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儿住了几日几夜,曲直熟门熟路拐进茅厕。捂着鼻子一泻千里后,他舒服地直哼哼,将之前做的噩梦抛之脑后。低头系完裤头,他慢悠悠踱步往回走,一时没睡意绕着院子花圃转了两圈,最后小半圈时眼角瞥见廊道尽头显出一人影,步伐甚急,旋风般冲进茅厕隔间里。
曲直咧嘴无声地笑了,一排白牙颗颗清晰地映出方绍德捂着肚子的狼狈样。
谁让你不听曲蘅的话。晚上对着一桌子菜大快朵颐,又是喝酒又是吃肉的,不腹泻才怪!嘿,改明儿去与曲蘅他们描述一番,大伙儿一起笑笑。
生怕一会儿撞上方绍德,被他晓得自己已看见他的尴尬事,曲直加快脚步走回自个儿的屋子,上了门闩。靠着门他又想起方绍德刚才皱眉强忍的模样,“扑哧”笑出声来。
“砰!”
帘幕无风自动,掀起一角露出一半床榻,隐隐地有一团什么东西蹲着。刚才那声想必也是它发出的,大概是撞着墙头了吧。
曲直噤声,屏住呼吸走近查看。当闻着空气中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时,胸口那颗东西莫名地开始狂跳,仿佛不跳出这个胸膛不罢休。
“什么东西!”
曲直大声喝道,一个猛虎扑身将那东西压于身下,只觉那血腥味变得浓烈起来,合着那声声“呜呜”哀叫像个铁钩般一同勾住曲直心底最柔软的那块。“是不是被我压到伤口了?”他喃喃道,直起身子往身下一瞧,原是一银色的扁毛畜生,正睁着圆滚滚的眼珠子瞪着自己呢。
他终于放下心来,出手按住这东西,拨开长毛翻检伤势。说来也怪,那东西见生人乖得出奇,待曲直替其包扎完腿上的伤口,它伸出鲜红的舌头舔舔对方手背,继而拖着瘸腿窜上曲直肩头。
“好痒,好痒,哎呦,别动了。”曲直当它在与自己玩耍,也就任由它赖着不肯离身。却不料后颈突然一下刺痛,霎时那东西“吱”得惨叫着滚落在地。
“不识好歹的东西!”
顾不上去抱起地上那东西,曲直惊恐地回头望去。
第二十九章
原以为屋内只一人一兽,冷不防窜出的冷笑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越发突兀,曲直一惊,立即偏头四处搜寻出声者。
“谁?”
木窗“咔咔”晃动了几下,一瞬间房门洞开,一条黑影“咻”得掠出门去。曲直忙抬腿追去,但见门外廊道上空荡荡一如寻常夜晚。
可恶,被逃掉了。
曲直不死心沿着走廊又找了一遍,仍无果。这时再想起屋内那扁毛畜生,已是为时过晚。床上、桌下,哪儿都不见那团银毛,倒是有只灰毛野兔畏畏缩缩地躲在暗处,见曲直走近,屁股上那簇绒毛一抖,跃起从窗缝间逃走,像是怕极了他。
曲直坐在桌边,支着下巴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这只是一场梦?可先前那触感如此真实,以至于至今手上还存着些许余温,熟悉得仿佛曾多次轻抚过一般。曲直单手捂住额头,脑袋儿又隐隐疼了起来,忙驱散了脑中各类盘旋着的古怪念头,为求镇定他又重去床榻上躺平。或许是累着了的缘故,谁料不出一炷香时间,他又再度沉沉睡去,丝毫没发觉床头边倏忽现出一人,神情古怪地端详着自己。
“都说让你小心了……你这样怎的让人放心得下?”
一觉醒来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曲直本人毫无自觉,睁眼见外头天蒙蒙亮,兴致一来披上外套提剑出门。丫鬟小翠半打着哈欠来送毛巾和热水时,舞剑之人正好一个转身冲她这方位刺去,剑花缭乱。年轻姑娘吓得动也不敢动,一个哈欠没打完大张着嘴,没了平日里那副方府丫鬟的端庄样。
虽已减了大半力道,可若真刺着,姑娘家细皮嫩肉的大概会留下些红印子。
“啊!”小翠终于支撑不住,眼看着手上端着的脸盆就得“哐当”着地砸出个大窟窿来,忽有人从后覆上她双手,“得罪了。”转眼间脸盆换至那人手中,见其足尖一点,贴着剑身衣袂一扬,引剑尖改了方向往边上刺了去。
曲直匆匆丢下剑跑来,一脸惊魂未定样。曲蘅将脸盆重交回小翠手里,拍拍衣摆表示没事,眼神只落在小翠姑娘一人身上。曲直道他还记恨着前几晚的争吵,不知眼下如何是好,迟疑了半响,末了讪讪转身回屋洗脸。却不料曲蘅竟也随后进屋,四周环顾了一番,终在桌边坐下。
曲直边搅干毛巾边听曲蘅柔声唤小翠去元肖那屋一趟,通知他一同来用早膳。
小翠脸红红掩上门,曲蘅轻咳数声:“昨夜本想来你屋里聊聊,有事耽搁了。没料到今早竟顺道救了小翠姑娘。你怎地如此不小心?”
曲直心念一动,两眼发光盯着曲蘅:“你没生气?”
曲蘅摇头:“你见我哪次真对你发火过?”
倒是你总冲我吼,没大没小的,改天一并找你算账。对,等日后一齐回了天上,将军营里的万般手段都往你身上过一遍,看你那时……呵。
曲蘅想着想着不由眯眼笑了,起身道,“我原以为你习武只是一时兴起,如今两年一过,身手确也大有长进。只是学问上的造诣依旧是……”他从墙下取下剑,抽出一小截对着外头射来的阳光照了照,“还是对修真一事那么的不情愿吗?”
“也不是不情愿,只是……”
曲直在桌边坐下,沉默片刻,忽抬头严肃道:“成仙后是不是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了?”
曲蘅一怔忡,语气稍许有些不自然:“神仙也分很多种的。刚飞升上天的话必然得先熟悉那边的规矩。只要不犯大过……”
“犯大过是指?”
曲蘅又是一怔忡,这次没能立即接上话来,眼神飘去曲直身后的床榻,似有一瞬间失神。曲直等了老半天,抬头见曲蘅这副模样,伸手在其眼前晃了晃,不解道,“曲蘅你怎么了?”
那双乌黑的眼珠终于转了转,对上眼前曲直的脸,瞳孔渐渐变小,曲蘅猛地拉开一段距离,边抚胸轻拍边笑道,“你何时对这事如此有兴趣?改天我选几本书送与你,好好读读就全晓得了。”
曲直还想追问,叩门声倏忽响起,原是小翠来送早膳。随后而来的元肖冲两位施礼过后,曲蘅趁机唤其上前,检查昨日功课完成情况。已到了嘴边的话只得全都给咽了下去,对学问一事插不上话的曲直垂头拿起碗,勺了三碗热气腾腾的白粥。
还没来得及问曲蘅怎么懂得这么多事……也罢也罢,人家哪像我不学无术,一看就是个修仙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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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各怀心事,默默用着早膳。不一会儿只见方绍德面色复杂地进了屋。曲蘅最先放下手中的碗起身行礼,问起病情。曲直也俯首作了个揖,听方绍德自述已无大碍,正欲抬头客套几句,耳中忽拐进一声轻呼,便赶忙往右方看去。
没看清还好,待真看见方绍德手中绢布包着的物事,他反倒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曲蘅眼角瞥见曲直动作,一皱眉,站上前挡了他视线,沉着道:“敢问方公子这是从哪儿捡着的?”
方绍德挥手驱散其余下人,背身靠着房门,神情紧张地望着曲蘅。曲蘅会意,偏头小声交代了元肖几句,后者点过头后小跑出了屋子,不多久就取了曲蘅的包袱放于桌上。
曲直好奇,从曲蘅身后探出一双眸子:“看这形状莫不是观中那云半睡偷藏着的法器?”
“为防万一,出行前我问真人借了来,此时恰巧派得上用场。”
眼前忽然一黑,眼皮上覆了一双手。曲直“啊”了一声,只听曲蘅的声音近在耳边:“听我话,先别看。”见曲直乖乖点头,曲蘅又唤元肖去墙角蹲着护住双目,“方公子,还请帮贫道一个忙,替我掀了那法器的盖子。”
方绍德依言打开法器,将手中物轻轻放在桌上。曲蘅恐曲直好奇睁眼偷看,便一扯头巾,替其牢牢绑了双目,再三叮嘱不可贸然偷看。随即他将方绍德引至一旁,自己则上前走近,咬破小指挤了血滴进瓶中,目不转睛查看着桌上那透着古怪的绳结。
“曲蘅,是不是有人要害我?”
方绍德终究放心不下,仔细描述了一遍清晨自己在床边捡着这东西时的情形。
曲直、元肖纷纷竖起耳朵,思忖着劳什子渗着黑血一看就不是好物,瞅着像是那偏远地区这些时日兴起的白莲邪教教徒随身系着的。方绍德想必也这么想,心有戚戚然,如此又问了一遍。
“嘘,别出声。”
法器“嗡嗡”响个不停,声响越闹越大,曲直莫名一阵心悸,闪过不祥预感。
总觉得有地方什么不对。
倒也不是不相信曲蘅的能力,只是觉得这东西里里外外都透着股邪乎劲,纵然有法器在旁。单靠曲蘅一人是否过于托大?胸口像是有石头压着,曲直边低声喊着“曲蘅”名字,边摸索着上前。手指指尖刚碰着一片布料,还没来得及握紧,只觉一股热流倾注于手背上,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血腥气!
顾不上是否会如曲蘅所说的刺瞎双眼,曲直一把扯下布条,急声叫道:“曲蘅!”
发带除下的瞬间,眼前亮白一片,双目针刺般的痛感害其不得不重新闭上眼。“曲蘅,曲蘅?”曲直急得大叫,双手乱摆不知砸着桌角几次,却是丝毫没摸着想要护住的那人,“曲蘅你没事吧?你在哪里?”
“快出声回答我!”
隔着眼皮仍能感觉到那灼眼的白光,耳边不断回响着自己的呼喊声,血腥气愈发浓郁,直直窜入鼻腔搅乱思绪。
曲蘅出事了!
曲直脑中只此一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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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了!我军大败,主君被捉去前殿问话了。请大人您快去救救我家主君!”相识的侍从一脸泫然欲泣,仗着事态紧急,全然不顾礼节,大吼大叫地冲进藏书阁。
“大人,只有您可以救他了!”
凤君他出事了?
众目睽睽之下,曲直扔下手中书卷,大步流星地跑出屋子。在樟树树荫下站着的男子显是正等着自己,艳丽如旧,眼神直直射了过来,罕见地带了些脆弱。
“梧桦大人说,主君的命只有您救得……大人在上,请受鸾鸟一拜。”说着,直直跪下磕了个响头,垂头迟迟不起身。
刚走近大殿门边,就远远望见那团熟悉的衣袍伏在地上,那人挺直了身板,一抹嘴角血渍,朗声道:“敢问陛下,此事岂是一人做得成?若是追究责任,臣恳请与那人一同领责罚。”
悬在半空的腿重重落了地,那人回头看来,见着曲直那刻顿时面色大变。
“的确,这事一人做不来。我就是那第二人。”
“那晚我为星君送行,假意醉酒强行留之过夜,并不顾对方反对……”
“不,是我自愿……”
“玄垣星君刚才说得极为正确,”曲直故意提高音调盖过一切声响,“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本是我强迫于他,责罚自然由我一人担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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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直,曲直!快醒醒!喂!”
曲直皱着眉头睁开双眼,四周明晃晃的,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要记得日后报答我啊……诶,怎么傻乎乎的?不好!难道被刚才那妖法诳了一分魂魄去?可恶,竟敢……咳,总之这仇不报不行!”
曲直感觉头还是有些晕,搭着石壁慢慢站了起来:“你叽叽咕咕一人说些什么?话说我们这是在哪儿,腓腓?”
第三十章
石壁摸上去湿嗒嗒的,大概是因为才下过雨的缘故,偶尔洞外一阵风吹来,潮气迎面扑来,让人感觉浑身颇不爽利。
弹去手指上粘着的青苔,曲直镇定审视着四周。洞穴不大,洞口仅容四五人并排站着,往里倒是一望无尽,黑乎乎的看着挺深邃。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石壁上刻着些图画,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痕迹已经不大清楚了,估计是前人留下的。
大概是避雨时嫌无聊画着玩玩的。
曲直这才记起身边还有一人,回头却见那人已自顾自缩起身子去一边躺着。
“腓腓你累了?”
曲直走上前去低声唤他,对方不耐烦地咂嘴,粗声道:“谁是腓腓,你看清楚再叫人。”
曲直不信,蹲着扳过少年肩,对着脸凑近了看:“长相和原来不一样,但应该是一个人……让我闻闻味道。”腓腓大窘,一掌推开曲直越挨越近的脸,忽地跳开一丈远,“几年没见,你这人怎一点长进都没?平日里傻乎乎尽管闲事也就算了,前几日还差点被兔子精勾了魂去,要不是你房里那只……咳,来找我报信,不晓得你现儿在兔子精肚子哪个角落里呆着呢!”
曲直听着糊涂,忙问我房里有什么东西。腓腓脸一红,支吾说谁知道你房里藏了什么好东西,我才不稀罕呢。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老半天,终究还是腓腓落了下风,扭脸咕哝道谁叫你老招惹些魑魅魍魉,我只能在你房里放了只小鬼,以防万一。
曲直这边听得清清楚楚,哑然失笑,忽伸手将人拖曳至身边揉了揉头。腓腓扬起脸,晶亮的眸子里映着倒影:“我原以为你忘了我。”
“刚想起来了。”
腓腓挑起嘴角:“可你不是曲直。”
曲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人,手上的劲道稍许减轻了些许。腓腓慢慢脱身站定,毫不犹豫地再次断定:
“我分得清楚,你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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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按着额头不住地揉着,曲蘅强忍着酸痛从床榻上直起身。
“我被关起来了吗?”
床头立着一从未谋面的年轻男子,见其面有难色地了点点头,曲蘅环视了一番四周。
“这房间摆设倒是颇为用心。在门口布了阵不让人出去,却又摆明了不想为难我,屋内点心、毛巾、干净衣服一应齐全,怕我呆这儿闷得发慌,还特意准备了笔墨、纸张与书册……这般关押人的做法简直前所未闻,”曲蘅轻叹一声,招手让男子上前,“我知你一直隐身看着,究竟是何人所为?”
男子不吭声,脸上带着些许愧疚之色。曲蘅也不逼他,一时腹饥难耐,便取了桌上碟子里的糕点自顾自地吃。
“我且问你一句,与我一起的另两人去哪里了?”
“那个年幼的被软禁在另一间房里,另一个当场就被救走了。”这回男子终于开了口,声音高高低低,很是好听。
莫不是一时大意,那种小伎俩怎会骗得过我?显然是故意冲我而来。想必施术那人极为了解方府动向,知道方府近来请了位懂法术的道士,先诱我进圈套后又骗我施术反噬自身。幸好,下手时我留了几分气力,否则只怕现已被打得魂飞魄散。
连累元肖也被人关了起来,大概也与我一般软禁在某个房间里吧。
至于曲直……难道是被梧桦抑或是鸾鸟救走了?可若是凭他们的本事要救两三个凡人绝不在话下,绝不至于令我与元肖至今仍落人手中。
大概是腓腓吧,前几日在曲直房里见着他送去的小鬼了。
看来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曲蘅稍一沉吟,转头眯眼去瞧站在身旁那个沉默不语的男子。五官英挺,身着一袭白衣,高高束起的发辫荡在脑后,不失为一俊美青年。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像是心中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