诵经念佛的声音,伴随着铃铛的响动以及木鱼的震动,缠绕着袅袅的焚香,飘满了毓华宫的上空。
每个人脸上的恐惧和悲哀显而易见,这其中有多少是为了他们的主子——荣睿太子,其实很容易分辨。
我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我知道自己不是从前得过水痘的自己,我是此刻从不怎么生病,在外人眼里仍有些弱不禁风的林佑熙。我和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随时随刻都可能被潜伏在某一角落里的病菌纠缠,然后一命呜呼。可是……却如此平静,心脏稳稳地在胸膛内跳动,和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
连我自己都有些诧异。
现在是正午时分,宫中的各色人等都握着手里的脸盘,用爷爷配置的药水,洒向宫中各处,连一个死角都不能放过。
从天花的消息确定的那一天起,每个人都用一条白色方巾围住自己的口鼻,用力所能及的一切方法保护着自己……
我调整了一下脸上的方巾,将毛巾往脸盘中微微泛黄的药水里浸了浸,拧干,默默地擦拭着房间里刚才荣睿太子用过的碗碟……
这是我第一次来荣睿太子的房间,即使是房间最外层的厅堂,都精致得令人叹为观止,我在擦洗碗碟的过程中也忍不住继续打量周围的摆设……
就在我心猿意马的时候。
“你,过来。”
沙哑的声音从我身后飘了过来。
我慌忙转过身,只见容睿太子穿着素白的寝衣,倚在一边的阑珊蝶舞雕花门架上。一侧的脸上零星地分布着几颗水痘,沿着脖子一直延伸到锁骨。
“大胆!看什么!”容睿太子仿佛注意到了我的眼神,神情戾气非常。
我随之立刻低下了头,心有余悸地拢了拢方巾,心想,原是因为太子要午睡,屋里伺候的人都退干净了,我照着一个正御的吩咐将外屋里的药用碗碟收拾干净,谁能想到,太子会突然醒过来,从隔了十多米的内室里走出来……
正想着,脸上的方巾被用力地扯了下来,一股药味扑鼻而来……
容睿太子愤愤地看着我,将从我脸上夺下来的方巾狠狠地摔到地上。他一步跨到我跟前,几个月没见,小家伙似乎长高了一些,才十二岁,只比我矮了半个头。
“一群怕死的贱人……”荣睿太子咬牙切齿道。只是眼神却一直盯着我。
他慢慢地凑近我,我仿佛可以感觉他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容睿太子冷峻的表情像一尊尘封的石像,了无生趣。
“你怕么?”
他抓着我的衣襟,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恨恨道。
我抬眼正视容睿太子,他显然有些吃惊,随后还是一如既往的阴郁。
“小臣不怕。”我想我说的是实话,我到底不是古人,对水痘真的没有那么深的恐惧,也没有那么重的羁绊。
在我眼里,他是一个想要在父母身边却身不由己的小孩子,他此刻的愤怒和不满,只是一个小孩子惯有的发脾气而已。
“这样也不怕么?”
荣睿太子奇怪地笑了笑,一下子扑向我,抱住我的腰,把脸埋在我的脖颈处,重重地喘着气。“不怕自己这身皮肉也长出这些腌臜的玩意么?”
我压下了心中的讶异,心中不禁有些同情这小家伙。
他一定是被这些天那些内监宫女脸上的神色给刺激了,觉得自己是众矢之的,是该受谴责的罪魁祸首。
病痛中的小孩子没人哄着,怎么行呢?
“小臣以为,太子的病很快就会好的,没什么好怕的。”我抬手怕了拍容睿太子的背脊,缓慢而轻柔。
“不是有三个人也染上这病了么?”他仍旧贴着我脖颈上的肌肤,闷闷地说。
“那三个人可以陪着太子同甘共苦,是他们的福气。”我小心翼翼地拍着马屁。
“唔。”荣睿太子发出一声哽咽,环在腰上的胳膊,又紧了些,“你也陪着我,岂不好?”他的喉咙动了动,自言自语道:“若要死,也不该由那帮人陪我。”
他突然抬起头,抬眼看我,瞳仁里有着若有似无的点点泪光,“你陪我死。”
“太子不会死。”我很坚定地说。
“不会么?可所有人都死了,不是么?”
我想他是指自古染上天花的人,我摇了摇头,放柔了口吻,“可太子不会死。”
“为什么?父皇母后不是也弃我而去了么?”荣睿太子再次靠在了我的肩膀上,神色哀伤,“一听到林贤说是天花,就再也不沾我一下,仓皇而去……”
“不是的,皇上和皇后也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为了太子,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我虽然对这种迷信的手法不敢苟同,却还是将这些天自己听到的消息,一字不落地告诉荣睿太子。
这孩子静静地听着,当我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又将我搂紧了些,我能清楚感觉到他的心跳透过他自己的皮肤传递过来。
“是这样么?”
“自然。”
“林佑熙。”
“小臣在。”
“我困了。”
我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容睿太子,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惺忪地眨了眨眼睛,从我身边退开,只是却依然紧紧攥着我的手,自顾自地朝内室里走了过去……
我被他牵着,也跟着他走。
荣睿太子缓缓地躺在了床榻上铺着的玉簟之上,我将一条薄薄的毯子盖在他的肚子上,事毕,我才退开了几步,他就一下子揪住了我的袖子,皱起了眉头。
我一触到他眼中的柔软,便只好安静地坐在了床边高高的踏板之上,反手握住了容睿太子的有些瘦弱的手掌。
荣睿太子紧紧地扣住我的每一根手指,似乎松了一口气一般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脸上神奇地将刚才的阴霾和戾气退得干干净净,仿佛是新生儿一样平静而纯洁。我注视着他脸上水痘之下嫩滑的肌肤,心想,希望这些皮疹不要在此留下丝毫的痕迹,不然岂不是可惜了吗?
“方才,我想你和我一起死,你忘了吧。”他突然开口。
我愣了愣,好笑道,“是。”这小鬼有时候说的话,还是挺小孩子气的。
“谁都不死,不死的……”他闭着眼睛,呢喃道。
我弯起嘴角,淡淡地听着,直至床上的荣睿太子坠入了梦乡,像每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无害而简单。
我想,他一定是个被寂寞和无助逼得这样乖张任性的小孩子。他乖戾的外表之下一定有个柔软而美好的心,只是不到拿出来的时候……
我之前还怀疑大殷的江山,倘若交在他的手上,只怕会岌岌可危。但是,此刻,我却觉得,他说不定会是个不错的人选,如果他能躲过这一劫的话……
“你是天潢贵胄,有天上的神灵庇佑,有世代的祖宗守护,绝对不会有事。”我轻轻地说,一字一顿都发得清清楚楚。
床上分明已经熟睡的人,却仿佛听见了,眉目比之前更加舒展……
我想他可能在做一个好梦吧。
第三十二章:计由心生
这是来到毓华宫的第十八天,陆陆续续又有内监和宫女染上了天花,多是在容睿太子身边伺候的,加上之前的人,约莫是二十三个人,成年人如果感染了天花,情况会比儿童更加不堪。所以,他们被云邵阳和一帮御林军带到了毓华宫最西边的一个院落,彻底地禁足。
每一个人都心力交瘁地行走在这座此刻阴气沉沉的殿宇,有意无意地接触一些在内院伺候的亲友的消息,胆战心惊而又提心吊胆地过着每一天……
可是今天,却有人死了,终于有人死了。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今天早上,我看见云邵阳和几个御林军重重武装地拿着一些器物,神色严肃地走向那个现在有点像死亡之地的院落。
我知道,他们要烧了那几个死人的尸体,彻底销毁,不留丝毫。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死神的狞笑仿佛近在咫尺,阴霾和黑暗越来越近。
一直以来,天花作为一种古老的病症,被西方的学者称为“死神最忠实的帮凶”,数千万的生命被它无情地剥夺。
可是,处于此刻的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无能为力。因为这么多的局限,我们甚至对近在眼前的人都束手无策。
那个男孩,那个被尊为太子的男孩,在所有人眼皮底子下,命悬一线……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记得从前的自己好像是个情绪简单的人,从来没有什么起落很大的情感,可是……在这里的十几年,自己都变得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熙儿!”
我猛的抬头,朝声音过来的方向望去。
心上一热,是爷爷。
爷爷有些疲倦的脸颊此刻惊异万分,眉头重重地凝在一起。他身边是一个中年人,我认得,是原来和林子轩共事的陆伯伯,现在正是药藏堂的奉御,是知道我和爷爷关系,为数不多的人之一。他看着我,显然也很是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