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我们用小小的身体为奉医堂做着最微不足道的事情,所以,自然不会有人能体谅我们的辛苦。当然,只要能安安静静地度过一天,你就该偷笑了,更别指望有人能对你嘘寒问暖。
你会看见自己在炉子前累得腰酸背痛熬了一个时辰的辛苦结晶,只是被那些在诊治的典御当做无关紧要的洗脚水一样,沾着锦帕在病人身上用了一点之后,就给倒掉。可你也只能拿着空空的药盅子,拖着困顿的身体,在明知道结果的情况下,再走进炉房熬上一盏。
你也会看见细细磨好的药粉只因为瓶子的颜色不对,就被那些正御当做垃圾一样扔在地上,然后披头盖脸的一顿骂,当然,做了快一年的僮走,我自然已经练就了精钢不坏之身。可是,当那名正御是当着你的爷爷说出这样的话,并且你的爷爷像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不予理会的时候,多少还是会有那么点辛酸。
还有就是太医署里那些自命清高的太学生们,他们总是以欺负这些弱小的僮走为乐,出言羞辱那是常事,动手打骂也时有发生,不过,像文宛那样的事情还是没有的,因为一群失去恶人头子的乌合之众也做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智商不允许。而当初拥有这样超常想法的方玉宽同志在经历了大半年的病痛之后,大快人心(在我看来)地心智全失,据说是因为头部受了重击,凝血不化,冲犯了脑子。而他的父亲,也就那名方奉御为了此事,在追查了半年依然收效寥寥之后,也终于放弃了,每天回家对着傻儿子叹气。
可老天毕竟给了他一个优秀出众的大儿子——方玉宣。这着实已成为方奉御心中最大的安慰。而文宛对于方正御有着复杂的心情,他憎恶方玉宽不假,所以他一度很抗拒方正御,可在方正御彬彬有礼的言行,和偶尔的耐心指导下,文宛同志终于曳兵弃甲,表示了对方正御的尊崇之情。
又是一年冬来到,天气已经骤然冷冻起了大地,时间过得真快,尽管感慨良多,我仍是没有停下脚步,朝奉医堂的方向走去。
“一共是三百条。”我对着那名出来拿熏布的从御说道。
“若是出了错,仔细皮肉。”他在我的脸上流连一会儿,懒懒地说。
“已经仔细数过了。”我低下了头,躲开他的视线。
“嗯,送进来吧。”他一个转身就往里走。
我轻蔑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真是喜欢推卸职责。这些东西应该由他拿进去才对。
我默默地跟着他往一个大房间走去,到了门口的时候,他才展开了手臂,从我手里接过了熏布,快步走进了房间里。
正当我要往回走的时候,有人叫住了我。
“林佑熙。”方正御和一位华贵的老者走了过来。
我惊讶地看着爷爷,这个时候,他应该待在皇帝身边,随时看诊,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不过,我很快就将目光挪了开来,低下了头。
“林老,我说的人,便是这名孩子。”方正御拍着我的肩膀,态度恭敬地对爷爷说道。
“嗯。”爷爷轻轻地应了一声。
“这名孩子,年纪虽小,可确实是块材料。上次学生在收集各地处方时,这名孩子只是在一旁整理,却指出了三副方子的真伪,见解颇妙。”
“只是僮走,却将其带入堂院,玉宣啊,此事颇为不妥。”爷爷摇了摇头。
“啊。”方正御一惊,随即道:“可学生却以为,这孩子比一般的从御都……”
“罢了罢了,你我还有正事。”爷爷打断了方正御,率先走开去了。
方正御有些挫败地看着爷爷,然后又安慰似地捏了捏我的肩膀,良久,柔声说道:“天凉了,多加些衣裳。”
我看着方正御跟着爷爷远去的身影,脸上的表情重重地垮了下来。
我越发不明白这个世界的人和事,为什么我只能被动地在这个地方度过一天又一天,无休无止。为什么什么事情都显得那样无能为力。
我整理了一下情绪,跑出了奉医堂。我确实没空在这里伤春悲秋,我要回去帮文宛继续打理那些锦布,而且,在天黑之前,要将几大捆的圆英草磨成汁水……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等我终于有了休息的工夫,我发现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而我,终于可以脱下这身僮走的衣服,出宫探亲了。
我在寝所里用热水洗了洗脸,抬头看向铜镜里的自己,发现变化并不令人满意之后,就又低下了头,拿毛巾擦干净脸上的水珠。
“佑熙,你能出宫去和家人见面,真让人羡慕。”文宛的家在千里之外的南方,所以根本没有探亲的机会,而且,只用再过一年,他就可以永远地回家了,所以,上头认为这样的僮走没有放假的必要。
“虽然可以出去一个月,正月之后才回来。可我家离皇宫很近的,和领司爷爷打声招呼,回来看你没问题。”我走到自己的床上,整理起了衣服。
“没关系,你只管和家里人聚,别挂念我。”文宛笑得很好看。
“你自己小心,宫里这个月的人员骤减,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要担当的事情想必更多。”我将收拾好的包袱打了个结,又转身打开了自己的箱柜,将其中的书籍整理好,又拿出了自己的药箱。
“嗯,我扛得住。只是,没有你,可能会不习惯。”文宛不好意思的说。
“所以啊,这是个锻炼的好机会。”我将所有的东西整理好,堆在了一处,发现自己这一年下来竟然只靠这些东西过活,还真有些不可思议。
“我帮你提出去吧。”文宛走到了我边上。
我和文宛一路走一路说,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白虎门。
这里站满了准备出宫的宫女内监,以及个别住在本地来迎接他们的家人。
我四处望了望,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家停放在隐蔽一角的马车,我接过文宛手里的东西,说道:“我看到家里人了,你别送了,我自己过去。”
“是吗,那你自己小心些。”
“能出什么错。”我朝他挥了挥手,“保重,我很快回来。”
文宛笑着点头,看着我渐渐跑远。
我雀跃地跑向马车,刚跨过一丛花草就和冲上来的小冬瓜抱了个满怀。
“呜呜呜,少爷~”小冬瓜紧紧地抓着我,竟然哭了起来。
“傻瓜,哭什么!”我没有推开他,好笑道。
“小冬瓜好想你啊,每天都想。”小冬瓜唔嘤着说。
我正准备出言安慰他,就看见了眼泪婆娑的奶奶从马车上挣扎着要下来,也听见她不住地念着:“熙儿,我的熙儿。”
我连忙将身上的东西统统交给了小冬瓜,奋力地跑了过去,止住奶奶准备下车的动作,说道:“奶奶,别动了,我这就上车。”天气这么冷,老人家还是不要着了风的好。
就这样,我被奶奶半搂半抱地跳上了车。
车内藏了好几个暖炉,所以很是暖和,我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一抬头,就看见爷爷端坐在车里,微笑着朝我伸出来一只手,用久违的慈祥的声音,道:“熙儿。”
我眼中一酸,心中像打翻了一缸盛满五味的液体,它们纷纷朝我的眼眶奔腾而来,我一下子就扑到了爷爷的怀里,把头埋在他的腰间。
“呵呵,爷爷还以为熙儿这一年下来长大了,原来,还是个孩子。”爷爷边说,边用温暖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后背。
难以置信,这一年里的酸甜苦辣似乎就这样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那些汹涌的回忆顺着那只手掌的温度被完全淡化,我仿佛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的亲人,仿佛没有受过任何委屈,仿佛不曾起早摸黑疲惫不堪……我仿佛是一直都在爷爷奶奶身边……
第二十八章:携幼上街
就在全国上下都笼罩在节日的欢快之中时,从遥远的回骷传来了令人心惊的消息:殷军的郑温将军轻敌冒进,不知敌情,不适气候,遭遇伏兵,突围不成,相持月余,弹尽粮绝,于十一月中全军覆没,大殷的将士,素来是有死无降的,听说郑温将军自刎于大殷旌旗之下。
败报传至殷都,满朝上下,大为震惊。朝臣多不主张多加兵源,德宗却不顾一些人反对,毅然派遣领侍卫内大臣——霍匡大将军,率领三路兵马,进军回骷。
所以,整个正月,霍家的府邸都难以避免地冷冷清清。
而在正月的最后一天,朝中的紧绷气氛并未散尽,而殷都之中的百姓,却依然进行着数百年来的传统狂欢。
殷都的每条街道,都悬挂着七彩的灯盏,折射着炫目的光彩,直逼星河。明月高悬下的殷都中的每课树枝上都系满了五色的彩带,寄予自己美好的希望。
如同之前所提到的,霍家的女主人——蓉姨,在家中难以言喻的压抑气氛之中,抱着霍家的小宝贝,合同我们一家人,来到殷都最中央的酒楼,透过二楼的窗户,默默地注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溢满欢乐的交头接耳。
蓉姨和奶奶同身为女人,聚到一块儿,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蓉姨以一个晚辈的身份聆听着奶奶作为过来人的谆谆教诲,看起来其乐融融。
而应该对我耳提面命的人,也就是爷爷,因为御医殿总管的身份早早地就回到了御医殿,调遣一切力量,为德宗排解因为忧国忧民(精神紧张)而造成的生理上的病痛。
所以,我只能在这样一个难得的节假日里,面对眼前这个小鬼。
“奶奶,我带小弛出去溜达溜达吧。”我依着桌角,对坐塌上口若悬河的奶奶发出了问号。站在我身边的霍驰神采奕奕地看着我,这是当然,因为我说出了一个他心底显而易见的愿望。
“这怎么成……”奶奶不赞同地摆了摆手。
“老夫人,便让他们去吧。闷着孩子也不好,差人好生跟着就成了。”蓉姨通情达理地说。
奶奶看了蓉姨一眼,好笑道:“我家这个倒不打紧,他要如何疯去,也就随他了。就是驰儿叫人不放心。”
“佑熙不是个毛躁的孩子,况且,又有驰儿的乳娘跟着,无妨的!”说着,那位身材丰满的乳娘一跃而出,走到了我和霍驰的身边。
“熙儿,好生看着驰儿,若有磕着碰着,我亲自拿你到你蓉姨那儿谢罪。”奶奶嗔道。不过,言下之意就是可以放鸟出笼了!
“若真是如此,不用奶奶一声,我自个儿就到蓉姨那儿负荆请罪。”
我回头喊了一声,拉着霍驰的手跑了出去。
霍驰小朋友看上去比我还要兴奋,到底是处于重点看护状况下的小不点,对于这种出行的机会,简直是可遇不可求,我相信,我的形象在他心中一定又光辉不少。
小霍驰新奇地张望着大街上的一切事物,就这新鲜的劲头来说,如果不是我牵着他,他一定会乳燕投林一般地冲进人群,然后消失不见。看来,奶奶的担心是对的。
我静静攥着霍驰的小手,跟着他喜欢的方向,开始踏进热闹非凡的街市,当然还有尽职尽责的乳娘,她几乎没有把眼光从霍驰身上挪开一寸。看样子,十分专业,并且我知道,连霍骁也是她带大的。
“妖怪。”
霍驰拉了拉我的手,用短短的胳膊指着一个摊位上五花八门的面具。
我轻笑了一下,拉着他走了过去。
摊位上的老板热情开始热情地招呼我们,变着花样地为我们展示着各种各样的人物面具,像走马灯一般变幻莫测。
我动手翻弄了一下,挑选了一个昆仑山鬼的面具,它长得张牙舞爪,面目可憎,但却十分有生气。我把它戴在脸上,一下子凑到霍驰的面前,小家伙没有一丝害怕的意思,反倒兴趣盎然地去扣弄昆仑山鬼露在嘴外面的獠牙,一副探究的模样。
我将山鬼面具放到小霍驰的怀里,把钱付给了老板。
老板收下钱,纳闷道:“怎么公子选了这么个样子,难为公子生得这么好。”
“你嫌它生得难看,怎么还放在摊子上卖,不怕生意不好。”
“倒不是,只是奇怪,如今生得俊俏的年轻公子,怎么都爱这个。”老板继续笑道。
我正欲继续与老板攀谈,不想霍驰抱着面具一路小跑了出去,我和乳娘惊地连忙跟了上去。不一会儿就逮到了站在包子摊前的霍驰。
乳娘会意,连忙去摊前,和老板买了几个肉包子。
我把山鬼面具戴在脸上,把霍驰抱了起来,嘴里咋咋呼呼地开始模仿妖魔发狂,吓唬他。不过他一点都不胆怯,一边去拔山鬼的獠牙,一边也用脆嫩的声音和我叫板。
乳娘在一旁见我们这般玩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走了过来,掰了一半的包子,塞到了霍驰的手里,一面对我说道:“林少爷,您也吃点吧。”
“不了,方才在酒楼里吃了,不饿。”我隔着面具,发出微闷的声音。
这时,怀里的小霍驰不安分地挪动起来,有些着急地揪着我的衣服。只见他指着前面挑着担子卖鹦哥的小贩说道:“抓鸟抓鸟!”
“这就去这就去。”我一边应他,一边朝那边走过去。
不料,被几个路人挡了挡,就不见刚才那个小贩的身影了。
我透过面具镂空的眼孔朝四处张望起来,眼光搜寻之处,都没有找到。突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方正御,方玉宣。
他穿着藏青色的衣裳,在节日的灯火之中更显得玉面朱唇。而他的身旁走着一个温婉乖恬的女孩,梳着蝴蝶发髻,一身粉装,约摸十六七岁,十分清秀。
是女朋友吗?
我盯着他们,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不过看得出来,方正御一直都自己若有所思地走着,有些冷落了身边的女孩,可是他身边的女孩确是毫不在意,安静地跟着他,不时用羞涩的眼神扫着身边的男人。俨然一副坠入爱河不可自拔的样子。
突然,怀里的霍驰又开始兴奋起来,他指着此刻停在方正御面前的卖鹦哥的小贩,叫道:“二哥!鸟儿!”
我被这一声“二哥”叫得心情大好,立刻开始挤着人群一路走了过去。
我看见那个小贩放下担子,停在了方正御跟前,和方正御谈了起来,而那个粉嫩的女孩则一脸喜悦地盯着担上笼子里的一只黄莺鸟。
我有些犹豫要不要走过去,不过转念想到脸上有面具,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我加快自己走上前的步伐。
“鸟儿,我要那个。”
我刚一挨到那个小贩的边,怀里的霍驰就指着一只雪白的鹦鹉说道。
那个小贩有礼地对我们作了个揖,道:“二位小公子稍等等,先容小的谈了这位公子的生意。”
“无妨。”我无所谓地说,把霍驰从怀里放了下来。
这小家伙刚一被放下,就跑到那个心仪的鹦鹉跟前,仔细端详起来。
我一抬眼,就看见方正御正用打量的眼光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连忙绕过了他,走到霍驰的身后,紧紧看着他。
我自然不想让方正御认出我,今天这身装束摆明了和宫中清贫僮走的身份大相径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过几天打招呼也是一样的。
“公子,这只黄莺三两银子,这笼子也给您了。”小贩说道。
“好。”方正御收回了视线,从荷包里掏出了钱,伸手从小贩手里提过了装有黄莺的笼子。然后就转身递给了那个女孩。
他身边的女孩一脸幸福地接过那只笼子,给了方正御一个无比甜美的笑容。
“小公子,您看上这儿的哪只鸟儿了?”小贩一脸笑容地转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