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溯转眼看看那卦摊,还来不及多想,沈倬已经率先走了过去,拉过卦摊的椅凳从容地坐下。
那算命先生一见沈倬,便问:「这位公子可要测个什么?」
沈倬想了一下:「先看个面相吧!」
算命先生一笑:「双目珠圆玉润,眼神温纯,天真诚恳;眼角上扬,可见精敏灵活;山根连额,鼻头圆润,是个富贵之相;嘴角上翘,唇色红润明亮,想来晚年亨通。」
张溯站在沈倬身后,又听得那先生说:「可惜了,柳叶眉是有些男生女相了;耳廓过于厚而且圆,垂珠丰满,就怕心肠柔软慈悲,易犯桃花。」
听见「易犯桃花」,张溯一阵好笑,击掌说道:「先生说得对极了!」沈倬回头嗔怪地嘟嚷:「从时哥哥莫要笑话,等会儿可就轮到你了。」
那算命先生又向沈倬要手相来看。沈倬伸出手来,张溯也忍不住凑近,学那算命先生的模样,煞有其事地仔细察看起来。
「先生,如何?」张溯催促道。
「这……」算命先生犹豫了一下子,才说:「掌心川字,恐怕……」然后有些为难地看着沈倬说道:「恐怕亲缘淡薄,命中与家人聚少离多。」
沈倬咂着嘴赞叹:「这位先生说得可真准哪!」刚说完,忙站起身来,把张溯押到椅凳边坐下:「那请先生再看看我这哥哥的命途如何?」
这算命先生打量了张溯一会儿,眉头一皱:「这位公子看来也是个亲缘不厚的人。幸而每遇灾厄皆能有贵人相助,往往逢凶化吉,若是能安然度过平生大劫,必定贵不可言。」
沈倬在一旁猛点头:「是这样不错!」
张溯对这先生铁口直断也已经信上几分了,连忙问道:「在下有一事困惑已久,想请先生卜算一番。」
「公子想问什么方面?仕途、姻缘——」
「姻缘!」张溯高声一喊。
沈倬瞪圆了眼睛。
那算命先生递给张溯一支笔:「那就测个字吧!」
张溯沉吟良久,才端正地写下一个「望」字。
「壬,妊也,阴阳交会而萌生,有利男女——」那算命先生说到此处,定定地盯着张溯:「『壬』上压着两字:『亡』、『月』。亡,无也。有日无月,有阳无阴,有男无女。这位公子心中所思,恐怕是望而不见、求而不得。」
张溯惨然一笑:「先生真是神算。」说着,摇摇欲坠地站起了身,沈倬正要上前搀他,却听张溯对那先生说道:「劳烦先生替我这小兄弟也测个姻缘吧!」
沈倬不假思索,随意写了一个「亲」字。
「从『见』而『亲』声。亲,辛也。人间事势岂不见,徒自辛苦终何为?」
沈倬先是自己喃喃道:「徒自辛苦终何为?」忽而又笑了。
徒自辛苦终何为?然而,「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
35
沈倬回到家,时间已过酉时。庖厨里搁了碗冷淘,蒸笼里还放着微温的细馅大包子。大概几日来牵绊着自己的困惑一下子解开,胃口特别好,急急吞咽了两口,只觉得满腔都是喜悦与盼望,不断地回想着与李豫相处的每个细节,全然没有发现周氏走了进来。
「昭儿,怎么这早晚才回来?」周氏走到沈倬身旁问道。
沈倬一惊:「娘亲!」
周氏定定地注视着眼前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不禁有些怅然:「昭儿终归是长大了……」
「娘……」沈倬脸颊微微泛红。沈倬这才想起,关于自己和年轻皇帝之间的事情,母亲完全蒙在鼓里。但是他能怎么说呢?既不能说出实话,又不愿用谎言遮掩谎言。沈倬低下头去,咬住嘴唇。
周氏却微微一笑,意外地转而说起别的事情:「算来昭儿六月过了生辰,如今虚算起来也十七了,多少人夸奖少年才俊,你爹亲当年也没昭儿风光!」
沈倬听了,有些纳罕地抬起头来,眨了眨眼:「娘亲怎么说起爹亲来了?」
「今日里你不在家,有个姓王的嫂子来。」周氏眼底隐隐闪着喜悦的光芒,从袖子里递出一张草帖子,上面写着一串年甲月日吉时生的,沈倬不曾见过这样子的东西,接过来看了老半天,还是摸不着头绪,只好问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周氏抿着嘴笑:「昭儿想不想有个妹妹?」
沈倬哑然开着张嘴,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舌头:「娘亲要生了?和谁?」
周氏嗔怪地瞪了这傻孩子一眼:「说什么呢!」
「不然,哪儿来的妹妹?」沈倬无辜地嘟嚷着。
周氏难得开怀地笑了:「那还用问?昭儿也大了,该娶个妹妹来做新妇了。」
「新、新妇?」
「是呀!今日那王家嫂子来,说是什么李大人家里的小孙女儿,容光秀美,又有些才学……」
沈倬心神不定地听着周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娘亲,你答应了?」
周氏发现沈倬神情恍恍惚惚,不解地问:「昭儿怎么了?」
「娘亲,你答应了?」沈倬又轻轻地再问了一遍。
周氏的笑容收敛起来,蹙着眉头说:「那女孩儿,我曾在净山寺见过几次,样子确实不错——」
「娘亲,你答应了?」沈倬压抑住声音,盯着周氏的眼睛,又再问了一遍。
周氏上上下下打量了沈倬一番:「你从来没说过喜欢哪家女孩儿,你的年纪也到时候了,娘以为……」
沈倬慌乱地站了起来,问道:「那是哪家?哪家的女孩儿?」
周氏凝视着沈倬,一瞬间明白过来:「昭儿有喜欢的人了?」
沈倬却不回答,只是问道:「那王家嫂子是为谁家递草帖子来?」
「是、是李大人。说是之前翰林院的上峰……」
沈倬望着自己的母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头闪过许多细细碎碎的回忆,有翰林院里的、有太液池边的、有夜里的州桥、有白日的孙府……李豫说起李洸来:或许他并没有错。
那话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李洸当真谋逆,为什么皇帝却说「他并没有错」?如今自己已经不在翰林院,表面上与帝王的接触也少了,李洸这样亲近自己,又想图谋什么?
再来,皇帝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李洸家里遣王家嫂子来说媒的事?
娘亲答应了,陛下会怎么想呢?
他会怎么想呢?
沈倬好像听见李豫紧贴着耳朵的细语:「昭儿,朕会等你。」他巍颤颤地向门口走去,周氏慌乱地唤道:「昭儿去那?」
沈倬顿了一下,侧着头虚弱地说道:「娘,天晚了,娘亲先去歇下吧!」说着便走了出去。待周氏反应过来,追了出去,沈倬已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哪里还看得到影子?
周氏抬头,月色黯淡,星子却清晰可见,一条长河横贯了没有尽头的夜空。星汉的一侧,牵牛星朦朦胧胧地,让浮云遮去了忧伤的光芒。
36
过了戌时,天上的星河似乎也黯淡了些。沈倬在家仆的引领下穿过漆黑的小院,眼前正是李洸的书房,里面隐隐绰绰的燃着明灭的烛光。门扉之后,正是那头发斑白的长辈。
「你来了。」李洸像平时那样招呼着,丝毫不觉得招待一个深夜拜访的僚属是多么怪异的事。
沈倬也就自然地走进了屋里。
他首先注意到的,不是架上那整整齐齐的书,而是案上那枚即使在黑夜中依然碧绿夺目的青玉。
李洸注意到他的视线,笑着走到案边,拿起那枚青玉:「你记得这?」
沈倬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惧紧紧扯住他的喉头,让他发不了声音、说不了任何的话语。他僵硬的点头,记得——当然记得!那是他幼时一直挂在胸前的青玉。
什么时候不见的呢?
有一天周氏拿着它,说:昭儿,盎中无斗米储了……
他笑着对周氏说:不要紧,昭儿舍得。
即使心里怎么舍不得,嘴里他还是说了,舍得。
那是他从小戴在胸口的青玉。
为什么会在李洸手中?
「坐吧!」李洸指了一处,说道:「这件事情,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应顺二年,潞王之乱,杜光宇在中都郊外的芦苇荡巧遇了仓皇逃难的光宗李从厚与年仅八岁的大长公主李常宁。当时,李洸正在雁门关,他打开关口,接纳了躲避潞王追兵的一行人。后来潞王之子李重美带着胞妹赵国公主李惠明前来,光宗与赵国公主在兵乱之中结为夫妇,吸取了叛军一半的势力,终于以雁门关为中心,扫平中原,收复江南。
光宗二次即位,找回了兵荒马乱中失散的孔皇后,于是一个后宫却有两个女人分治:孔皇后与李皇后。
清泰三年立冬,李豫出生,潞王兵败自缢。
李豫一出生便注定失去了外戚的支持,他能安然地成为王储,只因为他是光宗唯一的儿子。而这个「唯一」也在中兴十年破灭。
中兴十年,夏季,蝉声断断续续的,一辆篷车停到李洸后院的小门边,从车上下来的民妇是光宗的胞妹、大长公主李常宁,她的怀中抱着一个沉睡的婴儿。
「陛下将要做的,是会让杜家满门灭绝的事。于忠,我要顺应陛下的心愿;于孝,长兄如父,我不能违逆他。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让杜家的血脉不绝。」
李洸将那脆弱的婴儿抱在怀里,眼前尊贵的公主曾是他仰慕的女人。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王曰于乎何辜。』这孩子从此单名『倬』,双字『昭回』。替我将这孩子送走吧!天涯海角,莫要让他回中都来,莫要让他知晓自己的身世。」
大长公主离开后,李洸伸手摩娑着婴儿稚嫩的面容,想从孩子的五官里分辨一丝丝他生母的轮廓。也就在此时,他看见了一条缠绕在脖颈的细绳,顺着那条细绳从衣襟里拉出一枚通体碧绿的青玉。
本来睡着的孩子睁开乌溜溜的双目,伸手抓向那枚青玉。
这枚青玉跟着孩子一起送给了当时无子的沈用和夫妇,之后便随着夫妇俩离开中都。
紧接着是太仓之乱、雍王薨、大长公主府邸大火,李洸护着沈用和夫妇辗转流离,直到沈用和病殁,周氏带着当年的婴儿回去幽州,转眼便到了建德十年。
「听说你想下场应试,你的养母周氏寄还了这枚青玉。」李洸对沈倬说道。
周氏将沈倬当作自己的孩子抚育,她只想自己的孩子万事顺遂、平安如意。何况失去了那枚青玉,便失去了能够证明身世的唯一凭藉。沈倬只是沈倬,和亡绝的杜家无关。
沈倬接过那枚青玉,感受它握在掌心时熟悉的气息。蓦然抬头问道:「我的生母与养母都不希望我知道自己是谁,为何你要告诉我这些?」
李洸笑了笑:「因为,我知道,这枚青玉的主人,并非大长公主的孩子。」
沈倬不解地握紧了手中的青玉。「什么意思?」
中兴八年,李洸由枢密副使自请入翰林院,李豫在翰林院读书。李洸对幼时李豫的其中一个印象,便是在阳光洒落的窗边,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摸着腰间的青玉玦……
中兴十年,大暑,李豫在荷香满溢的祥云宫偏殿里解下了腰间的青玉,将丝绳系上李昭的颈项,把青玉塞进襁褓之中。
那是一枚雕刻精致的青玉玦,玦口的一端是牡鹿卧伏的灵芝,另一端是回首嘶鸣的鹿首。「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是宴飨群臣、君臣尽欢之意。李豫十分喜爱,总是佩带在腰间,但是那天却没有一点犹豫地系在了婴孩的颈项。
沈倬静静地将青玉玦系回颈上,慢慢地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向门边。身后传来李洸的声音:「你是先帝遗诏中应该登基大宝的人,你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你所侍奉的帝王只是个窃占君位的逆贼!」
沈倬回头,问道:「那么,你又是什么?」不等李洸回答,他猛然推开门扇,快步踏了出去。
身后仍传来李洸的叫喊:「我是忠臣!我是先帝光宗的忠臣!」
沈倬越走越快,最后跑出了李洸府邸。
37
记忆里,曾有那么一个午后,莲花正盛开着,李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问:「我记得那年在净山寺见到你,听你唱了一首曲子,什么采莲、莲花、莲子的。」沈倬开口:「陛下说的是这个吧!」然后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小时候沈倬常听周氏哼着这首曲子,只觉得有种难以尽诉的缠绵悱恻,年少情窦初开后方才明白,原来这是相思不得见、相爱不聚首的苦楚。
离开中都那天,沈倬托孙道明隔日早朝后将一个匣子送给李豫,匣子里有七夕那日李豫给他的令牌,还有一块青玉雕成的玉玦。
李豫打开匣子,指尖轻轻触碰那枚青玉。此时王元时已经随沈倬赴任,身边只剩孙道明。李豫抬头一笑,对孙道明说:「道明,朕和昭儿看了一出传奇。刚开场的时候,还以为台上说的是曹操与杨修,听下去却成了汉哀帝断袖、弥子瑕分桃;正以为要说到华山畿、生死不离,到头来竟是赵氏孤儿、下宫之难。你说写这传奇的人有不有趣?」
孙道明不明白话里的意思,茫然的看着李豫不作回答。李豫这才想起孙道明是慈圣宫之变以后才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之前的事情他一点也不晓得。
挥退孙道明后,李豫独自坐在紫宸殿中,直到漠漠的曙色充满了天地之间,他的手里仍紧紧抓着那块青翠碧绿的玉玦:「朕是孤,孤是寡人,孤是寡人……」
而远方的沈倬正坐在船舱中,船外是浩荡的江水。
「娘亲还记得那年从幽州到中都去的小舟吗?」沈倬问道。
周氏微笑着说:「记得,那船远远没有现在气派。」
「那当然,这是官船。不只大,还走得快。」沈倬说着,面上看不见喜色。
周氏关切地问道:「昭儿想什么呢?」
沈倬犹豫了一会儿,问:「娘亲,昭儿真希望这船再快一些,可是又希望它不要这么快。」
「昭儿舍不得了。」周氏肯定地说道。
沈倬点点头。
江水浩荡,烟波淼淼。周氏打起竹帘,看向起伏的江面:「那年回中都去,娘想了很多。从把昭儿抱在怀里的那一刻,昭儿便是娘亲的孩子。一个做母亲的,只想自己的孩子快乐、平安、如意。男人做大事业的,总有太多顾虑,我只是个女子,只想自己的孩子好。」周氏叹了一口气,回头对着沈倬说:「你既然决意放下身世,那在他人也中,你便只是以色要宠的婢妾。昭儿,你要想清楚,你想成为弥子瑕?还是希望成为董贤呢?」
沈倬默不作声。
周氏正色的说道:「即使你不愿争那名位,今天有一个李洸知道当年的事,明日是否还会有一个李洸?李洸抱着你来的时候,身边有僮仆、有马夫。谁能断言大长公主做这些事情还有谁人知晓?」
沈倬听着周氏的话,思绪却飘到很远的中都。
沈倬听见耳边周氏正说着话:「昭儿,你要想清楚。若是你想清楚了,还想回中都去,娘亲也不拦着你。昭儿记得,娘亲只要你过得好。」
沈倬感到泪水弥漫了他的两眼,滴湿了两颊。
「娘亲,昭儿舍不得。」
但是无论如何不舍,船只仍旧一路南下,送出去的匣子也收不回了。几日下来,同行的王元时与即将上任扬州知县的顾元都看出他明显苍白消瘦的面容。周氏只是笑说:「孩子少出门,水土不服罢了。」两人也不好再细问下去。
转眼之间,已到了宋州水驿。往下经宿州、泗州,再往南便到扬州了。时逢十二月初八,寺院谓之「腊八」,听说宋州一带的宝刹也会设五味粥,街上景象想必十分热闹。一行人讨论了一下,索性下了船,投宿在州馆里,也赶这难得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