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丝毫不担心这伙人能复辟北魏帝国,他只担心自己会死在他们手上。
在这群暴徒手中多一天,死亡的阴影就浓重一分。
不,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伺机逃亡。虽然自己孤身一人,手无寸铁,又被连日的折磨奄奄一息,就算能逃走,自己又如何走出这片荒漠,没有食物和水源,不到三天就会干死。但是,总要一试。
沿路不时见到动物、甚至是人类的的骸骨。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段段白骨于黄沙之中,却成为后来人前行的路标,不禁令人感慨万千。
他们的一个头目走了过来,狠狠地抽他鞭子,用各种恶毒粗鄙的语言辱骂他。
宇文渊没有作声,对于这些话一直都是充耳不闻。仅仅为了发泄情绪和维护不合时宜的自尊所作的反抗毫无意义,而且随时会把自己推上绝路。逆境中就是要隐忍,隐忍中等待转机,这是他的生存法则。
终于,他发现了一丝希望。
他看到了一头巨大的骆驼尸体,奇怪的是这骆驼保存了完整的尸身而非一堆白骨,为什么呢?趁着歇息的时候,趁着押着他的看守昏昏欲睡之际,他悄然挪近骆驼尸体,仔细观察,肉体呈黑色,显然是中毒而死,谁把它毒死?终于,他看到了一行红褐色的形状奇特的蚁蝗从骆驼的嘴角鱼贯而出。
宇文渊不动声色的笑了。
昼伏夜行是穿越沙漠的最佳方法。最起码可以避免烈日的炙烤尽并可能减少水源的损耗。
劫持宇文渊的人正在进行他们的晚餐,等待明月初升就接着启程。
两个人拉扯着锁住宇文渊的铁链,把他拉向篝火,宇文渊看到篝火上的铁锅里热气翻腾。从身上掏出自己的碗递了过去。那人接过,往锅里舀了一勺东西放进碗中,然后又递给宇文渊,宇文渊走前一步,伸手去接,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手一抖,接不住,那碗竟整个掉进锅里了。那人怒了,狠狠一脚踹向宇文渊,嘴里骂骂咧咧的诅咒着,很不耐烦地把碗从锅里捞了上来。
宇文渊识相地挪到一边去了,作为惩罚,他的那份晚餐就被免了。
然后,他看到劫持他的那伙人正在狼吞虎咽。他抬头望天,灰蒙蒙的天空渐渐显现出夜的深蓝,莹白的明月探出了笑脸。
宇文渊也对着月亮微笑了。他等待着。
当明月在苍茫云海间游曳之际,地上已经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体。就像那一只骆驼,把自己完整的躯壳留在了漫漫黄沙之中。宇文渊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真心的笑意——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一切罪有应得。
他自由了。
他打开了自己脚上的铁镣和手上的铁铐。他收集了最重要的物资,挑了三匹最强壮的骏马,展开了他的求生的旅程。
他浑身是伤口,脚踝被铁镣勒出深深的血痕,一走路就锥心的疼,还有身上的鞭痕,血肉模糊,与衣服粘在一起,一动就痛得撕心裂肺。尽管如此,他依旧马不停蹄地前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征服的。
自由使他心情放松,疼痛使他思维清晰。渐渐地,通过有限的线索,通过自己的猜想他得知了整件事的真相。
一方面,是突厥背信弃义,暗中撕毁盟约,与北齐勾结,要消灭北周。
另一方面,是自己的同父同母的好弟弟勾结了这一伙北魏余孽,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自己死。
真是太好了,多么错综复杂的关系,多么激烈的勾心斗角。什么兄弟情意尚可置之不顾,更何况是一个外邦的野蛮民族撕毁一个脆弱的协议。
我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但是,我能走出这片沙漠吗?
带着的食物和饮水应该可以支持一段时间,但沙漠中遍布剧毒蛇虫,还有突如其来的风暴,人畜尽灭。
由于沙漠非常松软,几乎是走一步退半步,十分缓慢而危险。有很多时候骑马无法前行,只能自己走,脚上传来剧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锋上,他默默地坚持着。
不,我绝不能死在这里,
思考可以使自己忘掉一部分痛苦,于是,宇文渊把自己的思绪拉回到长安。
他想起来宇文护,横亘在他和这位堂兄之间的是两个哥哥的血海深仇。还有,他一直力主与突厥缔结盟约,多次到访突厥与阿史那可汗磋商,既然对方一直存有异心,他宇文护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察吗?直到最后还提议自己亲迎突厥使团,从这点看来,宇文护在谋害自己的这件事上脱不了干系。
是不是宇文护自己也意识到他那帮势力日渐式微,而皇帝已经渐渐摆脱了傀儡的阴影而获得朝野的支持,因此,他要再次操起屠刀。
自己困在沙漠中生死难料,皇城宫廷已经乱作一团了吧?
远在长安?能跟宇文护势力抗争的是谁?只有五弟了,他的威望,他的忠诚,我对他还是信任的,我不知他对我是否一心一意,但他绝对是忠心于宇文氏皇族,忠心于我们的北周帝国,除了他,我还可以有谁放心呢?
他又想到来自己的亲弟弟宇文直,不由得深深叹息,轼兄篡位,罪可当诛,自己是绝不会饶恕他的,但是怎样向母亲交代?
忽然,他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们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一想到他们已经无可避免地陷于长安城的腥风血雨中,柔弱无助,孤苦无依,谁能保他们平安,他觉得一阵阵揪心的疼痛。
如果自己九死一生回到长安,迎接他的是一幕生离死别的惨剧——不!现在绝不能想这些,宇文渊努力把可怕的想象驱散开去。重新集聚信心往前走。
夜色渐渐淡去,晨光照亮了大地。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一个晚上了。宇文渊感到异常疲倦。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了。前方似有一片树影,能在茫茫戈壁中扎根的,自然不是一般的树,对了,那是沙漠中的神兵烈士——胡杨!
忽然,他看到天色起了不同寻常的变化。原本澄净无云的天空转瞬间聚集了巨大的乌云,正迅速向自己这边移动。天越来越暗,乌云越来越浓,渐渐的遮住了所有的光线,周围变得一片模糊。
沙漠风暴的到来是异常迅疾的。现在只有一个依靠了。宇文渊用尽全力抽打着马匹,向胡杨林奔去。
风席卷而来,旋起了巨大的沙柱,铺天盖地的袭过来。
宇文渊感到一股巨大力量推移着自己,身不由己,无法抗拒。沙粒吹打在脸上,刀割一般疼。宇文渊拼命向前跑去。整个天空已经看不见,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消失,笼罩自己的是漫天飞舞的黄沙。
马突然倒下,宇文渊被抛到地上。他连忙爬起来,也顾不得那马了,自己贴着地面往前艰难地挪动。一阵狂风连同身下的沙丘把他直卷起来,抛到半空,快落到地上之际,他看到了一个灰蒙蒙的直立不倒的身影,于是,他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胡杨坚实的树干。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的怒吼渐渐停息了,漫天的黄沙也重归于平静。
宇文渊睁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在这场风沙的暴虐中活了下来。
站在这孑然凄立的胡杨林中,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盟友,这一棵棵坚定的胡杨刚刚同自己一道经历了摧肝裂胆的生死考验。在铺天盖地的层层黄沙中屹立不倒。
生下来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下去千年不朽。
这就是胡杨!茫茫戈壁中同生共死的盟友。
第40章:玉碎(下)
已经在沙漠里走了十几天了,云舟领着一队人,一路苦苦寻觅,不放过一丝可能的线索,却依旧无法找到武帝的踪迹。来到时候有近百人的队伍,现在只剩不到一半,而且大多数人经受着伤病折磨,疲惫不堪。每一次沙暴,都有一些人被流沙吞噬,或者被狂风卷走。云舟看着自己的士兵,想着宇文渊,感到一阵阵忧惧和焦虑撕扯着自己的心,痛得无法忍受。
此刻,大家都躲在营帐里休息,烈日当空,可以把一切生物直接烤熟,正午时分,沙漠里根本无法行走。昼伏夜行是唯一的办法。
云舟和两名副将住在一个营帐里,闲得无聊,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李岚和王川说到自己的孩子,李岚的儿子十五岁,王川的女儿十三岁,两人于是开玩笑等俩孩子结个娃娃亲,说的好像成真了一样,兴致所至,开怀大笑。云舟也笑了,笑罢又顿生哀愁,手下的将士大都是有家室之人,万一不能走出这片沙漠,自己又怎么对得起他们和他们的亲人?
李岚在益州时已跟随云舟数年,彼此很熟悉,私下里也没有什么上下级界限了。王岚年长他不少,看云舟就像自己的小兄弟。此刻见云舟面露忧色,便知道他在难过什么。走过去,轻轻拍着云舟的肩膀,说:“云大人,将士战死沙场是宿命,古来征战几人回,云大人不要因此责怪自己。”
云舟感激地点点头,说:“好了,两位早点休息吧,今晚还要继续赶路呢!”
此刻,他们面临的最严重的问题是缺粮缺水,他们现在仅有的饮用水,根本不够支持三天。
云舟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喝水了,开始,给他觉得自己能忍耐,还是省给别人吧。而此时此刻,却觉得焦渴难耐,根本无法入睡。忽然想到曾经在什么书上看到过,沙漠中有一种植物,其球茎汁水充足,既可充饥又可解渴,该物耐寒耐热,其根深入沙地吸取水分,因此在茫茫戈壁随处可见……想到这,云舟心动了,立即翻身起来,走出来营帐。他想到前方探探路,找找这种救命的东西。
外面果然热的炙人,脚踩在沙上仿佛要烤焦了,天空是火焰般的银白,仿佛太阳已经融化成火海,周围明晃晃的阳光。云舟觉得身体里好像着火了,对水的渴望超过了一切。他不停的走,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前方好像有一汪碧潭,水不深,却清澈晶莹。
云舟觉得一阵兴奋,连忙跑上前去,碧潭却突然消失了,只剩下茫茫黄沙一片。他这才想起当地向导的话,这是沙漠之妖施的法,引诱干渴的人上当。
云舟无奈地往回走,沿路也不见那种救命的植物。
回到营帐时已经筋疲力尽了,一下子倒在床上,不想再动弹。
李岚急急走进来,递给他一个水壶,说:“云大人,你可把我们吓死了,怎么一个人跑到外面去,我刚睡醒就不见你。都要派人去找了!”
云舟无力的说:“我想出去找水,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在这里干死。”
李岚说:“云大人不必担心,刚才向导来报告说,前方十几里有一片仙人掌。”
云舟点点头,“真的?他们找到了?那太好了!”心里嘲笑自己无用。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又吩咐李岚启程。忽然觉得头痛欲裂,浑身每一块骨头都火烧般的疼。
李岚看他难受的样子,便说道:“云大人,您病了。今晚就好好歇着,停止赶路吧?”
云舟焦急地摇头:“不,不能停。皇上正等我们去救他。还是快走吧!
李岚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出去整顿队伍。
云舟艰难地骑上马,努力装作没事一般,驱马前行。他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一会火烧火燎,一会儿掉进冰窖。浑身都是冷汗,把衣服粘在身上,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正在精神恍惚间,李岚跑过来报说:“云大人,前面发现很多尸体!”
“哦?知道是什么人的尸体吗?”云舟这段时间在沙漠里死人见多了,有点不以为意,李岚说:“他们是汉人打扮,看样子是中毒而死。”
云舟走上前去,看到满地几十具横七竖八的尸体死者,皮肤暗黑,七孔流血,其状惨不忍睹,奇怪的是尸身没有腐难的迹象。
没有运载货物的车辆,这队人显然不是商贾,而且着装统一,腰悬兵刃——难道他们就是……?
云舟想到这心中猛地一紧,立即跳下马来,走近每一具尸体,仔细察看每一张面孔。有些尸体呈俯卧之势,他也用力翻过来看。
李岚跟在后面,不解地问:“云大人,你到底在找什么?你吩咐一声,让咱兄弟们帮你找啊!”
连问了好几声,云舟根本没有听见,他的眼前只有一张张死去的面孔在盘旋,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意念:“是他吗?不是他!千万不要是他!”一张又一张死去的面孔跟他做着猜谜的游戏,翻过一张脸,不是,另一张,也不是……尸体好像永远也看不完,云舟被巨大的恐惧压得透不过气来,仿佛有一双巨大的手狠狠地蹂捏着心脏,直到在痛苦中窒息。他无法想象自己看到宇文渊的尸体会怎样。心里不停念:“不要紧,如果我看到你死在这里,我会留下来陪你,我会永远跟在你身边。”
突然,前面不远处躺着的身影十分熟悉,高大如神祗的身躯,桀骜不驯的长发,手脚都戴着铁镣,脸埋在沙地里,身体还保持着生前痛苦扭曲的姿势。云舟顿时觉得肝胆俱裂,无力地跪倒地上,头深深地埋进手中。
李岚上前把他扶起来,不停地说着什么,云舟一个字都没有听到,耳朵里嗡嗡作响。终于,他挣脱了李岚的手,慢慢地,向那具尸体走过去。
他跪下来,手轻轻放在尸体上,冰冷、僵硬,黑如铁石,既然生命已经消散,为什么躯体没有化作尘土?
他鼓起最后的勇气,把尸体的脸翻上来,强迫自己用尽全部的意志去面对——
不——这不是他!他没有死!感谢上苍!
高悬半空的心急促往下坠,跌进一片茫茫虚无,没有知觉,没有意识,周围是混沌一片。
一双有力的手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回头看到李岚关切的眸子,云舟笑了,轻声说:“没事了,那不是他,皇上不在这里……”
话音刚落,忽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没有炙热,也没有严寒。身体的四周有丝丝清风温柔地回旋,眼前有明澈的碧水荡漾,云舟迫不及待地掬饮一口,甘甜清洌。
池中碧波倒影着另一个影子,风仪伟岸,卓尔不群。云舟高兴地回头,看到武帝年轻的面孔,不,那还不是武帝,那是年轻的辅城公,正满怀喜悦地看着自己,嘴角洋溢着云淡风轻的笑容,眼光如澄澈的水泉,沁人心脾。
朦朦胧胧中,他觉得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把自己抱在怀里。自己日思夜想的温暖而又博大的怀抱。宇文渊对着自己微笑,充满怜惜,充满关切,轻声地劝说,跟我走吧,这样你就不会孤独。是的,自己为什么不跟他走呢?他不再挣扎了,他说,好,我跟你走,永远追随在你身边。
年轻的辅城公笑了,云舟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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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营帐里。李岚看到他张开眼睛,连忙关切地走过来,把一个水壶送到他嘴边,云舟猛喝了几口,甘霖稍稍抚平了焦躁的五脏六腑,眼前的一切开始清晰起来。
他想了想,焦急的问李岚:“我睡了多久了?”
李岚说:“不算太久,一个白天,现在刚入夜。”
云舟挣扎着撑起身子,说:“那好,吩咐下去,快启程吧!”
李岚皱着眉头看着他,劝道:“云大人,你还是歇一宿吧,你现在连床都下不了,还怎么赶路!”
被他这么一说,云舟这才发现自己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别说是下地,连坐着都觉得困难。浑身火烧火燎的,又冷的直打寒颤,头里像有一个铁锤不住地敲打,疼痛欲裂。
李岚不由分说的把他按着躺下,轻声劝说了几句,又转身到外面忙碌去了。
云舟觉得一切又朦胧起来。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梦,梦里宇文渊的如沐春风的笑容和温暖坚实的怀抱是他一辈子的归依。可惜,那仅仅是个梦,那美丽的梦发生在十年前,那一个凉风缭绕,月行无声的秋夜。如果人生仅仅停留在初见一刻,该是多么美好。只是,后来,发生的事太多太多,梦还不及成真就已经幻灭了,剩下的只是纠缠不清的仇恨和伤痛。
第41章:情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