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倬又沉默了一会儿,「昭儿还是担心。」
李豫伸手将沈倬揽得近一些,「昭儿还担心什么?」
「昭儿担心明日早朝会有人弹劾微臣,说微臣让陛下少了一截袖子。」
李豫一方面惊异地发现这个未通人事的少年竟有那样敏锐的心思,一方面竟又觉得沈倬说出这样的话来是理所当然。那些炽热的遐思绮念慢慢冷却下来,他以调笑般的语气说道:「昭儿放心,明日朕起了,一定也把你叫起,两片袖子绝对完好无缺,一根丝缕都不少。」
这一夜,两人都做了幸福而平静的梦。
沈倬梦见自己在摇晃的小舟上捕捉到一只青碧的蝴蝶;李豫梦见一片明镜般清澈光洁的湖水,湖边的枫叶都褪了色,只剩白茫茫的干净的天地。
29
早朝前,李豫目送沈倬前往翰林院,回过头来,内侍说:瑾妃临盆了。
李豫以慈圣宫之变为由,把三宫六院容易家宅不和、祸及朝堂说得冠冕堂皇,是以登基以来,后宫仅有三名妃子、一名昭仪、两名婕妤罢了。
瑾妃现在怀的是李豫第四胎子嗣,前面三胎俱是皇子,这一次李豫分外想要一个公主。他想着儿女双全,如此便足够了,再多的便不想要了。若是子嗣夭折,那也是天意;明宗圣德和武钦孝皇帝以养子即位,先前的璐王也是养子,或许新唐的江山社稷注定要养父子禅让才能安定也未可知。
早朝过后,年轻的皇帝在隆重的仪仗中退了朝,内侍又来报:瑾妃生出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公主。
李豫来不及撤下身上的礼服,便赶去探望自己唯一的女儿。
刚出生的孩子皱着丑陋的脸哭哭啼啼,李豫却感到那生命的嚎啕如此美丽动人。
他对有些失落的瑾妃安慰:「不要紧,以后还会有小皇子的。」瑾妃苍白的面容笑了一下,但实际上,只有李豫自己知道,他不可能再让瑾妃受孕。
一个县令妾室庶出的女儿,能封到妃子已经是极致,他不能让她再有任何立后立储的非分之想。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这个女人。李豫想。
多年以前,瑾妃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女,懵懂无知。李豫将她领进宫里,让她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给她华美的珠玉簪钗,看着她天真的笑靥慢慢地多了什么,用温柔的对待勾引出她内心深处的情愫。
他看着她的眼光由敬畏而向往而爱慕。
如今……李豫想起沈倬来,如今他也在对少年做一样可鄙的事。
回到北辰殿,寝宫里彷佛还留着少年的气息。李豫站着让宫人替他脱掉一身厚重的礼服。微风徐徐撩起浅绿色的纱帘,李豫朝窗外望去,阳光一闪闪洒上新绿的花木,折射出灿亮的光泽。
李豫瞧得入神。今日服侍更衣的太监是宫里的老人了,他顺着帝王的目光看向窗外,叹了一口气:「想陛下以前可顽皮了。」
「是吗?朕怎么记得自己幼时十分乖巧?」李豫颇感兴趣地问。
老太监笑着说道:「陛下不记得了。那时陛下还小。有一天,也是奴才服侍陛下更衣的,陛下忽然抢走宫女手上的外褂,光着脚丫就往外跑。奴才那时赶紧捧着靴子追了出去,陛下却扑通一声跳进开满荷花的池水里。」
李豫一怔:「这么说,朕好像有些记起来了。」
「陛下那时跳进池水里,浮在水面上,两手扑腾着要摘那刚开的荷花。奴才喊:落水了!陛下却对奴才说:别叫了,天都快给你叫垮了。奴才只好劝殿下快上来吧,殿下要荷花,奴才让下面的人去采。陛下还是不肯上岸,只说:那不行,这些凡俗要是玷污了荷花仙人可就罪过了。奴才想不透,哪里来的荷花仙人?那时陛下……」何公公说到此处,突然想起什么,浑身一震,跪了下去。
李豫心头一颤,勉强笑道:「起来吧!朕不怪你。」
先帝光宗李从厚在时,曾经赞美杜光宇:「行如龙行虎步,逸情高脱;艳如百叶芙蓉,菡萏照水……」
李豫挥退左右,深深叹了口气。
他或许心里不舒服,但总算还记得自己是个皇帝,只好坐到案前拿起奏摺来,一本一本地看着。中间王元时上过几次茶,李豫都不怎么动它。这让王元时感到万分不安。
好不容易挨到午时,王元时轻声细语地问:「陛下是否用膳?」
李豫点点头,管膳的太监赶紧在一旁偏殿将盘、碟、碗、筷一一摆好。李豫随意夹了两口,便放下筷子。往日的梦魇始终纠缠着他,使他无法轻松起来。「撤了。」终于,李豫烦躁地放下筷子,踱出殿外。王元时有些焦急地跟在后面,正要开口问,李豫已苦笑道:「元时,朕只是天气太热,心里烦闷。出去走一会儿就回来了。」
李豫信步沿着檐廊而行,再往前走,过了太液池,便是翰林院了。
这一天,李豫下了诏令。原礼部尚书吴铮迁刑部尚书,礼部尚书一职补了原仪制清吏司郎中孙道明,在翰林院中一蹲五年的翰林院修撰陈启昂终于提为户部度支司郎中,翰林院修撰沈倬则发配至工部屯田司。严格说来,这可说是这几年来难得没有引起任何非议的一次授官了。
礼部那铁石心肠的尚书总算到了他该去的地方了。
阎罗模样的郎中虽然成了阎罗模样的尚书,但也算在意料之内。
陈启昂算数了得,放在户部度支司正好。
沈倬当年以「深谙民生日用」深受帝王青睐,管理田垦事宜也算才尽其用。
没有人不满意,除了皇帝本人。
李豫踱到了殿门外。三年来,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习惯地让王元时去翰林院叫人。而如今,明明只差那么一小段路,李豫却停在此处。
王元时在一旁问:「陛下,要不要宣……」
李豫摆了摆手:「不了。回宫去。」
王元时赶紧将身边的小太监遣去准备回北辰殿。
这时,他听见年轻的帝王用着历尽沧桑的语气问:「元时,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我们捡到了一只小花猫?」
王元时眨巴着脸,有些疑惑:「陛下怎么想起那只猫?」
李豫仰首看向蔚蓝的天空,眯了眯眼睛,说:「那只花猫,后来溺死在拱宸门那里的御沟了。」
王元时大吃一惊:「怎、怎么……奴才、那时候、那时候不是——」
「不是说自己跑不见的吗?」李豫笑了笑:「那时朕是这么说的吗?元时?」
30
王元时顿时心慌意乱,不知该怎么回话。
「这么多人都盼望着朕死。那天从太液池摘了荷花,本想从拱宸门溜出去,到驸马府送给……,但是就快走到门那里去的时候,一个魁梧的宫女怀里持着匕首扑了过来,那小花猫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口咬在那宫女手上,那宫女一挥手,把花猫甩进了御沟里。」
王元时咬紧了牙关,竟说不出话来。
「元时,那时候,朕只跟一个人说过会从拱宸门溜出去。元时,你可曾记得那人是谁?」
李豫记得幼时母后谆谆教诲:作为天下之主,要记得,越是喜欢的东西,越是要藏到隐密的地方去。所以,在他完全掌握权力以前,他将王元时藏在宫门外;而在他富有天下的时候,他决心将沈倬藏在翰林院。只是,前者因为童稚时不够缜密的心思而败露;后者则因为臣服于内心的欲念而中断。
「元时,朕提起这件事情,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李豫说着,将跪伏在地上的幼年玩伴扶了起来。
「元时,朕说起这件事,是为了让你知道,朕从来没有怪过你。」
王元时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年轻的君王,哽咽地说道:「奴才曾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万死难辞其咎。即使陛下不怪罪奴才,奴才也不能原谅自己。」
李豫淡淡一笑:「元时,放下吧!都过去了!何况一开始本来就是朕的疏忽,将秘密透露给不该透露的人,才使得对方有了可乘之机。一个小黄门如何斗得过那些权贵?那时孤做了什么、想做什么只告诉你,他们想知道孤做了什么、想做什么自然也只能问你。你只是让孤连累了。」
「不,殿下,元时有罪。」王元时忍不住流下泪来。
李豫长叹一声:「若说有罪,孤何尝无罪?」
「殿下?」
「元时,你知道的,明知道母后心里不高兴,孤还是盼望着一个弟弟或妹妹的出生。他生下来的那天,满宫苑里的荷花似乎都开了;他死的那一天,太液池上只有污浊的血水,半点荷叶都不见了。已经死去的人永远也活不过来了,元时,你知道吗?明明了解这个道理,孤还是经常作着各式各样的梦,梦见他一天一天地长大,会爬、会走、会读书、会写字——」
李豫笑了一下,「元时,孤还梦见那傻孩子下水捉螃蟹,让螃蟹螫了一下;梦见过他躲在墙角,蹲在墙角的阴影里哭哭啼啼;梦见他头上顶着一大片荷叶,手里剥着莲子;还梦见他拉起竹帘,从窗棂间冲着孤笑,乌黑的眼睛弯成月牙似的形状……元时,孤每回看见沈倬,都好像看见了他。孤喊他『昭儿』,渐渐的都快不清楚喊的到底是哪个『昭儿』。」
此时王元时已泣不成声。
李豫低垂着眼帘,停顿了一下,忽然又笑着开口:「元时,你知道『尸位素餐』这个词的意思吗?」
王元时流着泪点头。
「古时候祭祀,会在子孙中选一个相貌和死去祖宗相似的人,让这人端坐堂上,享受亲友的祭拜。这个人,就是所谓的『尸』。说到底,他不过是死去人的替身,而非真正的鬼魂附体。孤从前以为,那些啼哭祭拜的人真是可笑,但是到了今天,孤竟然、竟然也想做一样的事情了。」
王元时抬头看着年轻帝王自嘲的笑容,心头浮起不祥的感觉。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出现许多人的面容,最后停在雍王府的角门边,一个梳着双髻的孩童用一种明亮而好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你说怎样才能将一个人永远地留在身边,不离不弃呢?」
王元时木然地缓缓摇头。
「元时,孤告诉你,那只有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李豫又是一笑,王元时心头跟着一震。
这时候,方才准备车驾遣退的小太监已经回来,后面跟着一串宫人銮驾。王元时发现自己的失态,赶紧抹了抹脸,虚扶着李豫上车。
临上车前,李豫突然回头问了:「元时,那本叫《枉然记》的传奇,最早是谁告诉你的?」
王元时不明白李豫的用意,想了一下,照实说:「一次到翰林院宣沈大人晋见,遇到了李大人——」
「李洸?」
「是。」
李豫平静地上了车,坐在车驾上,彷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
此时方到未时,日正当中,彷佛能照亮所有隐密的角落。但在王元时眼中,这不是光明的旭日,却是黄昏的前兆。
31
前朝顾况戏弄白居易「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在沈倬看来,中都的柴米油盐堪比昔日的长安,房价自然也不便宜。三年前,沈倬带着母亲在中都住下,考量手边的银钱有限,自然只能买到那种乏人问津的老宅邸来修缮。好在沈倬本是个务实的人,他从小和母亲住在环堵萧然的陋室中,对于房子的要求实在不大。很快便物色到一处荒废的小宅子。
格局倒是不错:座西北、向东南。一间耳房用做书房。又考虑到沈倬当差后须早起,便住进东北边厢房。西南边既温暖又不至于晒多太阳,则留给母亲。垂花门已经残破倾颓,沈倬想了想,直接打掉,将二进院拆成了简单的四合院。倒座房精心修缮了一番,总算完事。
乔迁不久,李豫便谎称翰林院同僚登门拜访了。
只见如意门开着,一派「夜不闭户」的架式。
进了门,影壁上空空如也,一旁也没有什么盆景,只有一只大狗「汪」了一声。沈倬很认真地对那只狗说:「这是如之哥哥,来打声招呼。」那狗很有礼貌地对着李豫「汪」了一声;接着抬头,对李豫说道:「这是我家乡的亲人,叫做大黄。」李豫嘴角动了一下,见那狗盯着自己,便拱手为礼,那狗又「汪」了一声。
李豫先前知道沈倬打掉垂花门一事,走进外院时倒没有惊讶。只是看着崭新的、正炊烟袅袅的庖厨,一时无言以对。沈倬很自在地解释:「这是我娘亲的大灶。」
原来的外院挖了一个池子,李豫点点头,这倒有几分江南园林的情趣了,没想沈倬却很得意地开口:「我放了许多鱼苗下去,估计秋天就肥了。」语毕,还露出一片垂涎向往的表情。
垂花门不在,原来的外院接着内院,李豫放眼望去,倒抽了一口气。中间十字形的砖面铺道成了富有乡间风味的铺石小径,小径之外全成了菜园,架起了瓜架。院子里还有一只白色的母鸡嚣张地溜躂,沈倬大喊了一声:「大毛!」那母鸡便蹭过来,好不欢快!
李豫想起自己那句「深谙民生日用」的评价,真是贴切至极。
沈倬的园子里种的自然都是一些常用又好养的菜,有可腌制的香萎、韭菜之类,也有耐寒的荠菜,角落阴湿之处则种了些鱼腥草。沈倬想着龙眼有「开胃益脾」的功效,对母亲的身体极好,又在耳房前的小院落种了两株龙眼;枇杷能「和胃降气,止咳化痰」,也种了一株下去。
当然,一开始播种、移株这些都是请修缮宅院的工匠帮忙的。那些工匠也热心,直说沈倬孝顺,弄了菜园让母亲高兴。这些话一传十,十传百,没有几日,中都里的人都晓得了小状元在府里建造鱼池菜园,体贴亲意。冲着「孝亲」的美名,有些士大夫之家竟然也纷纷效仿,研究起如何种植莴苣、白菜的问题。
多年以后,李豫还经常拿沈倬取笑:「他人『孤城西北起高楼,碧瓦朱甍照城郭』;昭儿却是『掘沟引水浇蔬圃,插竹为篱护药苗』。」沈倬便升任工部屯田司郎中。消息传出去,听者莫不啧啧赞叹「陛下圣明」。
自从升任工部之后,沈倬便不曾再见过李豫了。
常朝仅有正四品以上官员方能进入文德殿议事,像工部屯田司郎中这样微薄的小吏,仅能站在殿外朝拜。年少的沈倬头一回意识到官职品级的重要性。
无论他如何想见九重宫阙上的那人,都仅能在脑海里重复勾勒着对方的五官。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会不会,直到有一天,自己就这样在光阴的消磨中渐渐忘却了那人的面容呢?连带忘却了他厚实手掌传来的热度与温柔的笑靥!
十七岁的沈倬已经隐隐约约分辨出昔日与帝王接席而坐的喜悦,那不只是敬畏与崇拜,那是更深的……
更深的,道不清、说不明的眷恋。
这日,七月七,正巧逢着休沐。沈倬已约好去孙府商议要事,便向周氏说了一声后往孙府去了。
李豫登基后主要的治国总纲是「澄清吏治」。
第一步杜绝贡举中种种的徇私舞弊;第二步则起用寒门,削弱世族。
寒门子弟读书艰难,一方面是缺乏家学,一方面是碍于生计。因此,两个月前,李豫带着几个心腹近臣前往通州考察学政。
此处的通州并非前朝诗人元稹左迁的通州,而是指惠民河东南方运河末端的潞县,又称北通州。从惠民河顺着春末丰沛的水势而下,船行两日可到。此行果然不出李豫所料,所谓州学只是徒有其名,学舍中多为衣食温饱的世族子弟,而真正需要从师问学的寒门都忙于生计,无暇来州学舍听讲。
回程坐在船舱之中,看着浩荡的河水,想起万民生计、家国天下,李豫不由得感到一阵倦怠。
孙道明先提出他的见解:「或许可发配米粮给那些乡试中成绩卓着的子弟?」
李豫摇头:「不妥。」
沈倬没有说话,张溯欲言又止。
李豫看张溯想问又不敢说话的样子,笑着解释道:「第一、若是只发予乡试中成绩卓着者,恐怕大半还是让世家子弟尽收囊中;第二、若是指名发予寒门子弟,又恐怕世族非议;第三、户部恐怕拨不出如此多的银两。」
张溯恍然大悟。
李豫转向沈倬:「昭儿说说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