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那么美,那么冷,简直让人厌恶,他以为自己抵得过骨肉至亲么?
后来,自己错了,父皇真的没有追查,自己想了一晚,只觉得并不意外,心知肚明之事,其实也毋须如此。
还有,用命去赌的这一把,倒也差强人意,从窒息中苏醒的那一刻,自己看到了一张湿漉漉的脸,一双急切担忧的眼。那双眼睛里不止一次流露过这样让人猝不及防的神情,柔软,温和,干净。
已经记不清是何日何地遇见这样一个人,只是这样一对眉眼,一副衷肠,错过了,只怕再也遇不见了。
可以去触碰这样的神情么,可以假装这是只为自己流露的神情么……
于是,终究忍不住了,父皇能对那个男人一忍再忍,为何不能容许自己放肆一回。更何况,这本就是他欠自己的,父子之间的每一笔账,自己都记得清清楚楚。
召见林贤的那一日,自己的心情出乎意料得不错,只是林贤的反应倒比自己预料得更加震惊一些,是因为自己要的是他的独孙么?
可是,百子千孙又怎能抵得过富贵荣华呢?林贤是大殷宫里的老臣了,他一定会做最正确的选择。
可后来,自己竟然又错了,那个让自己有些迷恋的人,竟再也未曾出现在视线中,自己肯定林贤不是一个聪明人,以为只要藏起他,自己就找不着了么。
再见的那一刻,其实,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堂上君王殿下臣,自己实在舍不得让这样一对眉眼埋于俯首。
再见的那一刻,为什么那么美好的一双眼中竟缠上了那么多的伤怀,仿佛失去了至关重要的事物一般怅惘,酸涩。
自己用一个对他来说毫无用武之地的官位,困住了他。不过,话虽如此,做皇帝的身边人,说穿了,只需会一样东西,便是让君王开怀,他无需悬壶济世,更无需着手成春,只要他静静地留在自己的身边,便是他的天命。
终于他的眼睛又开始明媚,开始温和,之前的阴霾一点一点在缓缓而逝。自己几乎有一种错觉,是不是只要他继续留下,自己的阴霾也会逐一散去呢?
可后来,自己再一次错了。
伊黛为自己穿戴的时候,婉转地说,林御保或许对柔儿有意。
自己并未置言,一时间不知作何回答。
伊黛温湉乖顺地一笑,说,有一日与林御保在御花园中偶遇,呵呵,林御保看着柔儿出神,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记忆交错间,果然有那么一刻,一方素帕飞舞,一双慌乱的眼睛。
自己的胸中微闷,终究说不出一句掩饰的话来。
忽然想起父皇,他至死的那一刻,都在想那个男人,一个没有心的男人。自己是要比父皇更为强大的人,又怎会徒劳至此。自己坚信手中的权力可以让一个人回心转意,更可以让一个人相伴终身,只要除去妨碍便是了。
而裕丰围场之上,自己疼爱的御妹泫然欲泣地握着他的手,说,皇兄,林御保为我受伤了。那一刻,自己忽然意识到,速战速决,方为上策。
念起,父皇那年在爱人与骨肉间的抉择,或许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难,自私冷血,原就是皇族之人的根本。
暗旨送到毓秀宫的当夜,御妹跪在正元殿前,从痛哭不止到低声抽泣,从满目怆然到空洞绝望。旭日东升的那一刻,自己从站了一夜的窗前走向门口,沉重的宫门开启,晨曦流泻在她苍白而美丽的脸上,她仍旧跪着,不愿起来。自己走上前去,慢慢地抱起她,将她揽在胸前。她仍旧是自己疼爱的御妹,只是,想让她离自己心爱的人远一些。
自己对御妹说得最后一句话是,柔儿,你是大殷的公主,是大殷给了你尊贵,那么,你便该为大殷付出自己的全部。柔儿,肖莫汉达是皇兄为你选的好夫婿,他会好好待你的。倘若有一日他负你,皇兄发誓,即刻挥军踏平吐蕃。
原本乖巧伶俐的御妹缓缓推开自己,无神的眼睛,看向自己的那一刻,突然张狂起来,她用尽全力,疯一般地喊道,是大殷负了我!是皇兄负了我!!
这一次,自己终于对了。
他没有再去为不该留恋的人交付感情,他为自己留着一颗心,哪怕他不言不语,哪怕他渐行渐远。
大殷宫的夜深了,雪美人的花开了。
娇美的花田里,他找到婚旨的那一刹那是如此惊讶,漂亮的眼睛像是罕有的玉石一般晶莹,自己几乎要吻上去。
可是,还要再等一等,在拥有他之前,自己还需要做一件事,便是成为名副其实的君主,用最君临天下的姿态困住他。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自己在花田中站着。
花香扑鼻,芳香四溢。
麻痹渐起,疼痛渐深。
陷入黑暗的那一刻,自己依旧很平静,一切都尽在掌控。
天潢贵胄,众望所归。
谁都没有资格和自己争夺,无论是权还是人。
只要等到那一天,只要等到那一刻。
他便再也走不了了,他的眼,他的心,就都得为自己驻守。
这是自己拿命去赌的一次交易,只要自己醒来的那一刻,他能出现在眼前,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就值得。
父皇,你的儿子不会重蹈你的覆辙。
知觉全无之前,自己是这样想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送往迎来
清晨的阳光金灿灿地从天际流泻至人间,将万物勾勒出漂亮清晰的形状。这样一个晨间,原本该是美好一日的开始。
“傅大哥!”我一脸无奈一脸焦急一脸懊悔地喊着。
林府门口,一帮子人将行李井井有条地搬上马车,然后细细地检查缰绳套架,几个车夫已经好整以暇地轻拍马背,只等一声令下就驾车开路。
“傅大哥!傅大哥!”我又喊了一声,可怜兮兮地看着一脸漠然的傅峦。
如果我知道那天晚上说的话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我一定不会这么冲动的。傅峦这段日虽说在自家做客,可是吃穿用度都没用上林家一分钱,我几乎没尽到半点地主之谊,还总是麻烦他。对他,我已是相当惭愧了,现如今竟然还对他出言不逊!虽然也希望傅峦可以早点回沁桓,可是,傅峦要是被这样气走的,自己怎么过意得去。
傅峦一眼都不看我,只是直直盯着门前忙碌的人马,负手而立。
“都是我信口雌黄,您别当真啊!”我再一次痛心疾首地认错。
傅峦终于看向我,冷言道:“你也不必如此,我一走,岂不是称了你的心意。”
“……没错,我是希望傅大哥可以早日回沁桓,离了这是非之地,可却没有半点……”
“够了!”傅峦清眸一瞠,呵斥道。
我依言停下,心中一沉。
“傅大哥,这几日,该认的错我也认了,该说的话也说了,您若还不原谅我,我也没法子了。您要回家,虽说也是我的心愿,可终究有些舍不得。”我轻轻地说道,又看了一眼门前准备妥当的车马,“傅大哥,我还是那句话,那天,我当真没有半分冒犯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一些事而已。”我的声音越来越低,一时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顿了好久,只能说:“傅大哥,您……一路顺风,佑熙会给您去信的。”
傅峦听了这话,原本只是冷漠的脸忽然又染上了愠色,他皱眉道:“怎么,我与那不义之人有所勾结,你同我来往,岂不是要你为难。”
“傅大哥!”被误解的感觉十分难受。
“……哼。”傅峦的目光往我眼睛里一扫,似乎有些动容,但又立刻敛去,环胸别过身去。
“以前,您是我的上首,对我虽严厉,可佑熙明白您那是为我好。现如今,您就像是兄长,处处为我着想,帮了我那么多忙。佑熙心里时时刻刻不忘您的恩德,那日会胡言乱语,只是担心您而已,何来芥蒂呢!”我一口气地解释道。
傅峦的表情渐渐卸下了一些紧绷,但仍旧脸色难看,不言不语。
我放弃似地沉默下来,只嘟囔了一句:“我明白了,我什么都不说了。”
一时间,我和傅峦站在林府门前,彼此之间维持着一种难言的寂静。
“庄主,准备妥当了。”那个很彬彬有礼的胡子先生上前,对傅峦说道。
傅峦没有立刻搭理,过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句“嗯”。
我悄悄地又看了一眼傅峦,顾忌到自己说什么错什么,为了不造成傅峦火气太大不宜上路的局面,我将什么山长路远的废话全部都咽了回去。
傅峦的表情仍旧很僵硬,末了,最终是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望了我一眼,就大步朝安顿好的马车走去。
“有劳您了。”我礼貌地朝胡子先生点了点头。
胡子先生看了看傅峦背影又看了看我,笑了笑,道:“林公子放心,等庄主气消了,自然再会来找公子。”
我略带尴尬地点头,看来自己和傅峦果然被误会了,可惜现在这么个时候,也解释不清楚,以后再说吧,反正清者自清么。
胡子先生朝我颔首致意之后,便也向安排好的另外一辆马车走去。
等所有人都上车上马之后,我感喟地跑到了傅峦的车前,只可惜他老人家很不爽地把车帘给放下了,也不能看见里面是什么光景。
“傅大哥,您别生佑熙的气。”
当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听见接二连三的吆声高呼而起。
马匹长嘶一声,即刻扬蹄而起,带动滚滚的车轮声。
傅峦带的人马其实并不多,一并三辆车马就这样不紧不慢地驶出了林府门前的长街,我站在原地,已然说不上欢喜忧愁。
或许,这样也好。
我握紧了身侧的拳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怎么走了。”略带戏谑的声音轻飘飘地传了过来。
我一回头,楚瑜倚在林府门前的石柱上,照例微笑飞眼。
我看着他,没有回答,只是问:“你……来找我?”
楚瑜好看地一笑,他道:“是啊……多日不见,确实想你了。”
我四处望了望,看有没有可疑的外人,不过转念一想,楚瑜愿意现身,肯定是没问题的。就算外人看见好了,不知情者,只怕也不会生疑,眼前的这个男人,怎么会和多年前在宫中命案有关呢?
楚瑜见我半天不说话,轻笑一声:“我可不打诳语,你别多想。”
“这就是最大的诳语。”我揶揄了一句。
楚瑜的唇边挑起一抹钩子,他看向天空,吸了口气,道:“要不要去骑马?”
我略带惊诧地看他,“你有这种工夫么?你……”我压低了声音,“你不是严王的影卫总么?”
楚瑜反驳:“你不是皇帝的御保么,不是也站在这里发呆,心情不佳么!”
“这怎么能一样。”我说得理所当然。
楚瑜换上认真的表情,他似乎在组织语言一般,犹豫了一阵子,道:“咱们认识这些年了,似乎从未好好一起过。”他眯起眼睛想了想,“啊,和你一起去玉华山祭拜林老算一次,不过你咬了我。”
我有些心虚看了看周围,微微颦眉。
“走吧,我来找你,也非易事,你别让我来去一场空啊。”他自嘲地笑道。
林府门前,光线更甚,心中的不快似乎也越来越明朗,或许我的确应该出去走走。
我看向他,说道:“你……等着。”
楚瑜从石柱上直起身体,人一下就挺拔起来。
殷都的西郊是跑马的好地方,城门仍旧有官兵把守,来去自然没有那么自由,只是青天白日的,一番检查下来,没发现疑点,只能放行。
我和楚瑜都是一身简单的骑装,胯下所骑只是不错的马匹,并不是招人耳目的良驹,除了相貌上让他们多看了几眼之外,和出城的普通年轻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其实像21世纪电视上演得那样,为了伪装,而一身漆黑,再戴个斗笠蒙纱,其实反倒最惹人怀疑。像我们这样大方让他们瞧了,反倒不碍事。
出了城门,走出不远,楚瑜忽然说道:“这帮杂碎认不出我是情有可原,怎们认不出……”说完,他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我,“……这大殷第一美男子。”
我挑眉告诉他,“你长日不在殷都,消息不灵通,这大殷第一的美名素来都是给文武双全的男儿,只怕轮不到我。”
楚瑜沉吟片刻,问道:“如此而来,我同霍骁,谁能当得?”
我拉着缰绳,还真是仔细地想了想,诚实道:“霍骁自小就整日苦练武功,读书自是用功的,只是琴棋书画上略逊。至于你么,功夫是好的,不知文章作得如何?”
楚瑜哈哈一笑,偏过头来看我,“可惜我往日的诗稿,抄家的时候都不在了,不然也拿来给你评鉴评鉴。”
我听了这话,胸中一滞,眼前略带笑容的楚瑜,竟然毫不介意地说出了这么一段往事。不知该说他豁达还是冷血。
我看着眼前越来越宽阔的地界,烈日草树,满目繁花,我渐渐地低下头,心想着自己和楚瑜的立场,一时间沉默下来。
“你又在想什么。”楚瑜问我。
我摇摇头,瞟了他一眼,也问:“你呢,你又在想什么。”
楚瑜微微瞠目,他旋即又是一笑,或许是因为自己过于凝重的神情,这个笑并不持久,笑过之后的下一个表情,便是一种淡淡的惆怅。
“楚瑜,今日是来散心的,那我,不妨将心里话都告诉你。”
楚瑜转过脸,抬眼只看前面的风景,不置一词。
我们的马不快不慢地并排行走,我们两个人几同比肩,我也转过脸去,正视前方,将手里的缰绳紧了紧。
“你和霍骁,来日必有一方落败,无论你跟在严王的身边出于什么,要为自己做好打算。”
“成王败寇,并没什么好说的。”楚瑜的口吻很冷。
“如果……你跟错了人,成了败寇,我只怕什么都做不了。”我说得坦然。如果有那么一日,我确然是无计可施的,也必须无计可施。
“是么,那若是霍骁成了败寇,你又当如何。”楚瑜撑起一个笑容,淡淡地问我,日光落进他的眼里,照亮了那里的空洞。
“国破人亡,一直是他的信条,骄傲如他,只怕……”我看向天际,声音略哑。“我么,或许,随他。”
生死相随感觉上,是一个非常隆重并且矫情的词语,可是身临其境之时,就会发现,彼时彼刻,那会是一个简单而普通的选择。
楚瑜的神色一震,他的清眸微颤,嘴唇紧紧地抿起,半晌,他挤出一个突兀的笑容。可是很快他就凝住神色盯着我,道:“你……当真?”
我回答:“当真。”
他的眉间迅速地隆起,道:“你对我,当真没有……没有……”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咽喉上下翻动,却什么都说不下去,俊容一时间有若冰天雪地里的湖泊,冻结成冰,毫无生气。
“我以为……你多少对我……”他终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正目看向他,平静道:“楚瑜,这是我的心里话。”
楚瑜惨淡地一笑,定定地看着我。
耳边的热风紧了紧,带动耳边的碎发,胯下的马匹焦躁地嘶了一声。
半晌,他看着我,一双眸子盛满了决绝。
“你都不顾我的心里话,我又何必在意你的心里话。”
他拍马望前,一下子就越过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