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曲蘅探究性的视线,男子匆忙别过头躲着不愿与之对视。
从方府一路追到这里,显是确有紧要事有求于我。
“说起来,那晚你来我房里想与我说些什么?我猜你有事寻我,故装醉酒早早就寝,专程熄了烛火等你现身,你却从我眼前一晃而过,藏而不出,未免太过令我失望。”
“你怎知是我要找你?啊!”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失言,男子一惊,连连后退数步,一时没注意身后的柜子,竟直直横穿了过去。
“别害怕,我不会收了你,只想和你坐着聊聊,还是……阁下觉得半身陷在木头中聊天比较舒服?”
经曲蘅提醒,男子方才醒觉,又是“啊”得惊呼一声离开柜子。他垂头踌躇了半响,终下定了决心飘去曲蘅面前的凳子上坐下。
“这事说来话长……”话刚开了个头,男子就噤声不安地瞥了眼曲蘅。
曲蘅微颔首示意其继续往下讲,眼神落在男子衣摆下滑出的龙型白玉玉佩上。
貌似在秦佑怀身上曾也瞧见过这玉佩……啊,原来如此,这般贵重物事想来也只秦家人佩得,依其外表推算,想来此人便是传说中那位秦二爷的兄长,那位两年前因意外已故的秦徵贤。
随后不久,相传方绍德生了场大病,方秦两家因此取消了婚约……莫非与这人有关?
边听男子絮絮叨叨地讲过去的事,曲蘅意味深长地扫了眼眼房内摆设。
如不出意外的话,此处则应是……秦佑怀的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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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上腓腓毫不退缩的视线,“曲直”忽笑道:“我便是曲直,曲直便是我,有何区别?”
“只有我认得出你,晓得你喜欢他……你看这样可好?我代他与你好,不问世间事,两人欢欢喜喜过一辈子逍遥自在生活。”
腓腓冷笑数声:“我喜欢谁那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替我操心。我说了,你不是曲直。快把身体还给他!”
潮气闷得人透不过气来,石壁上结了一层晶莹剔透的水珠,远远看去活像挂了层珍珠,映出洞内一派剑拔弩张的情形。
“曲直”先仔细审视了一番暴怒中的神兽腓腓,又估量了一下自己的体力,最终还是认输般地举手投降。
“怎么看出来我不是那木头的?我以为刚才我演得挺好。”
“很简单,”腓腓眼不离“曲直”,一字一句道,“因为你醒转后竟一句也从未问起过曲蘅。即便曲直记起我的事,他也不会忘了他哥……的事。”
“这几年我暗地里打听了不少事,也猜着了许多事。我劝你不要做傻事,原因有二。”
“曲直”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在下洗耳恭听。”
少年背手挺胸,神采奕奕,傲然道:“首先,有我在,决不会让你轻易得逞;其次……即便让你一时钻了空子,我神兽腓腓在此发誓,终有一天会把他再夺回来!”
纵然耗尽体内神元,也绝不把他交给你!
“曲直”展颜一笑,一抖袖子道:“他只一介凡人,你与他人神殊途,又皆是男子,有违伦常,”话头一转,他站起冲腓腓作揖,诚恳道,“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本不应为难于你。我在那断魂桥边念了不知多久,好不容易才得了可以用的身子,你让我就这么退出这身子,未免有些不讲理。更何况,之前我说过了,我是曲直,曲直是我,缺了我他便不是你喜欢的那个他,少了我的魂魄,他就会变为个失魂的弱智小儿,连路边的五岁小儿都比不过……”
“曲直”轻轻抱住腓腓,贴在耳边细语道:“倒不如大家坐下好好商量,如你能帮我了结心事,我就从此遁入深处不再冒头。你看如何?”
番外:酒芬芳(上)
放眼整座扬州城,敢问谁人不知方家?谁人不知方绍德?
在大道上随便扯住一人问,包管连方绍德三岁干过哪些糗事都能打听得清清楚楚。
方家祖祖辈辈都是做官的,到了方绍德上一辈自也不例外。其父方威是朝廷里出了名的猛将,其母杨氏则出身于官家,于天子赐婚嫁到方家后,将方府的家业治理得那叫一个服帖。方绍德他自己嘛,自称是天子兄弟怡亲王的远房表侄。不过,血缘上的确也搭了点关系,说是皇亲国戚倒也不为过。
有了这层关系,大公子可得意了。他不愿随他父亲走武官的路,嫌太辛苦,又看不上文官那点小俸禄,于是每日游手好闲,在扬州城里到处吃喝玩乐。方绍德父亲常年在外,鞭长莫及管不着儿子。对儿子的事杨氏疼爱归疼爱,却又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家妇。几年后朝廷派人带来了方威阵亡的消息,杨氏手绢湿了又湿,干了又干,办完丧事后一大清早,她喝令方绍德随自己同跪在丈夫灵堂面前,并发誓自此之后定好好管教儿子,决不让方府家业全然毁在他手上。
腿眼里挨了一棍,纵然再怎么百般不愿意,方绍德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对着父亲的画像磕了三个响头。杨氏在旁看儿子,摸出手绢按在眼角上,哼哼唧唧地又哭开了。
方绍德口头上虽应了,心里实则不以为然。想那地皮产业一直是自个儿母亲在管,自己插不上手,也不愿总窝在府中与账房先生对着薄子看一天,便还是日日在外胡闹。杨氏有心无力,再加上偌大的方府仍需靠她一人支撑,最后也只得任由方绍德而去。
方绍德见杨氏不再催他,心中着实舒坦不少,叫上平日中一起胡闹的纨绔子弟,去扬州最有名的酒楼醉乡楼里听刘姐儿唱曲。那刘姐儿不但人长得娇滴滴,曲子也唱得叫人全身骨头酥软。方绍德喝酒喝得尽兴,叫下人给刘姐儿打赏。那弱女子这等场面见识多了,袅袅起身上前为方绍德斟酒,一声声“方公子”能把那玉石雕的心儿也化了,更何况方绍德那厮早就心猿意马,捏着人家姑娘的小手死活不肯放。
“哎呦,心肝宝贝,再叫几声来听听,大爷我喜欢得紧啊……”
鉴于上述情形,秦徵贤第一次见着方绍德这人时,瞧见的即是一幅恶少调戏良妇画面。
接下来还用说什么?在自家酒楼里发生了这种事,秦家大少爷自然得义不容辞地出手伸张正义。“哎呦!”“哎呦!”,秦徵贤可是个练家子,人再多又怎样?不还是三下五除二地把酒鬼们打得四处乱窜,一个个直喊“大侠饶命”。
方绍德两手抱头缩在角落,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的人跑得跑,逃得逃,楼上只剩自己与那位风姿飒爽的青年人,一哆嗦,酒醒了大半:“这位大侠,在下只、只是一时糊涂……我、我与那刘姐儿是旧识,经常来捧她场的,不信你问……呃,哈哈,刘姐儿她说笑呢,我怎么会对她起色心呢,大家街坊邻居的,我方绍德怎会看上……哎呦,是是,是我方绍德配不上刘姐儿,大侠你别用剑鞘戳我了,哎呦,戳得我好疼!”
跟在秦徵贤身后的白净公子哥叉腰笑道:“哥,快看他孬样!哈哈,真好玩,让我也打上几拳。”
说着,撸起袖子就往蹲着的那人身上招呼了几下,没轻没重的,直擂得方绍德敢怒不敢言。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样!”
“公子饶命,哎呦!”
待方府张总管接到消息赶来救驾时,方绍德早已灰头土脸地没了平日那副嚣张样。张总管瞧着心疼啊,这孩子自己从小看到大,哪受过这么大的委屈,立即向秦徵贤垂首作揖,求放过自家少爷。秦徵贤见方绍德那模样确是狼狈得很,又得知此人便是扬州一霸方绍德。方秦两家生意上颇有些来往,秦徵贤琢磨着应给对方留些面子,一挥手阻了身边人,接着又是一伸手,歉意道:“在下不知方公子在此……刚才多有得罪。”
方绍德哪敢不满,忙搭着对方递来的手掌站起身来:“不不,是我一时酒后忘形……”
秦徵贤细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抬手与之客气了几句,继而唤人收拾了楼上的狼籍,邀请方绍德去雅间继续,算做是赔礼。方绍德方才两瓣屁股摔得狠了,现只求越早离开此地越好,支支吾吾谎称家中有急事,来日再聚。秦徵贤也不勉强,另一位则咳了一声,吓得方绍德匆匆行了个礼,扯着张总管的袖子落荒而逃。
方绍德一行人前脚刚走,后脚雅间里转眼间就钻出个人来,一身白绸缎,腰间系了块白玉玉佩,在秦徵贤两人面前立定,眼里笑意藏不住。
“托你的福,我这酒楼变得可真热闹。这个月的账本只看了一半,哥,你说怎么办?”
秦徵贤摸了摸剑鞘:“我原以为你不在,所以出手替你管了事,只是没料到那人便是方绍德……佑怀,你说我这事是不是做得过了点?”
“不碍事,这等丢脸事方公子定不会与他母亲杨氏诉说,杨氏通情达理,即便晓得了今日之事,也不会以此为由与我秦府断了来往,”秦佑怀微抬起下颚,示意秦徵贤看向身后,眼里透着狡黠,“……怕是只会更多罢。”
秦府大小姐秦薇薇一身男装,羞得两颊绯红,抬起粉拳不住捶打:“二哥,你休要胡说。”
秦佑怀仍是笑,抬手替妹妹紧了紧发髻:“那方绍德我见过几次,今日之事确是酒后之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不作数。改日请他来府中,若是薇薇心里欢喜,二哥便替你做主。”
秦徵贤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后见自家小妹没了刚才教训方绍德时的骄纵,反倒一脸儿女家思春样,再加上秦佑怀的一番话语,眉头皱了皱,抿嘴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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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秦徵贤再次见到方绍德,已是一年后的事了。
三年前秦徵贤在外求师学艺时,为求方便曾在偏远小镇买了一处房产,自此以后他便不常住扬州。那屋子虽比不上秦府的规模,却也独门独院的,门口正对着一汪池水,粼粼水光中倒影着习武少年舞剑的英姿,柳荫葱葱下坐着的妙龄女子则是秦徵贤的未婚妻慕容氏。
慕容氏出身大户人家,端庄淑尤,知书达理。秦徵贤一见倾心,慕容氏也爱慕秦公子的君子坦荡。半年前两人迅速成了婚,秦家主母特意派人送来贺礼,对这门亲事着实满意。
此次秦徵贤携妻子一同归来,为的是父亲的五十大寿,以及二弟秦佑怀信上所写一事——秦薇薇与方绍德的婚事。
进门拜过父母亲后,秦徵贤将秦佑怀拉至无人处,详细询问起这门亲事的来龙去脉。秦佑怀一五一十地讲了,说是你走后的一个月里方绍德来过七八次,每次都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要为那日在醉乡楼里胡闹的事向秦公子赔个不是。
“他总碰不见你便只好缠着我,等你回来后要我赶紧通知他一声,说要大摆筵席会会大舅子。”
秦徵贤一愣,想我与他不过一面之交,邀他喝酒不过是随口一说,他竟如此放在心上。
“他与薇薇又是怎么一回事?这方公子怎配得上我家薇薇?”
秦佑怀背手走开几步:“那依大哥你看,这扬州城中何人配得上薇薇?方家与我们门当户对,方绍德是方家独子,日后定会继承家业。薇薇本人对这门亲事欢喜得紧,双方父母亲大人也都同意了,事到如今,不知大哥你还有什么不满?”
不满?“二弟,我知你识人极准,若是你也同意这事,我自不再多言。”
秦佑怀回头深深望了秦徵贤一眼,眼里意味不明:“该说的我都说了,该传达的话我也传达了,箭在弦上,由不得你我。”
路过秦徵贤身边时,秦佑怀忽笑了,轻轻一拍他大哥的肩膀:“若你再对薇薇的一事这么执着,嫂子想必要吃醋了罢。”
“你对薇薇的溺爱不亚于我。”
秦佑怀又是一笑,神态中带着些许自嘲之意:“十分不巧,被大哥你说中了。”
番外:酒芬芳(下)
秦徵贤这趟回家,府中内外都很高兴。比如府外的方绍德一得知消息,立即遣人送去张请帖,邀约去城中最有名的酒楼里喝酒叙旧。再比如府内的秦薇薇缠着要与大哥一同赴宴,只可惜二哥秦佑怀不准,以闺中女子不可抛头露面为由,唤丫鬟好好看住小姐,并委托慕容氏多加照顾。
慕容氏正愁自己背井离乡没带个适龄友伴来,见秦薇薇出落得如此美貌可人,满心欢喜,连忙叫人取了各式手镯链子送予弟妹作礼物,两个姑娘家坐在房里嬉闹了一整天。
话再说回来,醉乡楼本就是秦家的,管事的那个自然也跟着秦徵贤一同前往,美其名曰:照料自家生意。两人也没带什么随从,一人一匹马就这么晃悠着到了大堂门口,方绍德在楼上看得清楚,三步并作两步地下楼迎接。
“秦兄,好久不见。”他两眼直直瞅着秦徵贤,见到他说不出有多高兴。
秦徵贤唤马儿停了,翻下坐骑也拱手道:“今儿要方兄破费,我这作哥哥的颇有些过意不去。”
瞧这话说得,方绍德立即就眉开眼笑:“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日后还得要大哥你多罩着我些。”
秦佑怀仍坐在马上,轻描淡写道:“我这作二哥的既不会照顾人又不像大哥那么得人心,所以还是自己走开些好,免得被人嫌碍事。另外……都是自己人,方兄这笔账我会替他减去大半,大哥你就放心吧。”说罢,一人骑马“得得”往后院方向走去。
方绍德听得面皮燥热,倒是秦徵贤一挥手,让他别管自己这个弟弟。与掌柜交代了几句之后,他欣然随着方绍德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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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方绍德又是劝酒又是夹菜,秦徵贤推却不了,只得边道谢边吃着,很快有了几分醉意。方绍德见状,暗暗咽了口口水,挪去秦徵贤身边坐下:
“秦兄这次回来,打算何时离家?”
“这不急,倒是方公子与舍妹的婚事……”秦徵贤抿了口酒,“薇薇她单纯可爱,吃不得半点苦,我们秦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所有人自小就十分宝贝她,若是日后她在方府里受了半分委屈,到时方公子可别怪我秦徵贤翻脸不认人啊。”
秦徵贤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方绍德:“方公子与那些莺莺燕燕可否趁早断了关系?”
扬州城内谁人不知方绍德风流,秦徵贤爱妹心切,自是极看不惯这一点,便借此机会委婉地向本人提出。方绍德干笑数声,敷衍了几句,慢慢将话题扯开了去。秦徵贤不点破,眯眼听其天南地北地胡扯,手上酒一杯杯地喝。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秦徵贤突然感觉被人搂住,转头一看方绍德的脸已近在咫尺。
“你们秦家人个个长得水灵,薇薇虽貌美,但仍比不上大哥你……那日酒楼一别,我心中惦记了一年,想着若是能与你结为亲家,平时见着次数也能多些。谁料你竟早已娶亲……我实在是按捺不住……”
“你……!”
方绍德无视秦徵贤脸色铁青状,大着胆子将嘴皮子贴上去擦了又擦:“今儿竟被我得到手了……哎呦喂!”
“方公子请你自重!”
这么将人狠狠往地上一掼,就是那神仙也得喊疼。方绍德吓得瞬时酒醒,一哆嗦,酒盅砸地上摔成三瓣。
“我、我……”
秦徵贤气极,将手中杯里的酒全盘洒在方绍德身上:“你你、你竟存着这般龌龊心思!”越想越恼,他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回头强忍着怒气喝道,“依你我两家在这地方的名声,今日之事我不会说出去,而你与薇薇的事……我决不同意将薇薇嫁给你这等登徒子!这门亲事就当从没说过,你给我们秦家的聘礼明日我就唤人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