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宪深深叹息:“你刚才都听到了,是吧?你还认为我可以把他留在身边吗?”
孝伯走前一步,殷切地望着宇文宪:“皇爷,人非圣贤,孰能无错。”
“那不是错,那是罪,罪孽深重!”
孝伯一怔,沉吟了一会,才慢慢地说道:“皇爷,我只是刚才听到了一些,云舟以前的事,我也不知根底,我也不是想为他求情。只是,我跟他在益州共事八年,我感觉到他对皇爷您还是忠心耿耿的,而且,他刚才也是很急切的想救皇上。皇爷,您为何不给他一个机会呢?将功赎罪也好,以证清白也好,让事实告诉我们真相,好吗?”
宇文宪茫然地望着前方,幽幽地说:“你觉得我对他太过分了,是吗?我还从没有生这么大的气。”
孝伯笑了,轻声说:“皇爷是关心则乱。”
宇文宪忽然哈哈大笑:“孝伯,我知道四哥为什么离不开你了!你怎地就这么善解人意呢!”
孝伯低头笑了,没有答话。
夜幕低垂,房间里一片黑暗,,云舟坐在床角,靠着墙,一动不动地。心急如焚而又无计可施,门外重重看守,宇文宪是铁了心要把他关在这里了。
突然,门开了,云舟猛地抬起头来,惊异地看到孝伯站在面前。
孝伯把桌上的灯点亮,昏黄的光线下,云舟苍白的脸上犹带泪痕。孝伯深深地看着云舟,轻轻地说:“云舟,你还好吗?”
云舟嘴角勉强一牵:“好还是不好,我自己都不在乎了。
“是的,你向来都不在乎自己。那皇上呢?”孝伯紧接着问。“你很关心皇上的安危,你会不惜一切去救他,不是吗?”
云舟有些诧异:“你刚才都听到了?”
孝伯说:“我听到了一部分。你明知皇爷对你心存芥蒂,还要冒险把皇上的消息带回来,苦苦哀求皇爷出手相救。你若不是一心为主,完全可以撒手不管,没有必要夜探大冢宰府,从而一手毁掉齐王对你的信任。在你的心中,皇上比一切都重要,不是吗?”
云舟低头不语,浓密的睫毛下似有泪光。
孝伯继续说道:“另一方面,你追随皇爷八年,一直亲密无间,皇爷待你就像亲弟弟,我从没有见过齐王生这么大的气,齐王的责难使你痛不欲生,不是吗?”
云舟眼里现出痛苦的神色:“你来就是对我说这个?是的,只要能救出皇上,只要能消除齐王对我的恨意,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尤其是我微不足道的生命。只是,现在,我连这样的机会也失去了。”
孝伯说:“云舟,我们毕竟共事七八年,虽没有机会一起出生入死,总算合作无间,这情分不算浅吧?我来只想帮助你,我不想看到你和皇爷之间只剩下冷若冰霜的仇恨,尤其在这个生死关头。皇爷明天就动身去雍州,是秘密进行,不带一兵一卒,只有几个贴身侍卫。你放心让他一个人涉险吗?”
云舟低头不语。孝伯看到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过了半晌,云舟抬起头,晶莹的大眼睛注入了某种奇妙的神采:“孝伯,你说我该怎么办?
孝伯笑了:“其实,即使我不来,你自己都是有主意的,对吗?”
云舟会心一笑:“我当然有主意,但是,你不来,我再有主意也没有办法实施,不是吗?”
孝伯呵呵地笑了几声,紧紧地握住云舟的手,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的马停在后院门外,云舟,一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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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幽暗的通道,狭窄而曲折,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密室。密室里一片漆黑,寂然无声。一位男子正坐在密室里唯一的床上,一动不动,空洞的目光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忽然,密室门外传来一阵铁链绞动的声音,门开了,一阵烛光照亮了男子的脸。他神色憔悴,容颜消瘦,由于听到声音,男子的一双眼睛突然闪亮起来,此刻,正闪出两道精光射向来人。
门口的男子擎着烛台,慢慢地走了进来。看了坐着的男子一眼,似乎被男子如焰的目光炙了一下,微微偏开了头。忽然又扭过头,冷笑了一声,开口说道:“哥,你想好了吗?”
坐着的男子轻蔑地一笑:“不用想,一个字:不!”
擎着烛台的男子又急又气,恨恨地把烛台扔到地上,唯一的光明消失,黑暗瞬间把两人淹没。
“当”的一生,一道寒光在黑暗中闪现,一柄利剑架在了坐着的男子颈上。男子一怔,却巍然不动。讽刺地说:“很好,弟弟,动手吧,一剑下去,一切都是你的了!”
“如果不是看在我们同一个母亲的份上,我早送你上黄泉,何必跟你罗嗦这么多!”
被挟持的兄长冷冷地说:“弟弟真是敬孝有加。怪不得母亲自小只偏爱你。对为兄倒是不冷不热。弟弟,你怎么还不满足呢?”
弟弟说:“母亲是世上唯一看重我的人,不像你,不像父亲,你们什么时候把我当回事了?在你们心目中,我就只会胡作非为,惹事生非!”
哥哥严厉地斥责道:“你挟持皇兄,犯上作乱,这还不算胡作非为吗?”
弟弟也火冒三丈,忿忿不平:“我是犯上作乱,这也是被你逼的,有你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弟弟的吗?你从小就不喜欢我。自己当了皇帝,更是对我步步紧逼。大司马的职位你给了宇文宪,连母亲赐给我的辰阳宫你也硬是收了回去,看我不顺眼,就把我扔到这荒无人烟的鬼地方,如果不是忌惮母亲,你早找借口把我杀了吧?”
这段铺天盖地的指责,夹杂着滔滔不绝的恨意,所谓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宇文渊意识到两兄弟势同水火的矛盾已是无法化解。干脆灭绝了为自己辩解的念头,继而对这无休止的话极端厌烦,狠狠地叱责道:“你老翻这些旧账有什么意思?要杀我就爽快点。不过你最好想清楚,杀了我以后,怎样收拾残局,怎样坐稳这天下,如果宇文氏的江山在你手上丢掉,你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话音刚落,宇文渊感到利剑在震颤,最后,利剑离开了脖子。心里骂道:“无用的小子!”
哥哥在脸上挂上一个居高临下的微笑:“直儿,既然你提到母亲,我也看在母亲的份上,劝你回头是岸。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我可以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宇文直断然拒绝:“你不用假仁假义。开弓哪有回头箭!我没有想过全身而退。大丈夫立于世,不成功,便成仁!”
第36章:相煎(中)
宇文渊没有回答。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势下,沉默的较量比言语的对抗更有意义。
宇文渊从来都无法接受这位同母弟弟的性格:虚浮、狡诈、贪婪、狠毒、刁蛮任性。自己已经忍受了很多年。如果不是宇文直先动手,自己还打算一直忍下去。为什么宇文直还要逆天而行?
“哼——”宇文渊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冷笑,宇文直不就是一个字:“贪”,贪得无厌,贪权力,贪财富,贪名利,总而言之,只要他没有的他都要,包括皇位。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否要得起。
宇文直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一个侍卫走进来,附在宇文直耳边说了些什么。宇文直匆匆的走了。密室的门重新关上,宇文渊又重新陷入沉寂的黑暗。
宇文渊没有丝毫的恐惧,至少他不为自己面临的死亡而害怕。但是他忧心如焚,自己突然失踪,会掀起惊涛骇浪,宇文氏的江山社稷会经得起这样的考验吗?如果宇文护趁机发难,有谁去对付他?五弟是否可以承托自己的信任?万一消息被有心之人传到北齐,那更是国殇之灾……
那一天,为了显示对邦国的诚意,自己远离皇城,与突厥使团相会与丝路的驿站,正在商谈结盟的事宜,一队魔兵仿佛从天而降,近两百人的御林军五十多人的使团顷刻间横尸荒漠,当武帝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困在一片黑暗之中。
仿佛是一个无底的深潭,越是挣扎越是下沉。自己还有机会从见天日吗?江山还是宇文氏的江山吗?
眼前无边的黑暗似乎在冥冥中告诉他某种答案。,这纯粹的黑,静谧的黑,使他焦躁的心得到从未有过的宁静。被关到这里的几天来,硬生生地被隔断了原来生活中的一切联系。于是,他开始反思,反思自己的生命走过的是非成败。
一直以来,在使命的驱使下,他迈着永不停息的脚步急促前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就是他生命的依归。他立志终身追随,即使只是一个傀儡。面对只手遮天,权倾朝野的宇文护,他硬是为自己开辟了一条生存的夹缝。十二年了,他为了保存自己的生命隐忍了十二年!
开始的几年,他每天都扮演一个角色——一个合格的傀儡,只知吃喝玩乐,咏歌下棋。除此之外,沉默是最好的伪装。如果没人问,他可以一整天不说话。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位年轻的君主心里在想什么。
在寂静无人的深夜,他倦极而无眠,他也会迷茫:谁能想象他内心的煎熬?脚下的路无休无止,前面的路却不知去向何方。
只要说够千百次,流言就会掩盖真相;长年累月的假装,面具最终会取代真容。
于是,最锐利的目光也无法看到真相,最狡猾的敌人暂时放下了屠刀。
最近几年,他渐渐感到形势开始逆转,宇文护的诛除异己,专擅朝政,伤害了不少人的利益,朝野中不满的声音悄然起伏;相反,自己虽无刻意的作为,但作为一国之主,克己奉公、专心修德、慎言慎行,慢慢的也追随者众。他有一种感觉,他很快就能找到机会驱散那片压抑了他十二年的乌云,重现湛蓝的晴空,一个属于他周武帝的时代最终会来临。为了这一刻,他无悔于这十二年的蛰伏。
然而,现在,忽然之间,一切都被硬生生的隔断了。
他万万没想到,要毁掉自己的竟是亲生弟弟。他忍辱偷生,躲过了宇文护的屠刀,最终却死在同胞兄弟的手下,这不是很讽刺吗?
弟弟说得对,他们从小就互有芥蒂。宇文渊六岁才回到母亲身边,在此之前,宇文直独享了六年的母爱。小小的宇文渊已经敏感地母亲对自己只有养育的责任,却没有亲密的关爱,那种水乳交融的母子情对于他是一种奢望。
他不喜欢这个弟弟,从来就不喜欢。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对弟弟不利。弟弟要加害自己,骨肉亲情在利欲面前不堪一击,这到底是谁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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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直刚到书房,一个高大的身穿黑色劲装的人正在等他。黑衣人问道:“武帝答应了没有?”
宇文直摇摇头。
黑衣人冷笑:“我早料到,只是你痴心妄想。既然你失败了,只能按我们的计划进行了。”
宇文直急忙说:“那翼王答应过我的事——”
黑衣人打断了他:“那是你和翼王的协议,你自己问去。我只负责今夜的事。我的人已经集齐,半个时辰后就开始行动。你让手下的人好好看着,不要到了最后节外生枝,落得个功败垂成。”
说完,黑衣人转身离去。
宇文直心里直冒出一股寒意。事情一开始就失去了控制。他不惜一切出卖了自己的皇兄,继而出卖了自己的国家。如果事情败露,以他犯上作乱,通敌叛国,这两个罪名随便一个都够诛灭满门,自己死上百次都不够谢罪。
当初,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开弓没有回头箭哪!
“哥哥,对不起了,今夜之后,你我阴阳相隔,你的一切就是我的了。”
宇文直素不是能思善谋之人,自从发动叛逆以来,瞬息万变的情势,纷繁芜杂的局面,他根本无法应付,处处受制于人,日日担惊受怕,精神已经饱受折磨,现在才体会到皇座不像看来那样风光。正在煎熬之中,一名家中的管事过来禀报:“皇爷,齐王殿下求见!”
宇文直猛的一惊:“什么?宇文宪怎么会突然而来?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是自己?”
他颤声问道:“齐王他——他带了多少人马?”宇文宪这个令北齐军队闻风丧胆的名字,现在也使他的弟弟宇文直震颤不已。
管事回禀:“没见到官兵,只有齐王一人,带着两名侍从。”
宇文直努力调整一下呼吸,平息一下急促的心跳。走到前厅面见宇文宪。
兄弟相见,四目交战,宇文宪虽风尘仆仆,双目依旧熠熠生辉,两轮精光直直射向卫王。
宇文直偷偷地移开了目光,问道:“小弟真的很吃惊。五哥不远千里,萤夜至访,究竟所谓何事?”
宇文宪深深地凝视着他,缓缓地说:“我亦无他,突然很挂念弟弟,特来看看六弟是否安好。”
宇文直吃吃笑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五哥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宇文宪说:“自然是有原因的。京城出大事了,六弟一点都不知道吗?”
宇文直牵了牵嘴角,“小弟远在边陲,皇城里的事不大清楚。”
宇文宪探究地审视着他的表情,“你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皇上出事了,我担心其他兄弟的安危,特来看看才放得心下。”
宇文直装作惊异至极:“什么?皇兄出什么事了?”
宇文宪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皇兄不见了,我们找遍了皇宫和京城都没有下落,你知道皇兄到哪里去了?”
宇文直立即颤声说:“我不知道,我怎会知道呢?我一直远离京城,待在雍州。皇兄不在我这里。”
“哦?呵呵,卫王以为我今夜来这儿寻找皇上吗?”宇文宪眯缝着眼睛,柔声说道:“其实我也是随意一问,卫王不知道才是正常的,我今夜来不是找皇上的。我是有事相求!”
宇文宪看到卫王的脸色变了几变,冷汗隐约现于额角,心里冷哼了一声。嘴上的语气却愈发诚挚:“卫王殿下,如今皇兄失踪。国不可一日无君,朝野一片混乱,宇文氏的江山岌岌可危。急需有人主持国事。我人微言轻,素无威望,想来想去,能但当大局的人也只有卫王你了。”
宇文直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心惊肉跳的感觉很快被蠢蠢欲动的兴奋所取代。自己苦苦追求的东西竟是唾手可得。
但他还是努力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推脱道:“这怎么可以,皇兄的位置怎能随便取代,我可担不起这犯上的罪名。”
“这怎么算犯上?你是武帝的亲弟弟,是当今叱奴太后的亲儿子,我们兄弟之中,只有你像皇兄一样高贵,现在皇兄生死未明,为避免国家动荡,由你暂时主持政局是顺乎天命合乎民情的事情。卫王千万不要推脱。”
“不不!还是不行,皇兄现在只是失踪,我这时取而代之,分明就是逆乱。”
宇文宪笑意更深,从怀中掏出一份密诏,说:“这时皇兄亲笔写的。在皇兄即位十多年来,处处受宇文护的威胁,他怕有朝一日死在宇文护手上,江山不保,因此先写下遗诏,如果他有什么不测,你就是他的继位人。卫王,现在你还觉得名不正言不顺吗?”
宇文直心里腾起一股跃跃欲试的兴奋,仿佛看到皇座的熠熠光芒。
在一旁观颜察色的宇文宪决定趁热打铁:“事不宜迟,请卫王现在速速移驾回京!”
第37章:相煎(下)
宇文宪带着宇文直离开卫王府。一路马不停蹄直奔长安而去。
他们走后半个时辰,一队官兵包围了卫王府,卫王府中的家仆和守卫很快被官兵控制。负责指挥的是一名年轻的白衣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