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听了,强忍悲痛,努力点点头。
忽然想起了什么,望着宇文宪问道:“我真该死,怎么忘了请教恩人贵名尊姓?”
宇文宪笑了,说:“我叫宇文宪,是北方周国人士。”
等到天明,船靠岸停泊,宇文宪陪着叶笙,把父母幼妹的尸身送上岸,找到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落土为安。叶笙在亲人的坟前流泪不止,宇文宪想到他日后无亲无故,便问道:“叶笙,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如果你还要去建安,我遣人送你去,如何?”
叶笙擦去眼泪,跪在宇文宪面前,说:“叶笙孤苦无依,如果大人不嫌弃,叶笙愿终生追随大人,誓死效命,以报大人再生之恩!”
“好!叶笙,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吧。”
裴文举在一旁笑道:“叶笙,从现在起,不要叫大人了,你面前站着的可是是周国大冢宰、天子御弟、齐王殿下。”
叶笙闻言,恭敬地三拜叩首。
又是清风明月夜,宇文宪处理完手头的案牍文书,信步来到船头甲板。这是在大江航行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船即将到达目的地南朝帝都江陵,展开这一次与萧梁通好的邦交任务。
想到这,宇文宪有点哑然失笑,自己一介武夫,从来只知道领兵打仗,征战沙场,处理邦交这等事情,还真没有把握。武帝一句话堵住了他的退路:“你是大冢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不去,朝廷内外还有谁能代表我们北周的拳拳盛意?”
皇上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宇文宪只有点头领旨。
武帝又嘱咐道:“你此行主要是像南朝表明我们的通好的意向,再了解一下他们对我们的态度,其实自从侯景之乱后,南朝和北齐已是势同水火,但南朝国立日衰,无力与齐抗衡,经常受到北齐的骚扰;再加之萧家班的惨烈内斗,划分地盘各自为政,国家实际已经四分五裂。萧家皇朝可谓岌岌可危,随时都有被北齐灭掉的可能。”
“现在南朝的皇帝是梁武帝不足十岁的孙子,甚至不是嫡出的。背后把持朝政和军权是大都督陈元明。此人寒门出身,然而雄毅武勇,文韬武略,确实有经天纬地之才,否则有怎能在皇孙贵族的重重压制下爬到大都督之位?在飘摇的乱世中为萧梁苦苦支撑这一片濒临破碎的江山。至于他本人有没有窃国篡位之野心,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此人一定要密切留意,与之打交道要万事小心。不要介入他们萧家班的明争暗斗。”
宇文宪把武帝的话谨记心中。此刻,这番话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开始细细思考着明天的应对之策。
正想得入神,一个柔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王爷,晚来风急,寒气侵衣,小心着凉。”随即一件披风披轻轻地覆于身上。宇文宪扭头一看,是叶笙,正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后,那小心翼翼的语气带着吴音温软的调子,一直沁入内心深处,勾起了一丝淡去的回忆,顿然觉得一阵惆怅。
叶笙看到宇文宪一言不发,神色有异,忙说:“属下该死,打扰王爷静思,请王爷恕罪!”说完,深鞠一躬,不敢起来。
宇文宪手一摆:“无妨。你且退下。”
叶笙应了一声,急忙转身离去。走不了几步,忽然听到宇文宪在背后叫住他,他立即站定回头。
宇文宪似乎在深深地看着他,眼神却很飘忽:“江南小调曲韵悠扬,叶笙,你会吹笛子吗?”
第51章:南朝风云之会晤
风轻浪缓,烟波浩渺,大江之上,北周使节的楼船缓缓前行。
明亮的晨曦与暗淡的雾霭交织成迷梦一般的景致。渐渐地,旭日东升,明亮的阳光透过绯红的朝霞照射下来,碧山秀水镶上了丝丝金线。大江两岸的青峰秀峦,苍翠欲滴;山脚江边,农舍屋村,零星点缀,偶见缕缕炊烟冉冉而升。
新的一天又来临了。
宇文宪命人在船上插上旌旗。高高的桅杆上,北周国的雄鹰图腾迎风飘扬,仿若正在展翅翱翔,气势不凡。江陵在不远处呈现出淡淡的剪影。
巳时,繁华的南朝帝都江陵终于呈现在眼前。望其地势,只见山环水抱、藏风纳气,地灵人杰,确是一块泽被后世的风水宝地;细观城貌,则见楼台矗立,星罗棋布,人烟密集,川行不息,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看来,侯景之乱带来的凋零破败已经渐渐被恢复成昔日的繁华盛世。
岸边传来鼓乐丝竹,曲韵悠扬,畅然欢悦;旌旗招展,彩带飞扬,一列几百人的队伍井然有序,穿着统一的深色朝服、冠笄束发,见到楼船渐近,纷纷鞠躬致意,那是南朝的官员列队相迎。
楼船泊岸停靠。宇文宪领着众人抬步拾阶而上。南朝的官员也趋步迎上前来。
为首一男子,身穿与众不同的冰蓝长袍,广袖迎风,衣裾飘然,玉竹雪梅章纹襄饰其中,腰系白璧佩玉,与头上的羊脂白玉冠交相辉映。华贵而清雅的衣饰衬托着男子玉树临风的气度。此人款款行至来到宇文宪面前,风仪幽雅,爽朗清举。翩翩然躬身两度揖拜:“在下南梁国师、楚陵王萧蓝恭迎齐王殿下!”
宇文宪心想,这位南朝大国师不知什么来头,不过单看外表,倒是神仙般的人物,面若中秋之月,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目若秋波,莞尔而笑,遥遥若高山之独立,飘然如仙人之凡落。
宇文宪也深深回礼:“宪位卑人微,岂敢劳国师亲迎,实在受之有愧。”
萧蓝淡笑柔然:“齐王何须自谦,周国天子御弟少年得志,征战天下,威望素着,如雷贯耳,萧蓝倾慕已久,憾一直无缘相会,今日有幸得见,方知齐王风采岿然,见万夫难敌之威风,扬千丈凌云之志,蓝实倾佩之极!”
宇文宪忙说:“国师缪赞!宪不过一介武夫。今见国师,才惊叹昆山片玉,绝世超伦!”
“过奖过奖!”
“愧不敢当!”
含蓄温文的轻笑,呵呵呵呵
热忱爽朗的大笑,哈哈哈哈
两人结束了一段礼仪官腔,双方的助手向相方呈上文书证明。
验证无误之后,南朝大国师萧蓝微一欠身,抱拳作揖道:“齐王殿下一路风尘,辛苦辛苦,雍陵宫中特备薄宴,为殿下洗尘如蒙不弃,请移玉步,九重山颠,凌霄殿上,云端仙境,微薄酒宴,玉液珍肴,赏食商谈两不误,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大国师盛意拳拳,恭敬不如从命!”
“齐王请!”
“国师请!”
雍陵宫正是萧梁皇帝的宫殿。位于江陵城西北的九重山上,依山势而建,共分东六宫和西六宫以及南北九殿。其中东六宫分别是:承乾宫、永福宫、麟趾宫、永寿宫、华清宫、以及华阳宫,其中主殿承乾宫是皇帝会见文武百官及处理政务的场所,朝堂正设立于此。而西六宫分别是:翊坤宫、夕颜殿、瑶光殿、蕊珠殿、明瑟殿以及怡和殿,其主殿翊坤宫则是皇后的居所。九殿则是:云霄殿、云烟殿、云行殿、听风殿、清秋殿、澜月殿、隐月殿、栖雁殿以及紫霞殿,分别是官员们日常办公以及接待外国使节的地方。
大国师和齐王两人共同行至云霄阁。
国宴设在地势最高,景致最优雅的云霄殿。
云霄殿白墙蓝瓦,青砖铺地,色彩淡然,与东西六宫富丽堂皇的气势相比,这里清幽雅致,不染凡尘,自有一番韵致。
宇文宪随萧蓝来到露台,欣赏云外风光。露台建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之上,仿佛脱离山体在空中飘浮,怪不得叫云霄殿。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从这里俯瞰下去,整个帝都江陵的美景尽收眼底。
只见江陵城背靠九重山,大江如同玉带环腰而抱,这一山一水,已经赋予江陵大家闺秀的神韵,清灵秀美而气度不凡,的如同明珠一样熠熠生辉。
宇文宪说:“自古江南得天独厚,不但物产富饶,风光更是美不胜收,当下早春时节,北方正是冰雪初融,江南已是温山软水,莺飞草长,!”
萧蓝说:“在太祖初年,这里才是繁盛呢,可惜后来侯景逆贼作乱,生灵涂炭、民生凋敝,这里一度哀嚎片野、饿殍满地。后来,高祖临危授命幸得大都督辅助幼主执政,大都督亲政十几年来,励精图治、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终于稳固了这一片摇摇欲坠的江山。现在齐王殿下看到的景象实在是来之不易啊!”
宇文宪心里想:“你大国师也是萧氏皇族,甘心对一个外姓人俯首称臣,赞誉良多,处处不忘大都督才是掌权人。究竟把萧家皇朝至于何地。看来这趟浑水不知有多深。”
于是答道:“宪久仰大都督盛名,威震寰宇,不知是否有幸拜会大都督?”
萧蓝说:“近日南部逆乱猖獗,大都督南征平乱去了。齐王请放心,昨日捷报来传,大都督不日即归。届时,大都督定会立即拜会齐王殿下,一尽我们萧梁的地主之谊。”
两人又谈了好一阵,饮宴完毕,萧蓝引宇文宪到专门接待贵宾的穿云阁下塌。宇文宪再三谢过,萧蓝告辞而去。
宇文宪在穿云阁住下。思考着刚才萧蓝说的话。其实萧蓝的意思很明白,在这个萧氏皇朝里,只有大都督陈元明说了算,任何事情都要等到陈大都督回来才可以谈。这个大都督倒是挺武帝提过,出身寒门,但文韬武略,不世之才,崛起于乱世之中,为萧氏皇朝平内乱、抗外敌,战功彪炳,英名远播,不但朝廷上下人人臣服,民间百姓更是视之为拯救黎民苍生的保护神。
他想得入神,不觉旁边有人站了很久。他抬头一看,笑了,是叶笙。
宇文宪问道:“叶笙,来了这么久,怎么也不叫我?”
叶笙柔柔地一笑:“王爷在深思,叶笙不敢惊扰王爷。”
宇文宪说:“我随便想想罢了,你有什么事吗?”
叶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属下听闻江陵城郊有座碧灵寺,非常的灵验,我想去焚香祷告,为王爷祈福,以谢王爷对我的再生之恩。不知王爷可否应允?”
宇文宪呵呵一笑,“我道是什么事呢,你喜欢就去嘛,难得你有这份心,也不枉我相助一场。去吧,趁着这几天有空,好好去走走。”转念一想:“这样罢,我和你一起去,反正也是闲来无事,散散心也好。”
叶笙一听,白皙秀致的脸上亮起绯红的光彩。
反正时间宽裕,两人没有乘车,而是信步向城郊走去。
碧灵寺的名字来源于一个同名的湖泊。没有比碧灵一词更适合这片水域了。碧波澄澈,空灵幽致,仿如绝世佳人一双秋水含情目,波澜不惊,默默蕴藉,让人不经意间便沉溺其中,思绪依依。
拂堤杨柳,深翠浅绿,柔丝万缕,徐引清风,薄絮纷飞,赏心悦目,使人顿觉心旷神怡。
听到宪王爷一路上对此景致赞不绝口,叶笙不禁笑道:“王爷看惯了北国风光壮阔雄奇,倒是觉得南国神韵柔美旖旎呢!不知王爷对那一边更情有独钟?”
宇文宪莞尔:“我也在南方待过好几年,那是在蜀中益州。北山南水,各得其韵,很难必较,更难取舍。”
“这就跟人一样,各人的风度才华学识品质都不一样,能说谁好谁不好呢?只能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叶笙说。
“叶笙,你这话倒有见地。”宇文宪含笑点头。
谈笑之间,不觉已到了碧灵寺。
寺庙不大,前堂、圣殿、大雄宝殿、藏经阁等四间庙堂错落有致掩映于翠绿的竹林中,花白的麻石地板已被络绎不绝的香客磨得光泽可鉴,石阶打扫得纤尘不染,偶尔有白梅和雪菊的落英飘然而下,隐隐掠过一丝淡然清氛。
两人在大雄宝殿礼拜大佛,焚香祈福。殿内青烟缭绕,肃宁静穆,令人不禁忘却心尘,趋向宁和高远之境。
出了宝殿,宇文宪打算回去了,叶笙忽然说:“王爷,这里求签很灵的,我们也去试一下嘛?”
宇文宪心中暗笑真是个孩子心性,便点头应允。
来到签坛前,两人各自摇落一签。叶笙说:“我不懂签文,我们去找解签的大师。”
第52章:南朝风云之解签
隔壁一座雅洁的庙堂里,青灯发出幽幽的光芒,一位身披袈裟的僧人盘膝端坐于蒲团之上。见到两人站在门口,双掌合十,微微欠身,口中念道:“阿弥陀佛!不知两位施主有什么需要贫僧效劳的?”
宇文宪深深作揖道:“在下两人路过贵寺,求得一签,不知何解,特意求教于大师。”
僧人微笑道:“不敢当,请进内细谈。”
僧人看上去年逾古稀,慈眉善目,鹤发童颜,令人见之忘俗。
宇文宪说:“为请教大师尊号?”
僧人说:“贫僧法号静虚。”
叶笙先把宇文宪的签文呈上。静虚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一带水,碧澄澄,舟住江上,月到天心;非人误己,几丧生身。山尽水穷,风起云涌,稳步其中,玄妙不闲。
静虚大师望了宇文宪一会,略一沉吟,说:“施主可要问什么?”
宇文宪说:“我近日客访于此地,不知此行是否顺利?”
静虚大师说:“不详!”
叶笙一听,惊惶地“啊”了一声。宇文宪轻轻握住他的手,脸上挂着淡然的笑意,说:“愿闻其详!”
静虚大师略一皱眉,说:“贫僧略懂相学,刚见施主已觉非池中物。再阅此签文,则可判断一二。地有神,甚威灵,兴邦辅国,尊主庇民,此乃施主之天命所在。”
宇文宪笑意依旧,既不点头由不摇头。
静虚又说:“施主此行,犹如春雷震,夏风巽,以至卧龙起,猛虎惊,风云会合因君起,救济苍生未可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诸事均欠顺遂,贫僧劝施主惟尚未铸下大错,还能全身而退。”
宇文宪听完,深深向静虚作揖道:“多谢大师指点,大师佛语警醒,在下自当铭记于心。天色已晚,不再打扰大师静修,在下告辞!”
说完,转身向门外走去,叶笙急忙跟上。行至门口,宇文宪忽然回过身,问静虚道:“大师,恕在下冒昧,可否再问一事?”
静虚点点头。
宇文宪慢慢地说:“我想问一故人。”
静虚望着天上初升的弯月,缓缓地吟道:
“兰舟孤渡江水平,故人千里自飘零,徘徊春尽非人误,月到天心分外明。”又回头望着宇文宪说:“施主,一切均有所期,万事皆有定数,上天若有机缘,望施主好自为之。”
宇文宪闻言深施一礼,道:“大师箴言,醍醐灌顶,多谢大师教诲!”
静虚笑着回礼,两人就此作别。
离开了碧灵寺,宇文宪和叶笙踏着微光的月色信步走回云霄殿。一路上,宇文宪一言不发,与来时谈笑风生的样子判若两人。叶笙自然也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湖畔的微风掠过清波的微寒,却透出初春的轻柔,湖心一弯银月影影绰绰,随波轻晃。似含情的明眸,欲说还休。
宇文宪忽然笑了,对叶笙说:“刚才只顾听大师说我的签文,把你的给忘了。”
叶笙连忙说:“王爷何处此言,属下人微命陋,区区签文又可租挂齿!”
宇文宪说:“好,有机会我们再访静虚大师,看看他对你有什么说的。”
叶笙问:“王爷,您信静虚大师的话吗?”
宇文宪说:“很奇怪,他虽然不知我是谁,却能说出我最主要的身份。此人颇不简单。到底真的是道行高深还是另有原因?叶笙,你对本地情况比较熟悉,明天去附近打听一下静虚大师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