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却笑了起来:「昭儿,昭儿……莫不是因果轮回?岂不是上天的果报!」
「如之!放下吧!过去的已经过去,他不是他。」
「可我觉得他是!」
「不!他死了!那孩子死了!」
李豫猛地喊道:「我知道他死了!我亲手掐死他的。他的脖子嗑喀一声就折了,断了气了,活不过来了!」
李惠明脸色惨白,呐呐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他死了!我只是想……」想什么呢?
李豫在心里说:只是想让自己作一场虚假的、不可能成真的梦。
26
中兴十年,岁次丁未,羊年,李豫十二岁。
李豫记得同父异母的胞弟、已故皇二子出生的那天清晨,明亮的日光照耀着东宫朱红漆彩的窗格,乌黑的天空渐明渐亮。他一如往常地张着手,在太监、宫女的服侍下穿上沉甸甸的朝服:先是白纱中禅,围上白裙襦、红纱裙,穿上白袜黑舃,上身再套上内里大红色的交领黑滚边绛纱袍,围上绛纱蔽膝,配白色方心曲领、黑组大双绶,垂山玄玉大佩,最后系戴十八梁的远游冠——新唐礼制,等级最高的礼冠为十二旒的冕冠,其次为帝王常朝时戴的二十四梁通天冠,其次是帝王于会盟、田猎时戴的五彩玉白鹿皮弁,再其次方是作为太子、诸侯朝服的十八梁远游冠。
李豫作为东宫之主,有着全天下最尊贵的身分,更有着全天下最尊贵的血统:他的父皇李从厚是明宗的亲子;他的母后李惠明是明宗养子潞王李从珂之女,在长兴年间曾封为赵国公主,如今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在阳光照亮寝宫前,李豫已穿戴整齐,在太监的簇拥下走出宫门,坐进朱轮华盖的安车。清晨的薄雾散去,他可以仰望一行白色的鸿鸟低低掠过屋脊上的鸱吻,及雀鸟停伫于辇道两侧巍峨的朱红宫墙之上;可以低头细查雕刻着龙纹与云纹的汉白玉陛石,及束腰莲花纹而上下枋皆饰以梚花结带纹的须弥座。他可以听见马蹄达达、车轮辚辚、黄莺啾啾,感受到微凉的晨风徐徐。安车穿过迎阳门、临华门,路经景福、延和两殿,停在了崇政殿。
此时是五更天,应是常朝的时候,百官应聚集在文德殿朝拜天子;但早在一年前,光宗便让连年奔波征战而留下的种种宿疾拖垮了单薄的身躯,缠绵病榻,只能以太子监国理政。李豫以不敢僭越为理由,敲定了距离东宫较近的崇政殿作为朝会之所。
李豫下了安车,往前走了两步,一阵南风吹拂,他突然停下脚步,侧首问道:「这是什么气味?」
「殿下闻到的,约莫是太液池的芙蓉吧!」一个太监腆着笑脸答道。
李豫这才想到,近日忙于政务,竟不知不觉已到了荷花盛开的初伏!
即便私底下文武大臣如何欣慰于年幼储君高贵的仪表、聪慧的天资、好学的性情,种种赞美的言语都在李皇后的谕旨下杜绝于宫墙之外,凡有颂扬太子者,均视同巧言奸佞,拖至西华门外杖责二十。十二岁的太子监国不知道母后的这道诏令,无从得知百官对他的称许,只能一方面沮丧地检讨自己的作为,一方面愈加勤勉于政事。
退朝后,李豫一般先向生母李皇后请安,再至孔皇后处问候,不过这日却让宫人挡在孔皇后寝宫门外。宫人说,已经怀胎九个多月的孔皇后羊水破了。
李豫心想: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虽非同母所出,李豫还是有些期待这个唯一的手足来到世上。
请安之后,李豫这才回到东宫,更换常服后来到偏殿。宦官在偏殿备有樱桃饆饠、羊肉荤馅蒸饼等,李豫吃了两口,突然觉得没有胃口,便让人撤下,自己走到书房批阅奏章。
巳时一刻,杜光宇过来讲授经史。
阳光炽热,宫城内的大小池塘与御沟皆盛开着雪白的、淡黄的、粉红的、嫩绿的、深红的荷花。李豫坐在东宫的书房,四面的隔子门都卸下了,凉爽的风徐徐缓缓吹进斗室。自早晨闻到那清新的香气后,李豫总觉得这股气息萦绕在鼻尖,扰乱着他、令他的思绪断断续续地飘向孔皇后的宫殿。
就在李豫神思荡漾之际,杜光宇停下片刻,说道:「殿下的心乱了。」
年幼的李豫感到十分羞愧,赧红着耳际;身为未来的君主,理应将全副心神放在百姓身上,「乐以天下,忧以天下」,母后、舅舅、姑父都是这样勉励着自己的,可自己竟由着那小小的对于手足的盼望而在授课时分神!
那天,杜光宇这么问了:「殿下在想什么?」
李豫垂头,嗫嚅地问道:「姑父——」李豫见杜光宇并没有指正的意思,便放胆问道:「姑父如何让自己的心不乱呢?」
杜光宇默然片刻,淡淡地开口:「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
当时李豫没有参透,这句话成了他难以解开的迷障。
此际,建德十六年,李豫走出等觉院,向沈倬说道:「走吧。回去了。」拉着沈倬要上马车,沈倬却在马车旁止住了脚,担忧地望着李豫。
他们在黑夜中互相凝视,似乎一下子就能看近对方灵魂深处,却又好似什么也看不到。
此时明月已从天边升起,洒了一地如水的月色。李豫忽然吟道:「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沈倬打量了李豫的神色,小心地问:「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李豫听罢,半晌没有说话,这才转身踏上了车,回头伸手给沈倬:「先上来再说。」将沈倬拉进车里。
进到车内,与李豫相对坐在狭小的车里,沈倬反而不知该怎么说出口了。反倒是李豫忽然说道:「客心何事转凄然?或许是因为『世事波上舟,淞洄安得住?』」
这首诗是韦应物所作,前两句是「今朝为此别,何处还相遇」,沈倬想着那让李豫称呼「母后」的尼姑,有些明白此刻李豫心情烦闷的原因。「陛下烦忧,是因为『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沈倬试探的问。
李豫没有回答,却掀开车窗上遮蔽的罗帷,「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卧车疾驶,夏夜里四处是鸣叫的虫声。沈倬看不清李豫的脸,只感到那话语间无力的苍白。是什么让向来带笑的君王忧愁的呢?他心里想着,嘴里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正在心烦意乱之际,又听见李豫说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昭儿,朕只是凡人,虽富有四海,却终究有些难以成全之事。」接着转过头来,执起沈倬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昭儿,朕的心太乱了,它总是静不下来。」
「……」沈倬低下头去,昏暗的视线中,他只感觉掌心熨热的起伏、颈侧拂过帝王的呼吸,还来不及多想,已脱口而出:「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李豫身躯一震。那年六月的阳光、六月的荷花香、六月的东宫,六月的……
「佛言,善哉善哉,须菩提,如汝所说,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汝今谛听,当为汝说,善男子,善女子,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六月,他刚用完午膳,小太监来报,孔皇后身下了一个男娃娃。他曾经那样喜悦地迎接这唯一的手足的降生,满心盼望着……
「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沈倬才刚说完最后一个心字,便让帝王抱在怀里。他一时惊慌地颤抖起来,「陛下?」
李豫却只是喃喃自语:「昭儿。昭儿。昭儿……」
霎时间,沈倬清晰地浮现了一种感觉,紧紧搂着自己的这个人,他真正想拥抱的人大约是另一个陌生的人吧!但是沈倬还是轻声地许诺:「昭儿在这里。陛下,昭儿永远都在这里。」
中兴十年,李豫瞒着母后,溜进孔皇后寝宫的偏殿,他掀开薄薄的纱帐,看到一个白胖胖的婴儿睁着比夜空更加漆黑的双瞳。那孩子冲李豫一笑,双眼弯成月牙形状,竟比天上的明月更亮、更蛊惑人心……
27
已故皇二子李昭生于丁未年丁未月庚午日壬午时。
三朝洗儿那天,久病的光宗难得露出平和恬静的笑容,哑着嗓子下旨:「赐洗儿果、金银钱、银叶坐子、金银铤子。」还拖着破败的身躯到孔皇后处逗弄初生的婴儿。那天李豫与生母李皇后自然也到了。回想起来,在李豫记忆中,从来不曾见过那总是眉头深锁的父皇笑得如此愉悦。
芳草如茵,粉蝶翩翩。李豫好奇地看着几个宫人端着偌大的金盆,安置到芭蕉树下,里面的水据说已经用虎骨熬过。紧闭着眼睛、皱着红通通小脸的婴儿让乳母从宫殿抱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盆里。光宗含笑往盆里添冷水,一旁宫人唱道:「流水长长,瓜瓞绵绵。」接着又将姜、葱投入水中,宫人再唱道:「姜芋充茂,强健聪慧。」这时乳母才依序洗了婴儿的双眼、鼻子、嘴唇,一边念道:「开天眼、点龙鼻、开龙口。」
李豫看这些花样有趣,悄声问身边的李皇后:「母后,孩儿洗三时也是这样吗?」李皇后神情一僵,转头看了李豫一眼,却不说话。
这时婴儿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包进朱红色的襁褓里了。明亮的阳光穿过芭蕉叶洒在李昭的额间,光宗爱怜地抚摸着婴儿柔软稚嫩的脸颊,笑道:「『明明日月光,何所不光昭?』,就单名『昭』吧!」
李豫听了,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名字是舅舅取的,说是卜了一个卦:「豫,顺以动,故天地如之。」因此单名「豫」,双字「如之」。那是清泰三年立冬,光宗正在剿除潞王党羽的途中,李皇后大着肚子住在已经残破的洛阳,身边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嬷嬷。李豫哇哇落地时,听说连断开脐带的干净的剪子也没有,更别说温水了,幸好雍王及时带着侍女赶来……
李豫怯怯地瞥了母亲一眼:这样说来,大约也没有什么洗三的……
之后几天,请安的时候李豫绝口不敢提起关于弟弟李昭的只字片语,李皇后也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虽说如此,当李豫诵读到《诗经》里「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之句,还是忍不住想起那包在襁褓里的身躯、额间一抹阳光的婴孩面容。
几日后,大暑,大长公主怀抱着早李昭两天出生的小表弟来到宫里,孔皇后也休养得差不多了,于是内眷都聚集到后苑里。李豫听太监说,李昭让人抱到后苑,竟哭个不停,只好又抱回祥云宫的偏殿。
对生母的体谅与对手足亲近的情感在心中交战着,最后李豫还是藉口支开服恃的宦官,独自来到孔皇后的祥云宫。
那些太监、宫女见到李豫都略显惊慌,李豫和煦一笑:「本宫听说弟弟方才哭闹不休,此时可睡下了?」
乳母慌忙跑了出来,还没答话,里头一阵嘹亮的哭声,乳母吓得通地一声跪了下去,李豫赶紧虚扶她一把:「没事,本宫只想看看弟弟如何。」语毕,便迳自踩着稳健的步伐踏入偏殿。
李昭穿着锦绣小袍,哭得满脸通红,李豫纳闷道:「弟弟这是怎么了?」
乳母却只是仓皇地摇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李豫有些不高兴。往前靠过去,仔细端详,李昭头上的胎毛似乎比洗三那时更浓密了。不知怎么的,李豫忽然忆起以前偷偷养着的小花猫,每回拿个绳子什么的在它眼前晃,它便高兴地左蹦右跳。想了想,便伸手在身上胡乱一摸,只摸出一枚青玉。
李豫从腰间解下青玉,提拉着丝绳在李昭头上摇晃。夏季燠热,阁子门都卸下了,日光照射在雕刻圆润流畅的青玉上,折射出一闪一闪晶莹的光芒。李昭渐渐停住了哭声,睁着乌黑圆润的大眼,小手摆动着似乎想抓住那枚荡来荡去的青玉,嘴里吐着泡泡,咿咿呀呀地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这一日,李豫在宫人不注意的时候,将丝绳系上李昭的颈项,把青玉塞进襁褓之中。李昭似乎很开心,冲着李豫直笑。
这笑容,大约是李昭在年少的李豫心中留下的最美好的印象。
28
李豫心中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卑劣的人。
幼时他曾养在雍王府一段日子,在那壮美的宫邸中,带着一身战场拼搏出来的杀气的舅舅总是耳提面命地说:「豫儿长大了,要当个好皇帝。」
「什么样才算是好皇帝?」
那时雍王李重美是这样对他说的:「要懂得忍,要能够忍常人所不能忍。要懂得狠,对仇敌要狠,对亲人要狠,对自己更要狠。」
当李豫将手放在李昭的颈子上时,他以为这样就是了;但是回过头来想,他其实是无法忍受父皇的憎恨而将罪愆归因于一个无辜的婴孩罢了。
他的狠,只狠在仇敌与亲人身上,却做不到对自己狠。
此际卧车已驶进中都,奔驰在御道上。李豫的怀里抱着沈倬温暖的、柔软的身躯,他感觉怀中的少年温驯地像顺毛的幼猫,这样的想像让他更加无法放手。漆黑的车内,他的眼睛却好像能看见沈倬闪烁着天真纯粹光芒的双眸,鼻间全是少年干净的气息。就在卧车停下的那一刻,李豫感到一阵颤动,内心涌起了一股想要获得什么、留住什么的欲念。
他为这样赤裸的欲念感到罪恶,几番挣扎后仍难以按捺。
「陛下,到宫门了。」
李豫慢慢放开沈倬,车外等候的宫人手里提着的灯光微弱地照进车里。李豫捧着沈倬的脸,在黑夜中勾勒着少年清秀的眉眼,竟有些失魂落魄起来。他听见自己柔声的说:「夜也深了,昭儿今夜宿在宫里吧!」
沈倬眨了眨眼睛,目光落在李豫微笑的脸庞上。
「昔汉光武帝与严子陵同榻,今日昭儿可愿意与朕同衾?」
还不待沈倬回话,李豫已牵着他下了车,坐上前往北辰殿的鸾舆。深夜之中的宫殿只是一片黑压压的建筑,看不清那些白日里争奇斗巧的亭台楼阁。
李豫让宫女卷起车驾的帘幕,车内立刻涌进凉爽的清风。车驾弯弯绕绕,不知不觉间,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李豫牵引着沈倬踏进精致而辉煌的庭院,走进巍峨的寝殿。
沈倬低着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李豫回头一笑,「昭儿别怕,就当自己家。」
沈倬小声嗫嚅:「昭儿的家比起这里来,可差得远了。」
李豫哈哈大笑,宫殿中一下子充满了帝王欢快的笑声。
等君臣两人都梳洗完毕,用了一些点心,已经过子时了。李豫挥退服侍的宫人,将沈倬带往床榻边。
「睡吧!明日还须早起。」李豫哄道。
三年来,李豫和沈倬之间从陌生而熟悉,获得了超越君臣分际的相知之情。听李豫这样一说,沈倬也就迷迷糊糊地睡到了龙榻上。一开始只觉得那衾被上、床帷上的织绣特别繁复多彩,后来渐渐又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他在心里欺骗着自己:这没有什么的,蜀汉时刘备也常与大臣同榻而眠,指不定还和孔明先生一起睡过很多很多遍……
李豫自然不晓得沈倬内心正天马行空地乱想着。他侧身看着僵硬地躺在自己身边的少年,不觉有些好笑。「昭儿在紧张什么呢?」
沈倬把身体侧向李豫,说道:「好像,这样不是很好。」
「什么不好?」
「昭儿睡在这里,不是很好。」
「为什么?」
「这是皇帝的床。」
李豫愣了一下。他从小见过各色的女人让内侍赤裸裸地送进父皇的寝宫,只要父皇说一声「今夜留下吧」,那些女人便欣喜若狂。等李豫自己也有了嫔妃后,常觉得那些女人争的或许不是一个男人,而是这张华贵的床。她们可以在这张床上满足心里不可诉之于口的渴求。
李豫从来没想过,这是一张「只能皇帝睡」的床。但是他又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沈倬「这张床很多人都爬上来过」。
李豫想了想,低声笑了一下,「现在也是昭儿的床了。」
沈倬沉默了一会儿,「昭儿担心。」
「担心什么?」
「昭儿担心明日早朝,会有太史官说客星犯帝座。」
「朕会说,那是朕与严子陵同榻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