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自己的头埋得很低,像是祈求一般地说道:“可是,您一定要坚持住,您要为所有为您活着的人……”我重重地咬下字眼:“活着!”
“朕的确在暗中走了许久,你的手,带不出朕,可你将光,为朕送来了。”
刹那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二连三的耳鸣,颠三倒四的心跳,脊背上犹如电流爬过的颤栗,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六神无主。
我不敢回头,只是僵在地上,这样醇厚的声音,这样清晰的表达,这样……
“你来了,朕等了很久。”
一双手臂轻轻地从后面抱住我的肩膀,温热的吐息在我的脸颊一畔蔓延,带着淡澈的味道,携着柔和的温度。
“皇……?!”
“嘘——”
肩膀上的手臂又紧了紧,脖颈间渐渐贴近陌生的肌肤,尽在耳畔的声音,说道:“那一年,朕也是抱着你,便放下一颗心来的。朕以为,你变了,却原来,你还是你。”
身后的人叹息似地加重了力道,哑哑地念:“真好,真好。”
“您……竟然没事?!”
“朕要天下人都认定朕有事,朕又如何会没事呢?”
“这……这……您这是为何?”
“嗯。”殷容睿微微抬起自己的脸,薄薄的嘴唇擦着我的耳垂,低低地说道:“你来了,便好生留在朕身边看一场戏吧。”
“戏?”
“朕从小便看着各色人等拿命做戏,你方唱罢,我方登台。朕的父皇,演得情深,朕的母后,演得贤德,朕的奴才,演得忠心……看得朕欢喜极了,如今,朕也做一番好戏,叫他们用心来瞧,”身后的人发出一丝冷笑:“用命来换。”
“皇……?!”
“嘘——”
殷容睿笑出了声音,清澈的声音像是念着一句温婉的诗行,“你且好生看着,朕的侍君。”
阴阴的寝宫里,这份诡异,哪怕是彻夜亮着的宫灯都驱散不开,日光迟迟不在天幕间出现,压抑的薄云四散,仿佛一卷精挑细选的背景。
人心是的源泉,是人心的毒药。
生与死,权与势,情与爱。
此刻被放在同一方天平上,无数只眼睛窥探觊觎,无数阴谋诡计蜂拥而至。
所谓死亡,只是黑暗罢了。
所谓黑暗,却是灵与肉的折磨。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一池皇城,一方宫门,一天凉风,在最青涩柔软的年纪里。我们一个向着宫廷,一个向着险地,南辕北辙的两条路各自延伸出千里的距离,那时仅仅是预示,而此时,则是印证,不是印证不得已的情怀,而是印证无终的故事。
宫廷华灯,我的心脏面临着崩塌的危机。
战地烽火,我的英雄一定不知道这场战役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要赌上多珍贵的事物。
第一百二十一章:一江春水
大殷的四月在过去的很多年里,都不像今年这般人心惶惶。
上天有意要给这个屹立了数百年的国度一些挑战,还是内忧外患的挑战。
殷都的西南发生地震,进而引起大火,一处由开国君主建立专为供奉“愿神”的古老殿宇被毁于一旦。这样一个让许多善男信女崩溃的讯息似乎在隐隐预示着什么,一处为大殷的建立而应运而生,几乎和大殷的国运同年的古殿就这样被天灾摧毁。这在古代,实在是一个非常令人想得非非抑或非得想想的事情。
但是想得太多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我个人就是一个铁证,而今,另外一个更加血淋淋的铁证前赴后继的程度则更令人心悦诚服。
五月初,年迈的太皇太后终于不堪重负地晕倒在凤址寝宫里,只挨了一夜,便晏驾而去。那一天,飞花点翠,春深。
而就是在那一天,深宫中昏迷的皇上“苏醒”了。
整座殷都瞬间为之震荡,苍天在这一夜里被歌颂了无数遍。
这个消息传到前线的时候,换来了开战以来的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完胜。
于是,我心惊胆战地受到了御医殿乃是整座皇宫的“万众敬仰”。
刚刚“苏醒”的殷容睿仍旧是“虚弱”的,作为御保的我,依然得日日不离地守在皇上的病榻前,以备不测。
而“虚弱”的殷容睿则不顾“病体”,“挣扎”着起来料理皇祖母的后事,以及经手积压已久的军国大事……
当涉及到前线打仗的大殷军队粮草岌岌可危的问题,则将大殷一个致命的隐患彻底地暴露了出来。
先帝德宗除了喜好男色的缺点(虽然在这个朝代这也不算太大的缺点)之外,从严格的目光来看仍旧可以说是一位明君,他对巩固大殷王朝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而他在延续盛世的同时,却也留下了许多不可避免的后遗症,例如:吏治腐败,税收短缺,国库空虚。
在殷容睿拖着“病体”仍旧不辞辛劳的调查下,发现历年户部库银亏空多达数百万两,以致于眼下,国库的储银仅剩八百万两,和账目上的数据大相径庭,亏空的数字大得惊人。
堂堂的大殷帝国,此刻看来实在让人忧心忡忡,看似强盛无比,内里却空空如也。
如此一来,当务之急的军款该怎么拨?!
不过,这件事也实在轮不到我头疼,头疼了也没有,我当然不会这样折磨自己,我要是头疼了,就应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老理儿了。
殷容睿披着一件外衣坐在床榻上,靠着厚软的枕褥翻阅着手中的奏折,以及不知是第几本的户部账目。
我想,如果严王还在朝中,只怕殷容睿哪怕是以新君的身份,仍旧拿不到这么巨细的东西。更别说了解到大殷王朝的真相了。
我将药盏从炉上取开,拿了白玉莹细罗磁的小碗盛好,用小勺子将不慎留下的药渣细细地挑尽了,散了烫气,趁着温热,双手端在手里,走到了殷容睿的床前。
“皇上,这是静气凝神六方汤,您趁热喝了吧。”
殷容睿伸过手,接过,目光盯着手里的东西,一口气喝了下去。
我接回那只小碗,道:“请皇上仔细身体,万不要太累了。”
“朕现在若贪闲,只怕日后便要闲上一世了。”被药汁包裹过的声音还有些颤抖,不过却是极为稳重的。
“……”我还能说什么,唯有特别官方地说着:“皇上圣明。”
“熙儿,你说,人的贪欲究竟有多大……”
我寒毛一竖,对这个称呼反应极大,压根没注意他问的是什么。
殷容睿看了看僵在一旁的我,利落地夺去我捏在手里的小碗,随手放在一边,然后拉着我在床沿坐下。
“朕之前这皇帝做得也确实荒唐,这样的弊病时至今日才明白过来,也难怪那帮奴才要跟着那老狐狸走了。”殷容睿淡淡地说。
我诧异地瞟了一眼他,感叹殷容睿竟然有这种难得的觉悟。要知道能正视自己的人哪怕在常人中也不多,更何况是被阶级观念灌输得无法无天的皇室中人。我只能说,太百年不遇了。
不过自己以臣子的身份仍旧不方便与他对视,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种上的事情,一来我了解得太少,二来绝对是言多必失。
“从殷都到各州各府,各级官员贪污挪用,借支公款,都有其‘不得已’之处。拨下去的银子,经一道手便少一成,朕担心,这军款,就算朕拿得出银子来,也不知到了宣州还能剩下多少?”殷容睿沉思地微眯着眼睛,用手抚了抚高挺的鼻子。
我仍旧不言语,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和说这些并非我专业范围内的东西。
殷容睿也沉默了一会儿,便偏头来盯住我,看了一会儿,便轻笑出声,道:“朕说得这些,你未必要清楚,只听听习惯罢了。”
“小臣不明白。”为什么要我听习惯呢?
“不明白也无妨,朕也不想你明白太多。”殷容睿貌似会错了意,道:“先祖开国立下的侍君乃是身边的谋臣,时常要与君上共商国是,后来的几位君王担心侍君涉政,有碍君威,便渐渐只让侍君管理后宫之事,但同朝听政的规矩还是在的,有时也要说上几句。”殷容睿微微勾了勾嘴角,握了握我的手,道:“同你在朕身后的金玉屏障躲着,可是两码事。”
我脊梁一直,整个人都有种要跳起来的感觉,竟然很大胆地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连连退后几步,等我意识到自己实在太不知死活的时候,已经只能低头站在原地纠结了。
“你放心,眼下时机不成熟,朕还不会给你封号。”沉沉的声音从床榻上传了过来,殷容睿深吸了一口气,道:“历来的侍君都多少被世人诟病,以你的家世身份,选作侍君原是不错的,只是还少些虚作铺陈。”
“朕这一‘病’,除了是要引那老贼露出狐狸尾巴之后,其实也多少为了你的将来着想啊。”
殷容睿掀开自己身上金黄的被褥,修长的双腿从床上移到地毯上,他双手环胸,闲闲地说:“‘治’好朕,便是一件无可非议的大功绩,朕要给你做实做全了。这样,往后旁人也不敢委屈你一分一毫。”
“皇上……当初怎可拿性命涉险?!”
“朕不得不赌上这一把,朕接着等下去,只能等着他万事俱备的一日来逼宫。与其如此,倒不如现在就放手一搏。”殷容睿的眼神危险而暗沉,他突然将目光一转,道:“况且,朕这一次,赌注虽大,赢得却也不少,虽是大局未定,不过,已经尝到甜头了。”
殷容睿将薄薄的嘴唇轻轻地带出一抹笑容,柔和像是一笔水彩的描画。
窗外的天,明朗而宁静,万物欣欣向荣,充满了生机的光彩,却丝毫抵不过眼前的人眸光里的光芒。
“熙儿,朕拿真心待你,便自要顾虑你的周全。前车之鉴,朕会记在心里。明里,朕不可将你宠得太重,免得日后有人为难你,唯有设身先将各事为你考虑明白才好。”殷容睿像是一个将心事表白了的少年一样,露出恬淡的笑容,仿佛夏日的花朵,清冽而热烈,他道:“朕今日将话同你说尽了,你将来,便少生一些朕的气,可好?”
我不敢再去注视殷容睿专注而深沉的眼神,唯有尴尬地将视线移向别处。
“你过来,朕好像……”殷容睿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发出细不可闻的轻笑,像是不好意思又想是遗憾地说道:“都没有好好看过你。”
我胸中不禁慌乱起来,脚上犹如灌了铅似的一动不动。
“你见了朕,总是低着头,朕可晓得你不是那起奴才,往后不许这般绷着自己,你心里有朕,记挂担忧着朕,从监禁中逃出来见朕,朕很明白了!”说着这话的殷容睿用异常艳丽的神色看着我,深黑的眼眸里升起万般的华彩,道:“这些,你不必告状,朕都深知的。你放心,那老狐狸……”
“皇上!”我突然跪了下来。
殷容睿一下子从床沿边站了起来,不满地喝道:“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不是说了,不必……”
“皇上凭的什么,认定小臣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呢?”我用压得不成调子的声音问道。
“……”殷容睿停住欲要跨出的脚步,不悦道:“朕是天子,自然洞察如斯。”
这个人刚才还说得有条有理的,现在怎么又感觉像是个趾高气昂的孩子呢?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果断地摇头。
果然,殷容睿的眉间不自觉地拢了起来。
“小臣和皇上眼中的奴才没有什么不一样,会担心会害怕,会手足无措会六神无主。小臣不够果敢,不够聪颖,亦不够持重,要说不一样的地方,恐怕只是没什么野心,不求锦绣前程,这在有些人里,也着实没出息得很。小臣是由先祖父带进宫中的,不曾受礼医选。小臣又是因家中的蒙荫才担了御保一位,不曾步步为营。今时今日的自己,只能说是苍天眷顾,并没有小臣的半点功劳……”我抵下头,身侧的手指无所适从地曲张着,“皇上,请您剔了小臣这身皮囊来看小臣,不要被一时的皮影蛊惑了心眼,没了这张皮相的小臣,真的……与众不同么?!”
“哼……”殷容睿淡淡地冷哼了一下,道:“你比朕想的还要糊涂些,朕说了那么多,你到底是没有听进去。”
“小臣不妨将话说得明白些。”我拔高了音调,鼓足勇气,朗声道:“小臣的确心里有皇上,记挂担忧着皇上,从监禁中逃出来见皇上……”我有些心虚地说道:“可是,这些都出于君臣之义,不曾掺杂别的什么……”我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你是说,你对朕,没有情爱。”
殷容睿的声音微微有些犹豫和不可置信。
“是。”
“呵!”殷容睿突兀地一笑,接下去,他便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粗鲁地抬起,神色微愠,眸色阴冷,他道:“究竟是朕看错了你,还是你错看了自己。都无妨……朕有的是时间等着你……把心掏出来。”
偌大的宫室里,隐约间,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情愫正在疯狂增长。
几幢宫墙之外,浓墨重彩的春意犹自带着怅然,距离心之外的地方,此消彼长。
第一百二十二章:意想不到
探子是古代一个相当神秘的职业。
他们在信息交流共享困难的年代里,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
平日里,他们为主子传递着各种不为人知的秘密。特殊情况时,好比作战时期,他们于是就在自己的称谓之前,加以“军情”,化身为军情探子,为终极主子传递着战况。
在这样一个年代里,战火的汹涌从不妨碍军情探子的来去,军情探子们风里来雨里去地作为中央和地方最坚实的联系,他们的效率总是这样对得起国家对他们的栽培和厚望。
在最新的战地密报里,关于军粮,情况似乎有所好转。
霍骁果然不会坐以待毙,在朝廷为他想办法之前,他已经开始自己拿主意了。大殷之中的厢军开始在锦城之内屯垦,种地打粮。另外,也不知道霍骁用了什么方法,竟让当地的富商慷慨解囊,甚至百姓都愿意为军队支援米粮牲畜。在我的印象,这种社交应酬手腕,霍骁不是一向最为薄弱的么?
而朝中,殷容睿在细细思量之下,最终为殷军拨去的军款不能说很可观,但以目前的国情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至于霍家更是自行出钱,为正在作战的殷军送去了一千马匹,其中多为强壮的母马,一来可托运骑乘,二来可产乳供饮,三来可情急果腹。
我一想到,一匹能够送得上战场的成马需要甩钱九百三十两,就再也不敢算下去了……
六月,烨宗病体新痊,会文武于正元殿。
瞧那一副大刀阔斧精神抖擞的架势,我都想提醒他,是不是有点不大符合前情所述。
眼下国中战事正紧,殷容睿既要顾及战况,又要整治吏治,实在是太勉强了。前朝多少代都拿“贪污”这样的案子束手无策,他毕竟还太年轻,这样一头热地干下去,很容易虎头蛇尾,落得尴尬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