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倬微微颔首:「昭儿幼时回过一次沈家,记得娘亲说过,沈家家塾聘请塾师的银钱都出自用族里资产购置的学田。那些州学舍为求学子心无旁鹜,大多建于人迹罕至之处,四周多的是闲置无用的废田——」
孙道明击掌大声喊道:「是呀!官办学田!」
李豫瞅着沈倬,但笑不语。
张溯纳闷道:「可这耕田的人到哪里找?」
孙道明笑:「央儿啊!央儿!论起才学不输昭儿,可论起柴米油盐之事,却又不及昭儿了!」
张溯不明所以,将目光投向沈倬。沈倬也跟着笑道:「从时哥哥,天下只愁无田可耕,不愁无人耕田。」
因此,沈倬任职工部后领的第一份差事,便是协同礼部研拟兴建官办学田。 其中有诸多细节需要商议,沈倬在礼部与孙道明讨论半天,总觉得不够周全。孙道明看看时辰,便提议隔日休沐,让沈倬到孙府坐坐,也顺便尝尝家人新做的酱菜。
孙府位在东华门外的大街上,朱色的大门、灿金的铜环、高高的匾额,显现出丰厚的家底。沈倬按着约定的时辰闲步到此,孙家的家仆已守候在门外。跨过门槛,雕镂着牡丹花的照壁光彩夺目,穿过院子,东庑传来琅琅书声,沈倬笑道:「是从时哥哥!」张溯听得沈倬这一声喊,从敞开的窗子探出头来:「欸!等你大半日了!」
「从时哥哥诓人,这才辰时尚未过半日呢!」
张溯已经从房里走了出来:「知道昭儿今日要来,在下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这从昨夜算起到现在不正好半日了吗?」
沈倬哑口无言,正想着反驳个什么,身后却传来熟悉的气息:「难得昭儿也有口拙的时候!」
沈倬又惊又喜,回头一看,当真是李豫。
「怎么?大半月不见,认不得朕了?」李豫取笑道。
怎么会认不得呢?沈倬在心里想着: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几日辗转反侧时所思、所念、所想的,不正是眼前人吗?
沈倬忍不住红了眼眶,伸手拉住李豫的袖子:「陛下!昭儿该不会是作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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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豫牵着沈倬通过檐牙高着的长廊,廊庑边参天的大树遮掩住部分的阳光,只馀下点点白色的星子洒落在廊道上、衣衫上、两人贴近着的衣袖上,那些摇曳的光影美得像一场虚幻的梦境,招摇着夏日最隐晦的情意。
孙道明站在书房外,一看见李豫便慌忙迎了上来:「陛下!」
李豫微笑地说道:「道明想必不会拒绝朕这个不速之客吧!」
孙道明疑惑地看向沈倬,沈倬无辜地摇头,李豫哈哈地笑了:「好了!是朕不请自来的。先进书房里再说吧!」
孙道明只好叹了口气,领着两人进了书房。
推开房门,只见一架屏风,屏风上绘着松柏与远山;穿过屏风,置着束腰方桌与几张靠背椅;东侧支摘窗由上而下均敞开着,可见小院花木景色,窗前还摆着一长榻;与长榻相对,西侧落地罩雕镂简洁,可窥见里头四壁书橱,远望卷轴井然有序。
李豫赞叹地点头,眯缝着眼对沈倬笑道:「看看这才像个读书人的地方!」然后转向孙道明,手指着沈倬取笑:「这小孩儿的书房连个书橱也没有,只一张卧榻靠着窗,书从地上往上层层堆叠,真要堆到天上去了!」
孙道明也笑说:「先前李洸大人也说过,翰林院里没人敢劳烦沈修撰整理书库。当时还疑心传闻是假,想不到竟是真的?」
沈倬面不改色:「圣贤书理当放在心上,岂可在橱架上给虫子建窝筑巢?」
三人又说笑了一会儿,这才走到长榻边落座。李豫不客气地坐在榻上,顺道拉着沈倬一起,孙道明拉了一张椅子过来,斜对着李豫而坐。
李豫显得神态十分安详,对比之下,孙道明却是有些局促。
「学田一事,」李豫望着孙道明,微微一笑,说道:「草拟得如何?」
孙道明的口气有些迟疑:「微臣这几日与沈郎中筹画了一些,尚有许多细小关节不能决议。」
李豫点点头:「详细道来。」
「首要是米价粮价浮动不定,难以估量一座学舍需配几亩学田。再来,微臣与沈郎中皆以为,参用井田之法,地一方里画成九区,由八家各占百亩,以为私田,中间百亩则充作公田;不过,如此一来,为了奖励耕田兴学,宜免徵赋税。果真免徵赋税,那么,再来要考量的,便是如何授田。微臣本想,既然名为学田,应当授予州、县学舍中的子弟,但——」孙道明说到此处,将目光转向沈倬。
沈倬接着说道:「但是,如此一来,这些学子门衰祚薄的,家中孰能下田?若是授予田地,而使这些子弟忙于务农、无暇进学,岂不是违背了原先的美意?」
李豫紧蹙眉峰:「这倒是不好办。」
沈倬咬了咬嘴唇:「陛下,这件事,昭儿想——」
李豫眸子灼灼发亮,盯着沈倬:「昭儿怎么想?」
沈倬斟酌了一下词句:「昭儿想,吴中自古以来本多才子,而扬州于前朝本为富甲天下之地,自僖宗年间宣州军为祸,流血满于坊市,世人多为兵乱、生计所迫,隐于市井之间。应顺以来,虽常有振兴之议,却因水涝频繁,屡次耽搁。或许能藉口疏通河运,再提重修扬州,趁机招集流亡、奖励农桑,顺带兴办学田学舍。若是办得不好,损费微薄;要是办得好,再扩及淮南、江北诸州。」
沉默片刻,李豫把眼神投向孙道明:「道明以为如何?」
孙道明点点头:「也好,如今纸上谈兵,不如先行试办,再逐条修改。」随即又想到:「不过这扬州应让何人主持?」
还不待沈倬开口,李豫便含笑道:「昭儿想去扬州?」
沈倬讶异地睁圆了眼睛,「陛下知道?」
孙道明神情看来有些诧异。李豫笑了笑,说道:「你这小孩儿,若是不想去,哪里会提?」
沈倬沉默了一会儿,「小时候和爹娘一块儿住过扬州,后来爹爹殁了,离开扬州,便再也没回去过了。听娘亲说,那里花木扶疏、垂柳掩映。昭儿对柳树还有些印象,其他却是记不得了。」
孙道明有些了然。周氏养育沈倬这些年,母子相依为命,几个熟识的同僚之间都是晓得的。想来,去扬州应当较多考虑到周氏的心意,不过……「如此一来,短则两年,长则——」
沈倬有些难舍的看了一眼李豫,「昭儿知道的,可是娘亲总是……」
李豫反倒不介意这些似的,笑说:「听闻扬州多娇娃,『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昭儿此去扬州,回来大约姬妾成群了吧!」
沈倬脸一红,「昭儿才不会!」
李豫捏了捏沈倬细白晕红的脸颊,「昭儿此去扬州,朕下一道口谕给你,必定要每旬书信一封,一月三封,不可稍减。」
沈倬嘟嚷着,「说不定到时忙都忙不过来了,哪里有这样的闲工夫?」
「昭儿要是少了一封,朕即刻让张溯接你的职务,命你即刻回京。」
孙道明在一旁搭腔:「陛下这是仗势欺人呢!」
「朕是皇帝,所谓『抱法处势』,皇帝本来就是要仗势欺人的!」
沈倬一张嘴开合了几回,「哪有这道理?」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接下来该谈谈谁跟你一起到扬州赴任。」
沈倬撇过头去,「随陛下安排。」
「还使性子呢!不过让你写几个字。」
沈倬回过头来,「那『礼尚往来』,陛下也要写。每旬一封,一月三封,不可稍减。要是少了一封,昭儿这就挂冠离去,乘桴浮于海。」
李豫哈哈笑了两声,「好!就这么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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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了一阵,这才回到正事上。
孙道明首先开口了,「既然昭儿要去扬州,陛下,这事情,下官心里有些主意。」
「喔!说来听听!」
孙道明接着说:「下官想,昭儿此去,还是挂着工部查看田籍的名义去,这知县想跟陛下荐一个人,此人和昭儿是同年,后来发配蜀州做知县,可惜年轻气盛,得罪了顶头上司,今春回朝述职,如今还在等待吏部铨选。」
李豫皱了皱眉,「顾元。」
孙道明点点头,沈倬一脸茫然。
「此人朕倒是曾听罗忠提过。不过……」
孙道明紧接着说:「这顾元虽说是个有才干的人,如今得罪不少人,晾在吏部也将近半载,前些日子下官和他攀谈了几次,这人倒是有清云之志、目光长远的,去了扬州对他不啻是起死回生,肯定宵衣旰食、枵腹从公!」
李豫摇摇头,「朕怕他惹到的那些人从中掣肘,反倒不好办事。」
孙道明瞥了沈倬一眼,笑说:「人人都知道昭儿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哪里有人敢得罪?」又接着道:「陛下若是不放心,那就只好再跟一个人过去了。」
李豫挑眉,「还有谁?」
孙道明狡黠一笑,「此人和陛下极为亲密,交情匪浅,可说朝夕相伴,形影不离——」
「元时?」
李豫静了一会儿,失笑道:「哪里有地方父母官上任还带着内廷总管的?」
「陛下就不懂了,古有曹阿瞒挟天子以令诸侯,小孩儿没那么大的雄才,恐怕只能挟宦官以作威作福了。」
李豫沉默许久,笑道:「道明倒是想得周全。」
孙道明也笑道:「这样子让那些李洸那些老臣知道,又要『宠幸无度』之类直谏半天了。」
沈倬骤然红了脸:「什么宠幸、哪里……」
李豫摆摆手:「这也算不得什么,想汉武帝之于卫青、唐太宗之于魏徵,不也宠幸殊异吗?李洸这人就是爱唠叨,昭儿你说是不是?」
沈倬低下头,支支吾吾。
孙道明与李豫对看一眼,忽然转开话题道:「说到李洸大人,想陛下过去可是怕他怕得紧。沈郎中在翰林院中,想必也深有体会。」
沈倬终于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一点绯红,轻声问道:「陛下怎么怕李大人了?」
李豫讶异地看着沈倬:「怎么?昭儿不怕?」
沈倬憨憨地摇了摇头:「李大人平日十分和善,还常常指点昭儿,学问也好,昭儿亲近都来不及了,怎么会怕?」
孙道明啧啧惊叹。
李豫像是不经意似的,随口问道:「朕倒是好奇,那修罗一般严厉的李澄澹到了昭儿这里是如何的和善?」
沈倬敏锐地望着李豫,一股陌生的惊慌窜上心头。
李豫不改笑容:「昭儿说说,这李澄澹是如何的和善?」
书房里静了下来,残暑的热气从敞开的窗格间吹进阴凉的室内,院里的花草芳香丝丝缕缕地漂荡开来。良久以后,李豫道:「道明,朕渴了,你去吩咐送茶水来。」
好半天,君臣三人都不做声。最后,孙道明缓缓站起身来,躬身行礼:「微臣告退。」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沈倬看着孙道明的背影消失在屏风之后,回过头来见李豫神色竟是从来未见的严峻。
「昭儿……」李豫轻声唤道,执起沈倬的手。
沈倬一下子放松起来,迟疑片刻后,问道:「是昭儿做错什么吗?」
李豫淡淡一笑:「不是,昭儿没有做错。」
「那是李大人做错什么吗?」
李豫神色已然平静,沉默片刻,眸子里闪过一丝悲哀,终于叹道:「或许他并没有错。」
沈倬皱眉:「昭儿不懂。」
李豫轻笑了一下,抚摸着沈倬的手背:「昭儿,你还记得那年甘棠宴的事故吗?」
沈倬没有说话。
「当时朕临时起意,知道的人很少,李洸是其中之一……」
沈倬咬了咬嘴唇,李豫继续说下去:「隔日,在州桥,昭儿还记得吗?」
沈倬点点头。
「那天,朕也是临时起意的,知道的人……朕后来晓得,朕宣元时来的时候,宣旨的太监在路上遇到了李洸……」
沈倬睁大了眼睛。
「昭儿,上回在牡丹棚,侍卫发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地方。」
沈倬恍然:「那天陛下明明无事,却急着要走,是因为这样吗?」
李豫苦笑了一下:「一半是因为这样没错。」
沈倬想了想,惊诧地说道:「那牡丹棚——」
「是李洸带你去的吧!那『目连救母』,也是李洸带着你去看过,说朕一定喜欢的吧!」
沈倬白了脸,许久才嗫嚅道:「昭儿不晓得……」说着红了眼眶。
李豫将沈倬揽在怀里,温柔地轻抚着沈倬的背脊:「朕知道,昭儿不是有心的。朕本来不想你知道,朕总想着,要是昭儿永远不长大,那该有多好?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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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孙府前,李豫塞给沈倬一面入宫的令牌。
「朕知道昭儿无断袖之意,可朕却有分桃之思。此去扬州,或许一别经年。若是昭儿也有相思意,便持这令牌入宫。」说着,顿了一顿:「朕明知道你年纪还不大,男女情爱都未曾有过,但是——昭儿,朕会等你,你去扬州前,朕等你;你到了扬州,朕也等你;你从扬州回来述职,朕还是会等你。」
几日下来,这段话成了少年无法排解的心事。
到扬州赴任的日子已经订在岁末,随着离开中都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即使李豫说会等他,沈倬还是惶惑不安。以前虚应故事的诗赋都拿出来看,一会儿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便产生一股冲进宫城的冲动;一会儿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于是又却步了。
一日酉时,夕阳西下,沈倬正离开工部,便见到张溯站在庭中梧桐树下。
张溯年方二十二,文才极好,诗赋俱佳,且面如冠玉,唇若涂脂,眉清目朗,一时风动中都。说起来,张溯本来应该在建德十三年便来中都应省试的,若不是……沈倬胡思乱想着,走向梧桐树。
「从时哥哥怎么一个人站在此处?」
张溯猝然看见沈倬,吓了一跳:「是昭儿啊……」
沈倬歪着脑袋想了想:「孙大人礼部在另一头呢,从时哥哥莫非在等昭儿?」
张溯苦笑:「难怪陛下说:『昭儿真有杨主簿之捷悟,正合朕意。』」
三个月前,李豫偕同孙道明至通州考察州学。因张溯曾在州学读过书,便也一起跟上。至于沈倬?沈倬自己猜想,应该是帝王怕路上枯燥烦闷特意找来凑趣的吧!路上遇到一批读书人在茶楼里高堂阔论,说起自己为官必定如何如何的宏大抱负。李豫听着,忽然悄声问沈倬道:「昭儿怎么会想当官的呢?」
那时沈倬正捧着热茶喝,差点没烫到。李豫忙将他手里的茶盏接过,直叨念:「仔细些,茶水还烫。」
沈倬手里没了烫人的茶,嗫嚅道:「昭儿也没想过的——」
孙道明扬杨眉,张溯有些惊异。
「那时爹亲已经过世多年了,昭儿和娘亲寄居舅舅家,常常……反正,那时有个表兄说什么过了乡试就威风啦,昭儿就问娘亲说,什么是乡试。后来,想着左右无事,便和里正说一声,下了场。因为只当去见识看看的,也没想过当官什么的。等中了举人,舅舅家的人一时间毕恭毕敬起来,又听说当了官就会有俸银,有俸银就不用再住舅舅家了。刚开始只是这样想而已。」
沈倬低头说完,再抬头时,只见李豫冲着他笑:「刚开始是那般,现在呢?」
沈倬傻楞楞地:「后来、后来就……」然后盯着圣颜龙目,半晌才又道:「岂由爱顾之隆,使系仰之情深邪?」沈倬那时诵读的,正是杨修〈答临淄侯笺〉中的一段。
李豫哈哈大笑:「昭儿真有杨主簿之捷悟,正合朕意。」
那时沈倬耳际通红,坐在一旁的张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此刻两位少年才俊走出了朱雀门,往南不远便是州桥了。
沈倬见张溯似乎有什么心事,欲语还休的,也不打扰,只静静伴着张溯走上州桥。才刚踏上桥,眼角即瞥见一处卦摊,便停下脚步来,笑道:「虽说『尽人事,听天命』,但先问问天命应当也无妨吧!」说着便伸手指向卦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