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一直站着的一个白衣白袍的年轻人向前一步,跪倒在地,颤声道:“大都督,是云舟无能,无力保陈将军之万全,请大都督降罪!”
陈元明这才回过神来,望着云舟说:“是你救了他?”
云舟抬起失神的眸子:“属下赶到时,陈将军本来未受重伤。我们突围逃回来时,陈将军替我挡了一箭,所以才会这样。我万死难辞其咎,望大都督赐死!”
萧蓝这时打断了他的话,说:“大都督,救人要紧!其他事容后再说。”
陈元明点点头,立即命人把陈骥送进帐营里。萧蓝回头看到云舟还跪在地上,不由得说:“云儿,别担心,你先去我帐中歇着,我看你好像也有伤在身。去吧!”
说完,匆匆忙忙赶去施救了。
云舟看着一行人离去,依旧跪在地上,心里异常沉重,茫然地望着前方。连日的奔波、苦战、伤痛、疲惫,还有焦虑、悔疚,此刻一起涌上心头,漫遍全身,已经没有力量再站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
然后,在恍惚中,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一双有力的手把他扶了起来。他茫然地回过头,忽然惊呆了,眼前出现了一张久违的熟悉的面孔,自己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他了。刹那间,泪水奔涌而出,浑身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听到那个曾经熟悉的声音亲切地对自己说:“来,跟我走,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那一阵激动过去,云舟已经在齐王的营帐里坐下了。他还是无法压制自己的惊异,又为刚才的表现感到困窘,低头道:“王爷,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刚才我真不敢相信,以为自己太累了,有点神志不清了。”
“我看你需要好好睡一觉,来日方长,我们明天再好好谈。”
云舟顺从的点头,忽然发现自己满身尘土,血污斑驳,不好意思地笑了:“看我这一身狼狈的,让齐王殿下见笑了。我还是先告退了。”
宇文宪哈哈大笑:“去罢!去罢!”
看着云舟离去的背影,齐王的笑意渐渐凝固,心中百感交集。此时此地,在异国他乡的天底下,原本一直以为相会无期,忽然久别重逢。是惊?是喜?是忧?是哀?是怨?抑或是——无奈?……他们的过去纠缠了太多恩怨情仇,本来天各一方已是最好的抉择,如今命运又安排他们走在一起,未来的路到底何去何从?
他知道云舟需要时间好好想清楚,自己又何尝不是?
第59章:南朝风云之故人
云舟发现自己正处在一场梦魇之中。经验告诉自己,所有好的梦是没有颜色的,只有黑和白,只有噩梦,色彩不但真切而且异常鲜明。就像现在,荆棘丛生的密林苍翠欲滴,满布沼泽的荒原如墨如漆,纵横交错的路边白骨累累,连绵不绝的坟冢殷红如血——那是坟头盛开的罂粟花——如无数沾满血污的骷髅,空洞洞的眼眶空洞洞的血口,吞噬一切生灵,吐出血腥的尘雾……
很可怕是吗?云舟知道,这仅仅是开头,真正撕心裂肺的惨痛还在后头。快!张开眼睛,挣扎,挣脱梦魇的缠绕和羁绊,快醒来!
但自己太累了,心力交瘁,仅存的几分清醒已无力和梦魇对抗。放弃了挣扎,就此沉沦罢……
骥风,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一路悄悄跟来,就是为了救你,我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救你出去——虽然很难,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力量,但只要有机会,我都要拼死一试,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把自己装扮成叛军士兵的模样,看守你的侍卫们丝毫也没有发现我。我在他们的水缸里放下来迷药,当他们沉浸在睡梦中的时候,我己经顺利地来到了你面前。你震惊的样子多可笑啊,可想而知,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
然后,我们从士兵里选择一个绑在柱子上作为你的替代品。
我们一路悄悄潜逃,直到被大营门口的守卫发现。但这已经不要紧了,我们夺过马匹飞奔离去。
不能走大路,我们只能在荆棘密布的树林里穿插,耳边是呼呼的烈风,路越来越窄,终于连马匹也不能骑了,我们只能下地步行。
你的脸色苍白,额上布满汗珠,我知道你在强忍着伤痛。我心急如焚,这条可怕的路哪里才是尽头?
前面是断崖,后面追兵已经杀至。如果我们两人只有一个能活下来,我希望是你,骥风,只能是你!跳下去吧,骥风,我们没有时间了,断崖其实不高,下面巴陵河的水会把你送回大都督的主营。
你说你不走,你要我先跳,你怎么不明白,骥风,我要留下来挡住追兵啊,我绝不能让他们把我们乱箭射死。
什么同生共死,我不要,我不要你为我牺牲,我不要你对我好,所有对我的好最后都会化成仇恨,这些我经受了太多太多,这一次我要把一切断绝在开始……
你为什么把我推下断崖,当我看着你在上面拼死厮杀,不时有血淋淋的尸体掉下来,我在下面拼命张望,直到你消失在我的视野,那一刻,我宁愿就此死去!
但我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我要找到你,无论生死,我都要把你送回去。
我找到你了,你一息尚存,我悲喜交集,那一刻我含泪感谢上苍,因为它慈悲的心不会容忍你年轻的生命就此消失……
我也不会放弃,绝不会,坚守,笃行,无怨,无悔,无悲,无喜。
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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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云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帐营内昏暗一片。他茫然地坐起来,梦里的影像依旧在脑海里盘旋翻飞,挥之不去,他觉得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头痛欲裂。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色,望着如水的清辉,他终于清醒过来,立即披上长衣,也顾不得披散的长发,就这样一路飞奔而去。他心急如焚——骥风,你得救了吗?
主将营帐内灯火通明,隐隐可见人影晃动,云舟心里一沉,都大半天了,还在抢救吗?
他没有勇气进去,就在帐门前跪了下来,默默地等待着。
夜凉如冰,寒气侵衣,身上单薄的长衣根本无法抵御早春的料峭冷意。身体冻僵了,心被冰封了。
不知过了多久,月至中天,营帐的灯忽然灭了。大都督和国师同时出现在门口,看到跟前跪着的人,两人都大吃一惊。萧蓝立即明白了,把云舟扶起来,柔声说道:“放心,骥风没事,其实他的伤并不致命,只是失血过多,看起来很严重。”碰到云舟冰冷的手,不由得佯斥道:“你这傻孩子,怎么在外面等也不进来!”
云舟紧咬嘴唇,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大都督走过来,双手按着云舟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激动的颤音,失去了往日的沉稳:“骥儿刚才醒过来了,他把一切经过告诉我们了。云儿,你怎么因此怪罪自己呢?相反,没有你,骥儿根本不可能回到我身边。云儿,你救了我们陈家最后的血脉啊!”
云舟依旧低着头,又轻轻地摇了摇,最后说道:“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萧蓝微笑道:“当然可以,不过骥风现在睡着了,等你看一眼,放下心来,就早点会去歇息吧。我看你气色也不太好,你自己学会照顾自己,我就用不着多管一个病人。”
云舟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60章:南朝风云之推心置腹
月朗星稀,萤火点点。三军将士在各自的梦乡中流连,只有轮值的守卫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一切,丝毫不敢松懈。
大都督和国师正在夜巡,一路没有异常,见此情况都相当满意。
萧蓝的脸上挂着清浅的微笑,曼声道:“陈将军无恙,大都督可以放心了。”
“是啊,我真没想到骥儿这么快就被救了回来。被围城的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就担心骥儿,如果他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大哥!”
“骥风吉人自有天相,你不记得了吗?我曾判过骥风命格清奇,福泽绵厚,自有天佑。”
“不只是天佑,如果不是小云拼死相救,骥儿又岂能逃脱?想不到小云这孩子还真不简单,孤身一人闯入千军万马之中,还能突破重重守卫,把人给救出来。虽然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但我能想象其中的艰难险阻,历尽九死一生的英勇。”
萧蓝笑道:“你这番话留着对云儿亲自说去,权当劝慰。他一直对骥风因他受伤的事耿耿于怀。你就让他别再折磨自己了。”
陈元明点头道:“我当然要当面好好感谢他。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死,不容许自己丝毫出错,这样活着也太累了。”
萧蓝苦笑着摇头道:“为此我也没少劝他,可人心非朝夕可改啊!”顿了顿,萧蓝的目光忽然黯淡下来:“其实这都怪我。他小时候我对他很不好,经常折磨他……那时候我心中只有恨,我把他训练成发泄仇恨的工具,一次又一次地毁掉他无限的信任和依赖。直到现在,我看着他也会不自觉地想起他小时天真稚气的眼神,那时候他孤苦无依,总想在我身上寻求关爱和慰藉,我却冷言冷语,拒之千里,只要他有一点不合我心意,我就大肆折磨他,这样我的心才平静些……最后仇恨消失了,才惊觉他的一生也毁在我手上了。现在我对他只有深深的愧疚和无法弥补的裂痕……”
陈元明听了半天没有说话,他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眼中,云舟对萧蓝一直恭敬有加,萧蓝对云舟也是柔善慈爱,丝毫看不出他们过去的恩恩怨怨。
萧蓝终于从远久的回忆中回过神来,看到陈元明的神色,了然一笑:“云儿是个好孩子,无论我对他做了什么,他依然保持心中那一份真和善。大都督,他对你对骥风都是忠心耿耿的。希望你们也好好待他。”
陈元明郑重点点头:“放心,大国师,我早把云儿当成自己孩子了!”
萧蓝感激地望着他,眼中充满难以言喻的光芒。
不知不觉间,月以至中天,分外清明。
两人望着如水的清辉,若有所思,一时无语。
忽然,萧蓝说话了,又回复了平日沉稳淡静的语调:“大都督,我忘了跟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陈元明抬眸望着他。
萧蓝道:“你觉得宇文宪此人如何?”
陈元明道:“周国天子御弟征战天下,无往不利,今日得见,果然非同凡响。怎么,萧蓝,你觉得他会对我们不利吗?”
萧蓝皱着眉道:“虽然我接触他时间不长,但可以断定齐王倒是个正直的人。与我们交好联盟的目的也是合情合理。但是,他这次来,带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陈元明有点惊讶地望着他。
萧蓝继续道:“在齐王抵达江陵的前一天,在江上救起来一个少年,名叫叶笙。当时叶笙的家人都在水难中死去,齐王便收留了他。那天晚上,齐王在郊外遇袭,是叶笙舍身救了他。此事说来也是我失职,保护不力。因此,我把叶笙安置在国师府,亲自救治他。然后,我忽然发现,他的肩头有一个月亮胎记,还是血红色的。你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说到这,萧蓝停了下来,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眼眸中尽是焦虑和疑惧。
陈元明诧异之极,惊疑道:“什么?就是跟你身上的月亮胎记一样?叶笙是萧氏皇族中人?”
萧蓝冷笑道:“怎么会跟我一样?他的月亮印记比我厉害多了。只有血统最纯正出身最高贵的皇子的月亮印记才会殷红如血!”
“这不可能!”陈元明断然的摇摇头,“梁武帝会有一个嫡亲儿子,而你们会一直不知道吗?你没有去查证他的出身吗?”
萧蓝没好气地笑道:“我不正要去查嘛,你这里又出事了。还不是救大都督要紧,我把叶笙安置在国师府,让萧安随时留意他的举动和行踪,如果发现了什么,萧安会给我报告的。因此叶笙趁此机会要翻什么风浪,我暂时真的鞭长莫及。”
虽然说者无意,而陈元明却始终对此次军事失利心存愧疚,此时困窘地低声说:“这次我一意孤行,铸成大错,确实是我不对!你放心,待此处战事结束回京,我定向小皇上请求降罪!”
萧蓝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陈元明对自己失误耿耿于怀,急道:“大都督何出此言!我什么时候有过怪罪于你的意思。当务之急是尽快扭转战局,平定叛乱,顺利班师回朝,如此才能向皇上和满朝文武有所交待,也不枉萧蓝当初为你力保。你这些意气之言就不要再说了!”
这番话说得陈元明一怔,继而心中涌起莫名的感动。他知道萧蓝素来宁和冲淡,从来没有用这样激动的语气说话。想到一直以来,他能稳坐大都督之位,是萧蓝在背后默默的支持。自己一介寒门武夫,是萧蓝多次向小皇上力荐自己;每当与群臣意见相左,是萧蓝力排众议,极力争取,才保证自己的决策得以实行。并一次又一次地向世人展示了自己的雄图伟略,倾世之才。直到最后位极人臣,陈元明一直不知如何回报萧蓝,此刻,萧蓝的话更使他百感交集,怔忡了半晌,动情地说了句:“萧蓝,我陈元明此生何幸,得一知己足矣!”
第61章:南朝风云少年将军
陈骥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霞光满天,早春的阳光透过营帐小小的窗户照射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束束透明的光柱,晶莹透亮的淡金色,无数细小的尘末在里面跳跃旋舞。
骥风依旧懒洋洋地躺着,伤口的痛楚已经消退了大半,除了浑身无力以外也没有感觉很难受的地方,在自己的主营中,心情尤其放松。
此刻,他终于睁开眼睛,缓缓地环顾四周,忽然发现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是云舟。黑玉般的头发披散着,清秀的眉头微颦着,仿佛总是凝结着无法消除的抑郁愁怅,纤长浓密的羽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深沉的阴影。
骥风见了,不由得皱了皱眉,春寒料峭,他居然只穿一件单衣,也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也许,昨夜自己昏睡的时候就已经等在这了。真傻,我醒了自然会找人通知你,在这看着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看到床边有一条毛毯,骥风取过来,想轻轻地盖在云舟身上,云舟好像意识到了,一个激灵,张开眼睛。本来自己的睡眠就很清浅,既是躺在床上也无法睡得深沉,何况现在是坐着,心里还惦记着骥风的伤势,因此一感觉到动静就惊醒过来。
两人凝视着对方,历经那一场浩劫,曾为对方舍生忘死,此刻终化平安,都松了口气,相视而笑,曾经沧海,一切感激感怀尽在不言中。
云舟不禁莞尔:“你现在这样子,我就放心了。”
骥风不满道:“你就在这里呆了一晚?”
云舟轻声道:“你不知道吗?国师给你治好伤都已经半夜了,他说你才刚刚睡去,你重伤在身,总不能没人照料。”
“怎么会没人呢,随便找两个侍卫就可以了。”
云舟眉毛轻扬,笑意更甚:“那以后你受伤,就不要劳烦国师了,随便找两个侍卫就可以解决了。”
骥风哈哈大笑:“哎呀,那可不行,我们南朝,深得国师真传的只有云大人,云大人圣手仁心,军中谁人不知,救死扶伤,你是责无旁贷的啊!”
云舟含笑白了他一眼,转身走到帐外,对守帐的士兵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士兵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进来。
云舟帮骥风直起身来,靠床坐着,把药粥送到他面前:“知道你怕喝药,这是我精心选过的药材熬制的,煮成粥膳,没有药味,你快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