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记了驱马,静静地停在了原地,心中翻搅,周遭的一切都有些混沌。再看楚瑜之时,发现他停在了前方不远的一个小坡之上。
他下了马,背对着这里,拉着缰绳的手臂看上去修长有力,而看不见的脸孔,此刻又是怎样的面目呢?
我也下了马,牵着缰绳静静地朝他走去,并不急于到他身边去,虽说这一小段的路并不能平复下什么,可我有时候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待我要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只见一个身影从另一方向慢慢走来,也踏上了小坡,站定之后,与楚瑜隔着不远的距离对视着。我停下当下的动作,心中不禁疑惑了起来。
片刻的忖度之后,我飞快地寻了一棵大树藏起了身体,在斑驳的树影里心神不宁。
果然,是他。
第一百三十六章:偶遇连连
我不知在树下站了多久,等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楚瑜已经站在我的面前。
“你最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楚瑜冷静而淡漠地说道。
我看向他,道:“这容易,不过,我却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楚瑜伸出手,轻轻地撩拨了一下我的束冠,脸色一凝,道:“就听我这一次。”
我扭过头,低声道:“我就是太听话了。”语毕,我越过他,走出树影,靠近自己的马匹,拉了拉它的缰绳,调完头之后,迅速地上马。
“走了。”我朝仍旧面对树身站着的楚瑜,含糊地说道。
楚瑜没有回应,更没有回身,他的背影修长健美,像是树下的一尊雕塑。
我收回视线,扬声拉缰。
我第一次这么快地御马,好在胯下的马匹性子不烈,若是换成扶摇,恐怕要将人甩出去不可。
耳边的风声越疾,我便觉得所有的心事都可以像周遭向后倒去的景色一般远离,于是不觉催促更甚。
本就出了城门不远,这下驾马而归,也只用了几盏茶的功夫。因为自己的骑术到底不好,这几盏茶时间在马上颠簸,其实已经硌得大腿根发麻了。
快到城门口的时候,我下了马,安抚似地拍了拍马,拉着缰绳打算牵着它,步行进城。
刚跨出第一步,就听见身后一声娇喝。
“公子,且慢!”
我挑了挑眉,并没有回头,心想着可能不是在叫我,于是继续朝城门口走去。
“公子!”这次的叫声伴随着咯噔的马蹄声,不一会儿,一个骑着枣红马的姑娘就这样横在了我的面前,她将乌黑的秀发简单地束成一把,单只配了一枚玉饰,精致秀美的脸庞荡漾出一个自信而得体的笑容,她一身鹅黄骑装精干爽利,一副女中豪杰的模样。
她看着我的时候,微微愣了愣,然后又是一笑,身子一侧,下马的动作英姿飒爽。
“原来姑娘方才是在叫在下。”我看向她,轻轻地抬了抬手。
“不错。”她走了过来,身量非常高挑,只比我矮了半个头而已。“公子,本小姐想买下公子的马,还请出个价钱。”
我看了一眼她,好笑地说道:“姑娘的马这般出挑,怎么会想买在下的马呢?”
她抿了抿嘴,姿态十分干练,“本小姐却才要出城,碰巧遇上闺友,便想一同出游,无奈她未曾备马,本小姐这才来买马。”
“原来如此。”我听完点头,然后告诉她:“既如此,在下便之美,这马送给姑娘也无妨。”如果换做平常,我想自己一定不会这么做,可人在情绪的非常时期,总会做些非常之事,好比我现在想送出这马,便以为自己回家的时候,是一身轻松的样子。
那姑娘微微瞠目,尔后十分骄傲地笑了笑,道:“公子美意,本小姐心领,不过,公子既然不要马钱,便收下此物吧。”说着,她从袖中拿出一块小巧的木牌,递给我。
我接过,放在手里翻看,只见木简上,一面是镌刻着族徽,一面镌刻着一个“袁”字。
这种东西在大殷很常见,大族之内都会制造成千上百的“木简”,收在族中之人手中,遇人互通,凭此登门。
我微笑着看她,道:“原来是袁小姐。”大殷之中的袁姓不多,一并只有三个而已,称得上大族的便是霍家的世交袁时封,袁将军。当年霍骁初次出征,便是拜在袁将军的麾下。这么说,眼前的女子是袁时封家的闺女,早就听闻袁时封乃是悍将,几个儿子行事果敢,连唯一的女儿也不拘什么礼教,最善舞刀弄枪,堪称英雌。
看来,眼前的姑娘,定是袁时封的女儿不错了。
“不知公子尊姓大名。”袁小姐抬起尖巧的下巴,“公子若有事相求,便凭此来找本小姐,本小姐定当帮忙。”
“一定。”我将木简收在了腰间,淡淡地说道。嘴上是这么说,我想自己一定不会去找她,就像上辈子那样,如果有哪个女孩子给了我电话号码,不管她是美是丑,我都会这么说,这仅仅出于礼貌。
袁小姐很满意地牵过我的马,然后朝身后的一个裙装女子找了找手,不过那名女子就明显羞涩得多了,见我还站在原地,便执意不肯上前,脸上竟也染上红晕。
我见她如此,便决定立刻闪人为妙。
当我再一次准备走向城门口的时候,身后又是一声清亮而娇美的呼声。
“公子,你尚未告诉本小姐名姓呢!”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作答,这样简单地离开,我自认为十分潇洒。
“公子,本小姐是袁家六小姐,袁婴。后会有期!”
我一边走一边笑,念叨:“袁婴……呵呵,这姑娘胆子还真大。”
进了城,天色已然接近正午,阳光更加灼热了一些。
我在不算热闹的大街上走着,并没有马上回家。看着沿途开张的店铺像是变戏法似地交错在眼前,我在想,自己的生活什么时候才能和这条街道一样,恢复往日的生气平和。
走着走着,不觉就到了罗汉斋的门前,那家我和霍骁在很久之前时常光顾的老店铺,儿时的记忆不断从脑海里蔓延到胸怀间,我没有丝毫犹豫,走了进去。
刚踏入店门,迎接我的,并不是店内十分相熟的堂倌,而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小家伙。
霍驰见到我,一下子就挣脱开奶娘紧紧攥着的手,飞也似地朝我跑了过来。
我连忙张开手去抱住这个冲劲十足的小子,怕他用力过猛就冲出店门。
“二哥!二哥!”霍驰兴奋地抓住我的腰,嘴上喊着。
我捏捏他的脸,笑道:“好久不见,小弛!”然后很惊喜地又说道:“哎呀,是不是又长高了!”
霍驰忽然收起笑脸,憋着脸,问道:“二哥,你怎么都不来家里了?”
我摸了摸霍驰的小脑袋,看着他漂亮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时间百感交加,不知如何向他解释。
这时,原本带着霍驰的奶娘带着两个侍女走了过来,朝我问好作礼,我摇头让她们不用拘礼。
这奶娘姓李,原来是带过霍骁的,如今又带着霍驰,所以在霍家的地位非同一般,各色人等都对她敬上三分,称她作李妈妈。她不冷不淡地要拉回霍驰,却不想霍驰抓着我的腰不放,只顾问我何时去家里。
“二爷,东西都挑好了,再不回去,夫人可要怪罪了。”李妈妈淡淡地笑着,轻言细语。
霍驰回头对她说:“你回去吧,只说我和二哥在一块儿。”
李妈妈淡笑不语,用绢子擦拭了一下嘴角,明显不答应的样子。
我拍拍他的肩膀,道:“听话,你这样岂不是让李妈妈为难么?”
李妈妈看了我一眼,点着头微笑。
霍驰放开我的腰,不情愿地抬眼看我,“大哥出征去,二哥不陪我,夕儿没长大,我快闷死了。”
我哈哈一笑,拉着他的手,道:“是二哥的不是,这就带你再选几样你喜欢的卤味,可好?”
霍驰勉强地抽动了一下嘴角,说道:“二哥,你哄小孩子呢。”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道:“你果然很聪明。”
事实证明,不要轻易小看一个七岁小孩的智商,不然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霍驰小同志在骗我逛完了罗汉斋之后,又拉着我几乎将大殷所有开门的店铺都走了一遍,别说身后跟着的几个女人汗如雨下,连我都不禁在心里叫苦不迭。这霍家男人的脚力原来都是天生的。
好不容易挨到午后,总算哄着那小祖宗在一家酒楼的雅座里坐下了,等叫好了饭菜,李妈妈和两个侍女早就累得连饭菜都用不动了。
我吩咐小二再准备了一份,等李妈妈和侍女们喘完气之后再送过来。
霍驰倒是面不改色,捏着筷子已经坐在我身边吃上了,胃口看上去还不错,丝毫没有厌食挑食的毛病。
我将一只鸡腿夹到他碗里,说道:“你个小魔王,我总算想明白,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不回家了。”
霍驰一边吃一边用眼神询问我。
我给他舀上了一碗汤,放到他的手边,告诉他:“你一定是不愿意回家读书,逮着出门的机会不肯回去,等蓉姨责问起来,就说是被我带的。”说完,我弹了一下霍驰的额头,故作恶声:“好你个臭小子!”
霍驰咽下一口一团鸡肉,忿忿不平地反驳:“没有!”
我便板着脸问他:“不然是怎么回事。”
霍驰认真地回答:“只是长久不见二哥了,很想念。”
我稍有感动地看着霍驰,发现直白诚实的小家伙实在是太可爱了。这霍驰果然有比霍骁更胜一筹的地方。
“二哥,你为何总不来家里啊?”霍驰很执着地旧事重提。
我压根不知道怎么说,只是搪塞他:“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
霍驰立刻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以示不满,大有霍骁的风范。
“哼。”霍驰默默地转过头,重新大快朵颐起来。
我看着他吃饭的侧脸,越看越觉得他们兄弟两个人长得十分像,只是霍驰现在的鼻子没有霍骁那么高挺而已。对了……夕儿百日之后就再也没去霍家了,不知道她现在出落成什么样子了,一定很可爱。
是啊,这么完美的儿女,我若为人父母,也会不希望他们受伤害,一定会想用尽全力保护他们,以免他们行差踏错……
我心情渐渐回落,低声问霍驰:“你爹娘都还好么?”
霍驰再次转过脸,清楚地回答:“爹大多在宫里,国事正紧,不常回家来。”他想了想之后,说道:“至于娘,她前些日子总是求神拜佛,现在么,倒不去佛堂了,见见几位世伯母倒是经常。”
我点点头,轻轻地笑了笑,说:“小弛说得好明白啊。”
霍驰受到表扬,只是点了点头,一点没有得意的模样,伪装淡定的行为不禁让我再次感叹昨日重现。
“二哥,你知道大哥什么时候回来么?”霍驰将碗里的饭扒得很干净,他规矩地将碗筷在桌上推放好,转过身体,认真地问我。
我再次被问住了,这次连搪塞的话也拿不出来。
霍驰年幼的脸上逐渐升起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他平静地说道:“二哥,我什么时候能长大?”他的眼睛因为思考而焕发出耀眼的光来,“什么时候,才能随大哥上战场?”
我摸了摸他的脸庞,声音有些沙哑,“你大哥听见这话,一定欢喜。”
霍驰轻轻地垂下眼睫,“我……好久不见大哥欢喜的样子了,我都不记得大哥笑起来是什么样了。”
我心中被什么重击了一般,微微地心疼,微微地酸涩。
“二哥,你知道什么事,才能让大哥开怀么。”霍驰尤其坚定地看着我,“二哥,你一定知晓。”
我握住他的手,温柔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第一百三十七章:月圆之夜1
时维八月,中秋佳节。
今时今日的大殷仍处于战中的戒备,节庆的气氛未免淡了。
宫中却大大地热闹了一番,一来是为了安定民心,二来是为了给太后压惊,三来是为了给大殷祈福。
作为大殷的中央,总不能也因为战事而惶惶不得终日,越是这种时候,便越要表现出从容不迫的状态,至于怎么表现,过节就是一个好办法。
于是,这一日,朝中三品大员俱被请入宫中过节,大殷的四道宫门从清晨便开始迎接络绎不绝驶来的车马,身着高级礼服官袍的官员接二连三地聚到了宫中,黄昏过后,一场华丽的筵席就这样在乾玥宫高调上演。
由于所请的都是朝臣,我作为内臣出席不免招惹非议或是揣测,所以,我在殷容睿提出的当下就表示了拒绝,殷容睿近来很怪,对我,几乎不勉强不强求,只要我将意愿说出来,他就毫不犹豫地答应。
不管他这么做,究竟怪在哪里,能不出席中秋宴,着实让我松了一口气。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从正元殿回到御医殿收拾些琐碎的事物,却遇见了方总管,他今日也回得有些晚,御医殿里的御医大都得假回家了,殿中只剩下僮走,不过也都因为过节得了特许聚到御花园一处去了,偌大的御医殿一时间很冷清,方总管看见我不免和我多说了几句。
“这已不晓得是宫中的第几个中秋了?”方总管今夜言语感触。
我笑答:“年年岁岁,如何说得清呢?”
“年年岁岁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方总管眯起眼睛,背着手,望着天,“果然老了,忽然想起从前的事来。”
我不语,恭敬地站在一边,看着方总管。
“你方大哥走的时候,也说,月圆之时,便能还家的。”方总管用极低极轻的声音说道。
团圆之节,看得出,他很担心还在锦城的方玉宣。我略宽慰了他几句,方总管难得不像平日里那么严肃,拍着我的肩膀说了很真挚的激励之言,也问候了奶奶。
告别了方总管,天上已升起了又大又圆的明月,明黄之中泛红。
我看着天色,匆匆地朝玄武门方向走去,准备出宫。
刚刚迈出几道宫门,就看见原本冷清的官道上走来几个人。
我定神一看之后,当时就吓了个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呆若木鸡。
那个为首的身影高大雄健,一身赴宴的镶甲礼服,面容持重威严,蓄着乌黑的须,目光有若明星般锐利森严。他身边两个,俱是三十多岁的将士,持剑跟随。
是霍伯伯,我最害怕的霍伯伯。
我看着缓缓而来的霍伯伯,脑海中一片空白的同时又在疯狂地咆哮,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怎么一点主意都没有!!!!!
显然霍伯伯已经看见我了,我几乎已经不敢看他老人家了,只是站在原地,打算等着他过来,直接给他磕头得了。
随着霍伯伯的近前,那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气场就如同海啸时的滔天骇浪一般将我笼罩在一种无法挣脱的僵硬里,实在太可怕了。
嗒,嗒。
两声很有节奏的停顿,我忍住全身上下细微的颤栗,轻轻地对站在面前的霍伯伯下跪行礼,只是行到一半的时候,一双苍劲的手稳当地在我的肩膀上一提,我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被拉直了身体。
“霍伯伯安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处变不惊,但是失败了,我的声音事实上让人觉得自己正被什么掐着脖子。紧接着,我又无比惊恐地觉得自己在宫中遇见霍伯伯是不是该称呼官职比较好,刚才这样是不是有套近乎的嫌疑。
“嗯,好。”
霍伯伯的声音十分厚重,就如同寺中的钟鼎之声,最能吓到像我这种做贼心虚的人。嗯……自己算贼么?……呼,当然算,偷了他儿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