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曲道长您起得真早,”小厮敲过门后进屋送热水,见曲蘅早已穿戴完毕正坐桌边研读书卷,不由感慨道,“另一位曲道长今早一起床就在院子里舞剑,服侍他的丫鬟小翠路过时还被惊吓了一跳,手中脸盆里的水差点泼了一地。”
曲蘅笑道,“是吗?曲直今儿倒认真起来了。”一边反手将册子压在桌面上,起身接过小厮递来的毛巾,“元肖师弟呢?他起床了没?”
“元道长他……旅途劳累,多歇息一段时间也是自然。”
曲蘅“嗯”了一声表示知道,刚将毛巾浸入水中,听那小厮又道:“各位道长此番远道而来是为老爷的事吧。老爷吩咐了,有啥要求请尽管提。我家老爷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明明年岁不大,却落得一身病根,我这个作下人的看在眼里都觉得痛心。曲道长,请务必帮帮我家老爷。”
“就说昨晚吧。老爷明明只是在院子里吹了阵冷风,回头又卧床不起了,总管连夜派人请了大夫来,说是得了风寒。唉,真作孽!”
“方公子病了?”曲蘅将毛巾交还给忠心耿耿的小厮,若有所思地反问了一句。
“是呀,现在人还躺在榻上起不来呢。”
“劳烦小哥你领个路,贫道想前去探望方公子一番。”
******
曲直手中这把剑随之练武已有四年载,说来还是去山脚王铁匠那里软磨硬泡买了来。兜里钱不够,问曲蘅借了些还是不够数目,好在清云观名声在外,王铁匠最终还是取下了墙上的剑卖给了曲直。
“这剑给你用作练武已是绰绰有余,好心使着。”教剑术的元啶道长仔细看过后,拍拍曲直肩令其小心收着。木剑换成铁剑,练武时心情也有所变化。曲直按着剑谱忘我地挥舞着,风声呼呼围绕全身,隔绝了周遭的一切影响。
戳、挑、劈、砍,深蓝色身影仿佛与剑融为一体,行云流水找不出破绽。
在外行人眼中是如此,若是给懂剑术的人看了,必然会挑出一大堆毛病来。
这也是自然。
练武本就讲究天分与勤练,曲直本身没有根基,天分也不如元啶这个武痴,即便再刻苦,终究比不过那些自小苦练的武林中人。好在曲直有自知之明,在外不露声色,不求名声排位,练武也只是在道观后院不显眼的柴木房前。这次因需在这方府住上几日,他方才忍不住取了剑,趁清早来往人少占了块空地练了起来。
曲直收了剑,旁观已久的丫鬟小翠忙上前行礼道:“曲道长,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曲直拿过毛巾擦汗,问曲蘅、元肖两人吃过没,得了回答说曲蘅道长在我家老爷房里吃过了,元道长则刚起床还未梳洗完毕。曲直一皱眉问曲蘅怎么去方公子房里了,小翠低头恭敬道,我家老爷昨夜寒气侵身,如今正卧病在床,曲道长得知消息一早去探望,便与老爷一齐在屋内用了餐。
寒气?已经过了三月半,昨夜又没起风,哪里来的寒气?小翠看出曲直神色中的不解,继续解释道,我家老爷身子虚,经不起一点点凉意。昨夜各位道长退席后,老爷仍坐回上座喝酒。总管大人怕其纵酒伤身,上前劝阻了几句,发现老爷面色潮红似有异样。总管大人搀扶老爷回屋歇息时,感觉其身子外露部分滚烫吓人,忙唤人请了大夫,安排其喝下药汁,折腾了大半夜方才躺下。
曲直嘴上一阵唏嘘,去元肖屋内说了这事。两人边吃早膳边琢磨着,单是看在礼节份上应去探视一下当家主子。三人中曲蘅已去问候过,他们俩不去的话似有些说不过去。本想在去之前再向曲蘅探听些情况,不料找遍大院都没见着人,拦住下人问说是出门了,去哪儿不晓得。
曲直无奈,元肖已在主屋那处等着,却是哭丧着脸活像被硬塞了两大碟不爱吃的韭菜般。他身边站的是方府张总管,一大把年纪了却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左手扯着元肖袖管不放,喋喋不休哭诉着方绍德的病状。
唉,这家伙明明就一世家公子,体弱多病也就算了,偏又色胆包天,见到曲蘅相貌好,也不顾对方修真之人身份,涎着脸就老想与人亲近。这等品性,方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怎还是个个对他忠心得不得了,换做是我,早收拾包裹走人了。
元肖心中也存着这个疑问,他与曲直对视一眼,同时浮上了另一个念头:或许这方绍德并不似表现出来的这么窝囊?又或许这方绍德待人的确有一手,能让底下人服他敬他?
暂且先不论方绍德这人究竟有何法子收买人心,总之曲直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讲得唇干舌燥,才好不容易劝走了忧心忡忡的张总管。听里头方绍德高声问了句“谁啊”,服侍的丫鬟小厮纷纷出门迎客,曲直他们便只得硬着头皮,站在床榻前说些慰问话。
所幸的是,此次会面并没有让他俩喉咙干燥的状况变得雪上加霜。方绍德发着寒热无心应付,双方说了没几句话他就开始大打哈欠说实在抱歉,不过大夫交代要我静养,多谢曲道长、元道长的关心。说罢,翻了个身红花棉被蒙住了头,全然不顾来者是客的规矩。
刚一脚踏出门,曲直就咂嘴说早知道人家不欢迎咱,也不用大清早地跑去惺惺作态,自讨没趣真憋屈。原本默默跟着走的元肖忽垫起脚尖猛一拍曲直后背,惊得他跳起,顺着指尖方向看去,穿过几道石拱门,正大门边那位与张总管说话着的不是曲蘅又是谁?
对了,不知曲蘅对方绍德这病有什么看法?我虽不懂药理,却也觉得貌似有些不寻常。这病来得极其蹊跷,说是受了风寒,在场的数十人除他之外毫无一人有相同病症。硬说是体虚的话……
元肖人小腿短,曲直等不及,便撇下师弟自己一人往正门口跑去。无奈这点距离着实不算太近,待其气喘吁吁赶至门边,哪儿还有曲蘅的影子?倒是张总管还杵在花坛旁与下人说这话。
曲直跑上前问曲蘅的去向。一提及曲蘅名字,张总管面上露出几分感激之色,连连夸奖道:“多亏曲蘅道长细心,发现药方单子上的小错误,与大夫商量过后他重新拿了新药方来。哎,我正预备派人去药铺重新抓药呢……对了,老王,今早见没见过高升?”
王伯摇头说没见着过,大概又去哪儿偷懒歇着了吧。曲直见张总管一时找不着人选,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顿时生出助人之意,接口道:“反正我闲着无事,张总管不必再特意去找人了,我曲直代高升跑一趟就是。”
张总管起初还有些犹豫,实在拗不过曲直的热情,最后便从兜里掏出抓药钱,叠了单子一同递去:“那就有劳道长您了。”
曲直摆手表示不必多谢,他仔细问了药铺位置,将单子与铜钱小心收于怀中。
******
出了方府那又是另一片天地。曲直平日里时常下山采办物事,因而早习惯了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集市风光,换作是足不出户的元宵、曲蘅……对了,刚才怎忘了继续打听曲蘅的事!可恶!被那总管两三句话一绕,竟忘了原先的目的。
曲直一方面恼张总管唠叨,另一方面又恼自己定力不足,三言两语思路被人带了跑远。眼下再折回府中寻那人倒显得矫情了,曲直决定先把这帮人跑腿的活儿给干完,曲蘅多半也在这城里哪里晃悠着,说不定还能在路上碰上。
如此一想,他便启程往那药铺方向走去。这扬州城比起他们那块小地方可来得繁荣多了,沿街小贩叫卖的东西也大多花俏,引年轻姑娘纷纷簇拥作一团,远远看去,红红绿绿着实鲜艳得很。曲直路过一叫卖簪子、手镯的小贩身旁时,也不禁好奇地瞅了一眼。
“这位路小哥给夫人买一对吧?我这里的东西是全扬州城里最好的!”
晨时练完剑后,曲直嫌弃身上的道袍被汗水湿了贴在身上,故换了一套便衣去见方绍德,之后也就这么出了方府。初时他对小贩这番兜售话语大吃一惊,之后想起自己确也打扮得不似道家之人,坦然之余又多了新鲜感,便不揭穿自己身份而是笑道,还未娶亲,哪来夫人一说?
此言一说,周遭人都看了过来。年轻姑娘中有人掩嘴轻笑,小贩眼珠一转,又道:“小哥没娶亲也不要紧,相中的姑娘总有吧?喏,送这对翠玉镯子再加上一副情意绵绵的书信,包管明天就把她娶进门!”
扑哧,娶亲?连相好对象都没影呢!再者,谁说对方就一定喜欢翠玉镯子了?送给他说不准还会被他揪住衣襟打一顿呢,就像那日在后院空地上被他骑在身上咬肩头肉……那次?哪次?清云观后院……我和哪位道兄弟打过架吗?
隐约记得好像是有过这么一回事,却又回忆不起对方的脸。只有那手上的触感还在,软软的、温热的,一伸手就能圈之在怀里;还有那不由自主想让人去疼惜的别扭个性,总是骂我傻,还为了曲蘅的事……嘶!
无来由的一阵头痛中断了思绪,曲直呲牙咧嘴奔去不远处的茶铺坐下,扶着脑袋一个劲地倒抽气。
这时不时头痛的毛病怎么好不了了!早先没这毛病的,突然有一天开始发作出来,之后每当想正经事情时就会跳出来折磨一番。不过说也奇怪,这毛病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瞧,现在又不痛了,真搞不懂。
茶铺老板见曲直不喝茶只是干坐着,心里些许有些不乐意,唤来小二赶他走。曲直心里烦也不与其计较,人家让他起身他就很快走了出去,绕过几个拐角,终于瞧见了药铺的旗帜。他加快步伐,顺手往怀里一摸,瞬间变了脸色。
单、单子去哪儿了?
第二十五章
曲直将出了方府后发生过的事细细回想了一遍,细线系着的钱袋还挂着应该不是碰上了小贼,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纸片不小心从衣襟的缝隙间落了出来。
嗯,多半是之前被小贩缠住时被人群挤着挤着不慎滑出,头痛忽然间发作故没注意到地上的纸片……理清脉络之后,曲直立即掉转头,一路小跑回到原地。
“小伙子,有没看见这儿落了张纸?”曲直弯腰,仔细将四周搜了个遍,不雅的动作引路过的年轻姑娘们大多嘀咕着绕道而行,弄得他好不尴尬,于是直接出声询问小贩。
小贩正忙着作生意,曲直叫了几声都不见对方理睬自己,便上前低声下气又问了一遍。
这回,小贩终于正眼看向曲直,眼皮眨了眨,终于认出对方的他大呼一声“是你!”。曲直将那纸大小比划给小贩看,说是很重要的救命单子。了结了手头最后一笔生意,小贩边收拾东西边回忆道:
“看你这么一比划,我倒有些印象了……唔,你是方府的?”
曲直忙点头,大喜道,小哥你捡着了?
“我这么忙怎么可能去帮你捡东西!喏,刚才我收钱时看见秦二爷从地上捡起一东西,对,就你说的那样大小,阳光照着白花花挺闪眼的。我以为是银子所以多看了几眼,恰好见二少爷偏过头去与身后侍从交代了什么,遗憾我耳力一般,只听见‘方绍德’三字。”
“你要秦二爷要东西的话,他往这边走了。这方向……大概去他祖上传下来的‘醉乡楼’酒楼了。总之,我只知道这些,回头你再问问别人吧。”
搜寻了半天总算有了点头绪。知道是被一叫秦二爷的人给捡了去,曲直给了小贩几个铜钱作为感谢,健步如飞赶往“醉乡楼”。
“掌柜的,秦二少爷可在此地?”
数账目数得不耐烦的掌柜连头也不抬起,模糊回了句“在楼上”。事不宜迟,曲直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在人群中茫然张望了一小会儿,扯住上菜的伙计问人在哪。
伙计大声喊“秦二爷,有人找你!”。曲直顺着指点的方向看去,薄帘中有人探身出来,一双黑眼珠对了个正着,视线飘开左右晃了晃,又汇集到曲直脸盯着瞧:“在下就是秦佑怀,请问阁下有何事?”
曲直不禁张大了嘴失声叫道:“你就是秦二爷?”
那人皱眉走近,但见其身上衣饰华贵,腰间的玉佩随着步伐前后摆动,俨然是位家底殷实、教养甚好的公子哥。
秦佑怀在曲直面前站定,再次确认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人,故这次问话口气中有着困惑:“你找我?”
“啊?噢噢,那、那个抓药单子……听说秦二爷刚才在市集上捡着了张方府单子?”
这人眉眼间与曲蘅有着几分相似,身形也相仿。乍一看曲直呼吸猛地一滞,还以为是曲蘅换了身行头从那帘子里出了来。惊慌过后他再定睛一看,找出不少细微区别来,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秦二爷生了张极其漂亮的脸蛋。
曲直平静下来,拱手作揖垂首道:“那是贫道不当心掉的,如果秦二爷捡着的话还望能及时还来。”
“贫道?”秦佑怀又重复了一遍,“阁下是道士?”
曲直知其见自己不着道袍有所怀疑,苦笑道:“有事出来得匆忙,未着道袍,贫道乃清云观正一派道士是也。”
秦佑怀微笑着说了句“得罪”,一招手让下人上前。“我原先预备让人送过去,既然道长你亲自上门来拿,在下就直接物归原主了。”曲直接过纸片,确认方府的标志之后他将之贴身收着,隔着衣服一拍,“谢谢秦二爷了。如果这东西掉了可就坏大事了。”
秦佑怀挥退侍从,趁四下无人低声问道:“绍德怎又病了?”
虽然曲直打从心底就不喜欢那个方绍德,但是就这么当着不认识人的面直呼一位世家公子的名字又似乎过于随便了,毕竟再怎么说那人也算是备受皇上关怀的“外戚”,沾亲带故的,份额少了些血统里却也依旧带着那么些“龙血”。
曲直脸上的不快被秦佑怀看在眼里,他“扑哧”一声笑了,请曲直去雅室里坐坐。
曲直刚想以要去帮人抓药的理由拒绝,“耽搁不了多少时间的”,秦佑怀如此劝道,拉着曲直袖管,将之按在椅凳上,“道长莫心急,我有话要与你说。”
******
“这般说来,秦二爷你与方公子曾经差点作了亲家?怪不得对方公子的事了解得这么清楚。”
三言两语将秦府与方府之间的关系交代完,秦佑怀喝了口茶水润嗓子:“正是。要不是两年前绍德生了那场大病,我妹妹早已进了方府当太太了。”
方绍德得重病一事,说来曲直还是听官爷那日在大殿上说的。那人三言两语带了过去,语焉不详,故对此事脉络也说不上来怎么清楚。来方府前的路上,自己与曲蘅、元肖讨论过,这病大夫说不出症结,之后又莫名痊愈,怎么看都不寻常。那时曲蘅的意思是到了方府,实地勘察之后再作定论也不迟。元肖也说,或许是那方绍德自个儿体弱得了啥当地罕见的怪病,大夫查不出来也是自然。曲直问那府中流出的鬼魅之说又作何解释,被曲蘅稍拔高的嗓音给盖过,扯了其他话题去。
想到这,曲直起了念头问这位秦佑怀:“秦二爷怎么看那场病?贫道听说这病来无影去无踪,大夫都找不出病因。”
秦佑怀点头:“这病极为蹊跷,来势凶狠,绍德兄那会儿被折磨得……甚惨,现在身子骨大不如从前。我不是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
“只是?”
秦佑怀冲曲直一笑:“既然请了道士住进方府,那必然是那方面的原因咯?道长若发现了什么可否与我一说。”
“恐怕得让秦二爷你失望了。”曲直表示对此一无所获,秦佑怀微微一笑并不介意,提起手边的茶壶往曲直碗里添热水,“说起来,方府请道士作法不是第一回了,没多大起色。绍德兄还是那副病弱的模样,真让我这作小舅子的瞧着挂念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