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来到这里,便什么都想清楚了,我什么都不怕。”
“可娘娘这样做,就没想过,小臣会不会怕?”我没有一丝羞愧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我派人查过你,你是仁慈的。”淼妃的声音很轻软,像是在说一个不愿意戳穿的谎言一样。
我叹了口气,“小臣在病者之前,是该仁慈的。可娘娘……”我毫无顾忌地看向她,“在作为一个医者之前,我首先是皇上的臣子。”
“他们用中原的仙人来说你,说你是菩萨。你……为什么不肯救一条人命?”淼妃的音调兀然拔高,满眼的凄凉不全是失望。
“娘娘,小臣不是不肯,而是不能。小臣若是帮您,便是背叛君上,而不忠的结果就是,小臣连自己亲人的命都救不了。”我说得也有些激动,“娘娘,小臣也有珍爱的至亲,还望娘娘三思。”
淼妃的脸一下子激动地涨红起来,她冲过来,死死抓住我的胳膊,那么强硬的神情,似乎在威胁我,可是,一开口,却是最最无助的声音,“我是母亲,保护我的孩子是天职,即便死,我也不会犹豫。”
“为了保护您的孩子,就要牺牲另外一个无辜的孩子么?他难道就没有母亲么?他的母亲难道就不想保护他么?”这个女人的逻辑根本就是自相矛盾的!
淼妃额际隐约浮现出青筋,她的样子痛苦极了,“可是……除了这个法子……我……无计可施……我在正元殿跪了三天,三天……我是没办法……”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索性变成难以抑制的抽泣。
我无措地看着她,在吐蕃,她是贵族的小姐,她是吉美央珠。可是,在大殷,她是天子的女人,她的生命里不该有自我,而必须是服从。
“恕小臣……爱莫能助。”我绝对不能心软,我不能拿林家的名誉和奶奶涉险,我还要等霍骁回来。
淼妃猛地瞪向我,仿佛是遭了致命一击一般怔忡,她抓住我的手紧了又紧,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求你救我的孩子。”
我觉得,她可以说是大殷朝史上最低声下气的妃子了,她不顾礼制地出宫,她不顾仪容地哭泣,她不顾尊严地乞求……
“娘娘,祖制,不可违,圣命,不可负。”这个道理,我也是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明白了些许。其实,人有时候所谓的勇敢都只是逞强而已,我根本就没那么伟大,我不愿意为了这样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而行差踏错。我输不起。
“你真的……不愿意?”淼妃冷冷地看着我,声音越发干涩。
我别过头去,坚定地说:“是,小臣不愿意。”
淼妃脸色苍白地放开了我,步履虚软地退开了几步,她的眼睛无神地盯着空气,微张的嘴唇开开合合,最终是没说出什么话。
“小臣恭送娘娘。”我收拾好表情,退到一侧,作揖说道。
“啊!娘娘!”原本安静侍立在一边的宫女突然尖声叫了出来。
我大惊,发现淼妃正用一只发簪抵着自己的脖颈,她的面容毫无惧意,更多是绝望,“林御保,我这条命,若是在林府没了,想来对你麻烦的很。”
尖锐的簪尖已经刺破了皮肤的表层,微微的渗出血珠子来。
“林御保若着实无能为力,那便让我去陪那可怜的孩子去吧,林御保依旧是皇上的忠臣,想来不会被治罪的。”淼妃可怕地笑了笑。
这女人真想鱼死网破不成?!我盯着她,半天没眨眼。
良久的对峙,良久的寂静。
“看来,林御保心意已决。”淼妃空洞的眼睛里飞快地滚下一行泪来。
我欲伸手去阻止,却被淼妃凶狠脆弱的目光吓得缩回手。
“好。”我最终平静地看着她。
“此话当真?”淼妃的眼眶里更加迅捷地滚出更多的眼泪,她的声音颤抖地不像话。
我的胸中攒集起很多沉重的东西,不过说不清楚是什么,最后,我轻轻地这样说:
“不过,将那名代替皇子的婴孩送回去,明日,请将真正的皇子送来。”
“为何?”淼妃的目光里又露出了敌意。
“娘娘既看中了小臣,便还请娘娘用人不疑。”
“我必要弄明白了,才能相信你。”淼妃不客气地抬起下巴。
“大殷皇族未满周岁夭折的孩子是不入录,不入葬的。”我轻轻地开口,“尤其是像娘娘的皇子,更是连宫中之人都要隐瞒。知道的人越少,事情便约好办。”
“你要怎么做?”淼妃追问。
我又作了个揖,俯下身体,道:“请娘娘回宫去吧,明日,小臣定当还您一个活生生的皇子。”
淼妃攥着簪子站在原地,表情很挣扎。
“娘娘,小臣没必要用家小的性命做赌注,来给您开个玩笑。”我最后说了一句。
淼妃的眼睛里闪烁过太多的情感,无法一一细数,但最后,她表现出的,是妥协。
静夜无声,送走了不速之客,我全身都有些虚软。
小冬瓜很机灵地走过来,给我送了一杯云罗方汤,我接过,但没有喝,只问:“傅庄主在哪儿?”
小冬瓜瘪瘪嘴,道:“爷,这个时辰了,傅庄主一定在房中睡了。”
我的嘴唇碰碰了热热腾腾的液面,然后猛地一口气喝了下去,一阵风似地站起身体,将空空的杯子丢给小冬瓜,大步朝傅峦住的院子跑去。
只听见小冬瓜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爷,您好歹明天再去寻人家啊。人家是客……”再后面的,我实在听不清楚了。
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今时今日,我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会招惹麻烦,这么多年,我一直都错怪自己了,而是!麻烦永远主动找上门来,这真是宿命!怪不了任何人。
一间别致优美的院落,正北方向是傅峦的房间,两侧的房间稍小,住着傅峦带来的家人,正如小冬瓜所说,清一色的胡子男。
当我冲进院子的时候,弄出的动静似乎将仍然未睡几个“胡子男”引了出来。
他们倒是不约而同地走出房间,朝我迎了过来。
“林公子,请问,这么晚了……”胡子高个儿彬彬有礼地问。
“我找……傅庄主。”我有些着急地往傅峦的房间看去,气馁地发现那里已经漆黑一片。
一个胡子胖子倒有些不满,顺便看了看傅峦的房间,不客气地说:“林公子,我家庄主已歇下了,还是明日……”
“我有急事!”我的口气恳切到了一个境界。
另一个胡子留的像师爷的人,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表情很复杂。
“怎么回事?”对面漆黑一片的房间突然打开了房门,一身雪白寝衣的傅峦半披着黑发,不解地走出来,看见我的时候怔了怔。
我这才意识到,这是自己家,于是也就不管不顾地朝傅峦跑了过去。
身后的几个胡子男一阵阻止地乱叫,奈何我跑得够快。
我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傅峦的手,喘着气,道:“什么都别说了,咱们先进去。”
傅峦的表情明显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佑熙……你?!”
“哎呀!”我一跺脚,直接就把傅峦推进了门,然后自己快步跟了进去,并且利索地背身将门带上了,继而上锁。
紧接着,我就听见门外传来了那几个胡子男的脚步,他们一边敲门,一边惊慌地喊:“庄主?!庄主?!”
拜托,我朝天翻了个白眼,你们的庄主虽然不会武功,但好歹也人高马大,我会吃了他么?大惊小怪成这样?
“咳咳……”傅峦看了看我,然后平静地吩咐,道:“你们都回房去,我和林公子有……”傅峦犹豫了一下,然后理直气壮地抬高了声调:“要事!”
我极度赞许地看着傅峦,果然懂我。
之后,就听见门外的人渐渐地犹豫退开,傅峦又看了我一会儿,昏暗的房间里,傅峦走开几步,点起了烛火。
弱弱的烛火里,傅峦问我:“你半夜来找我,肯定又捅娄子了。”
我连忙作赌咒状,“我发誓,这次,我是无辜的!”
傅峦转头看我,长出一口气,道:“也罢,也就这种时候了,才愿意往我这跑。”他潇洒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潇洒地问:“说吧,什么事?”
我先说:“淼妃娘娘诞下双生子。”
傅峦动作没停,自行坐下,将桌上反扣的杯子拿正了两个,然后慢慢地倒满了水,道:“坐下慢慢说。”
我走到他旁边,道:“我明日要给遗子用药。”
傅峦照样没什么表情,他拉着我的胳膊让我坐下,有些了然地说:“你的悲天悯人又犯了?”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傅峦淡淡地一笑,一手拿起被子抿了一口水,一手安抚似地拍着我的肩膀,看样子打算好好地安慰开导。
“我答应淼妃娘娘,要替他保下遗子。”
傅峦一口水就差点呛到自己,然后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再然后就是非常熟悉的台词:“胡闹!”
“我……”
傅峦一下子就站起来,刚才的温柔一扫而光,我通常称傅峦温吞的时间为“昙花时光”,他温柔的样子那是相当暖人,不过撑不过片刻就会原形毕露,接着就是开骂。
“你以为自己本事大了去了?!都玩上欺君犯上了?!你个小毛孩子怎么就没点脑子呢?!你想找死好歹也寻点聪明些的法子啊!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个小毛孩子脑子有症结呢?我也犯浑了,这么久了,都没想过好好治治你!”
傅峦一口气骂了一大截,然后喘了口气,喝了口水。
我淡然地看着傅峦,道:“我还是您的下首么?”
傅峦一听,火更大了,一指头就戳了下我的脑门,道:“不然我还会在儿这同你说这么多?你真当自个儿是供在庙里的土地公啊,个顶个都……”
“那不就得了,您将当初给柳侍君用药假死,又神不知鬼不觉救出来的事,教教我呗。”我眉开眼笑地拉了拉傅峦的袖子。
傅峦顷刻面色大变。
“柳侍君是个七尺的男人,遗子只是满月的婴孩。柳侍君当日身处陵寝,而遗子不过身在宫廷。”我一笑,“比起当年,简单多了,是不是?”
傅峦重重地出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用手揉按起了自己的脑侧,我觉得,他肯定特别想揍我一顿。
第一百二十六章:殷都城门
月环冷澈,沁人的光。
我听见自己说:“今夜,乌衣间可来过人?”
漆紫的夜幕包裹着那轮娇美的月,若即若离地逼近,又怯生生地远离。
身材矮小的男人半垂着头,干瘦的脸上没有表情,嗓音平静:“回御保,没有。”
“那遗子去了哪里?”
那个男人依旧从容地回答:“已焚,扬灰。”
悄寂的夜,我怀抱着一个深黑的襁褓,层层的布帛之下毫无声息,我低低地说:“很好。”说着,我将一袋素色的荷带缓缓地放到他手里。
“记住你说的话,对你,百利而无一害。”我平静地告诉他。
“小的明白。”男人将身体压得更低。
漆黑的云幕渐渐压境而来,俯瞰着整个人间,黑暗里,宁静中,万事皆有可能,咯咯冷笑的,是看穿一切的命运之轮。
真黑,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四周。
九曲十八弯的路径,冷清肃穆的檐角,乌衣间的设计,绝对符合它的工作性质。
我忍不住瞟了一眼怀中之物,隐隐看见一团比夜更加深的颜色,便觉得连手指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我加快了脚步,因为双眼已经渐渐适应了深暗的光线,所以几乎是竞走似地朝乌衣间外的宫道走去。冗长的石道不经过四门的任何一个,乃是直接通往殷都城外近郊的一处隐蔽的通道。殷朝的先祖认为,从乌衣间出来的,都是不被认可的生命,那么就不能让其煞气冲撞了四门的风水。
这个极度自大的规矩,今时今日,帮了大忙。
一辆青色的马车静静地停在宫道的一侧,前面的顶角上悬着精致的小灯笼,闪着昏昏的光,远看像是眨巴着睡眼的怪兽,我抱紧了怀中的襁褓,然后飞奔过去。
傅峦很是时候地掀开门帘,沉着神色地将我拉了上来。
马车内没有灯盏,只是借着帘外的光,我飞快地拉开深黑色的襁褓,看见了一张幼小的面庞,和不堪一击的小小身体。
我庆幸光线不佳,我可以不用看见被自己药“死”后的孩子,那青灰发白的脸色。那是我花了一夜配置的药粉,用来假死的药粉,但是,面对一个婴孩,它的成分和用量着实让我绞尽了脑汁。
傅峦从腰间取出一只纯白的药瓶,顶开扣住后,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迅速地取针深深浅浅地扎过荒齐八脉,捏住孩子颈后的一道命门,点了点头,然后警告自己忽略指尖之下一片冰冷的皮肉。
傅峦将备好的细小竹管微微地顶开已经僵硬的口舌,随后将瓶中的东西饮含在口中,对着竹管的另一端,慢慢地吹过去……
月光一步步走过大殷的每一个角落,为黑暗中的事物镀上了光辉,可涤荡过后的世界依旧那么可怕,这就是不可抗拒的人间。
“傅大哥配的药,我放心的很,可是,孩子这么小,只怕经受不住啊。”我抱着那面色依旧死灰的婴孩,担忧道。
“要保住性命,必是得作出牺牲方可。”傅峦一面搭着婴孩的脉门,一面揉按着他的胸腹,冷然道。
“若是细心调理,应该……”
傅峦冷冷地打断:“能逃过这一劫再说吧。”
我重新看回怀中的婴孩,记得他第一次被乳娘抱到眼前,微睁的眼睛,蜷缩的小身体,粉红的小舌头悄悄地探出薄薄的两瓣嘴唇,发出呜呜的声响……那是个极可爱的孩子。
“嘤……”微弱地像是掐着脖子呻吟的猫叫。
我心中大震,飞快地看了一眼傅峦,而傅峦则继续手中的动作,眼中是不变的沉着。
“嘎……”微响的呕声从婴孩的喉间飞出,类似泡沫的秽物从那张小小的口中溢出了些许。
我拿出锦帕,轻轻拭去。
“待会儿,他若大哭出声,便是没事了。”
“大约是什么时候?”
“快的一盏茶,慢的要一个时辰。看他的脉息,恐怕没半个时辰哭不了。”
而不等我反应,傅峦一下子就从我手里抢过婴孩,他两只手抓住孩子的两只脚踝,就这样猛地将赤身的婴孩倒挂着提了起来,半举在车厢内……
“傅大哥?!……”我瞪大眼睛,压住脱口而出的惊呼。
亘古不变的夜,一如既往的月。
寂静的殷都城里,飞驰的马车,碾压出滚滚尘土,掩下了聒噪的细微的声响。
殷都城外,蝉鸣声四起。
我立在车前,细细地用湿濡的帕子拭去婴孩刚才流满全颊的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