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十月十五圣寿节这天,此事仍旧毫无下文。本应举国欢庆的日子,为了填补太仓粟遗失的损失,只能下旨皇城内撙节用度,取消一切宴饮。只有尚食局在帝王的早膳多准备了一品银丝挂面,权当祝贺。
不过,实际上李豫并没有机会吃到这碗挂面。
大朝结束后,一个太监传中兴皇太后懿旨:让李豫速至慈圣宫。
李豫永远记得这天,正值青春年少的自己一边走向慈圣宫,一边观赏着凋落残败的初冬风景,感受着令人发愁的凄迷而见景伤情。「陛下,太后等着呢!」旁边的宦官,已不记得是谁了,这样催促着。李豫颇为不耐烦地回头喝道:「朕知道!」然后孩子气地用力踩着步道上的青石。
左右自然战战兢兢,不敢再多说什么。
不久,这样的怒气很快便消散了!李豫疑惑地打量着似乎比平常更加多的守卫,原先固若金汤的慈圣宫此刻彷佛一座即将与敌军交战的堡垒。
中兴皇太后立在宫门前等着他。
「母后?这是怎么了?」
然而,他那向来慈爱和煦的母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太仓粟的去向,你可查清楚了?」
李豫自然摇头。
「不用再查了。」中兴太后说了这么一句,李豫正讶异着,忽然听见慈圣宫里传出婴儿嘹亮的哭声。
「是弟弟。」李豫一听声音,立刻联想起这个仅见过两次面的幼弟李昭。果然,李豫在偏殿里见到哇哇大哭、哭得脸都红了的婴孩。他直觉地想去抱起弟弟,母后却按住他的手。
「母后……」
「等一会儿,母后让你看一样东西,你再想想,要不要这个弟弟。」
一连串的反常让李豫感到万分不安,但是帝王的身分让他不能表现任何的慌乱。他不懂「要不要这个弟弟」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他的弟弟啊!是父皇驾崩前挂念的幼子!这怎么是他自己能决定要或不要的呢?
李豫揣着不安的情绪跟着母后来到桌案前,案上静静搁着明黄绢质的诏书,他往前踏出一步,遗诏里的每个字都像残酷的鞭子打在他的心上,诏书上是这样写的:
「朕只事九庙,君临四海,常思祖宗之缔业艰难,夙夜忧勤,聿修大政,自谓励精未已,治平可期。自夏以来,感数之有穷,圣贤所同,惟怀懿图,宜有顾托。二皇子昭,虽幼,然其母族孔氏性禀宽和,忍辱负重,辅弼朕于危难之际。而乱党潞王等人,窃占君位,其女赵国公主挟兵权之利,有武氏之祸患。故谋废太子豫,立幼子昭,使登大位。大长公主及驸马杜卿宜尽辅弼之职,扫除贼党,光我新唐家业。授废黜之权,以摄政事。家国天下,奚以托之。咨尔将相卿士,内外之臣,敬保我子,缉宁邦家,无违朕意。」
过去,李豫只暗自觉得父皇对自己不喜,却不知道,原来那是恨。
父皇恨潞王,恨潞王的女儿,恨身为潞王外孙的自己。
最让他绝望的是,诏书里交待要「扫除贼党」的,竟然是自己向来亲近的姑父。
李豫红着眼,看着中兴太后,哽咽地问道:「母后,孩儿做错了什么?」
20
沈倬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最平静无波的,莫过于建德十三年至建德十六年之间在翰林院里的日子。
「六月六,请姑姑」,传说晋国宰相狐偃功高而骄横,刚愎自用,气死了女儿亲家赵衰。赵衰的儿子也就是狐偃的女婿,想趁着晋国粮荒之际,藉口放粮,和狐偃说定六月六日这天回家过寿,打算在祝寿时谋求机会、刺杀丈人,为父亲赵衰报仇。狐偃的女儿知道丈夫的计划,于心不忍,最终跑回娘家,告诉母亲。此时,狐偃于放粮期间正好目睹百姓疾苦,体悟到自己的错误,又得知女婿将要刺杀自己的消息,于是幡然悔悟,在六月六日这天登门向女婿赔罪,翁婿和好,比往常更加亲善。为了记住教训,往后每年六月六日,狐偃都将女儿女婿接回娘家,一方面为了阖家团聚,一方面也藉着女婿之口了解民情。狐偃悔过的事迹传到了民间,百姓争相仿效,逐渐形成了「请姑姑」的习俗。
而在新唐,六月六日不但盛行「请姑姑」,还流行「晒衣物」、「沐于河」。
转眼间,已到了建德十六年了!
六月六日,时序正值盛夏,有些人家忙着宴请女儿、女婿,有些人家忙着翻晒衣服、书籍,还有些人家将猫犬牲畜牵到河边清洁,一些妇女也赶着这一天沐发。宫中法度严谨,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猫狗与女人一块儿沐浴的盛况,不过晒晒銮舆、仪仗而已。
至于翰林院,那真是忙到不可开交了!光是将御制诗文、经籍史传、文书奏章等搬运到外头晾晒,便是一件浩大的工程,更何况还要小心这些宝贵的经卷破损、遗失、遭窃。
从宫里调来的宦官在翰林院忙进忙出,沈倬站在烈日之下,一边指挥着,一边顺便清点库藏。整个翰林院,只有李洸因为年纪实在太大了,皇帝特别下了口谕,让老学士在树下乘凉。其他人莫不顶着炎热的日光,汗水沿着修长的颈子没入衣领之中,没一会儿,便浸透了衣衫。沈倬见王恕、吴进等上峰都率先脱下朝服,也耐不住热来,只穿了一件里衣在院中像苍蝇似的转来转去。
这一年,沈倬已经十七岁了。蜕去孩童般的稚气,一身令人尊敬的书卷味配上清秀的五官,也算是个翩翩少年郎。
「沈修撰,陛下召请。」沈倬本来正帮忙接过一叠泛黄的文书,听得这一声,吓一个松了手,文簿散落一地,一旁的小太监连忙帮着捡起。沈倬回头一看,原来是李豫的近侍王元时。三年前,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黄门忽然窜起,直升侍殿头内侍,还曾引来不少舆论非议,至今仍常常有人当面有意无意地嘲讽。沈倬却深知九重宫阙之上那人对王元时异常信任,不敢随意怠慢。
王元时好笑地看沈倬慌慌张张地找到朝服披上,打趣道:「莫要慌张,沈修撰若是忙,便慢上几个时辰也行。」李豫当然不可能交代这样的话,是以沈倬听后非但没有缓下来,反而更急了。
好不容易穿戴整齐,沈倬向李洸说了一声,便跟着王元时前去见驾。路上,还不安地闻了闻自己的襟袖,生怕有那么一丝汗味惊扰了天子。
王元时看见沈倬的举动,觉得好笑。
整座中都格局由外而内分别为:外城、内城、皇城、宫城。一般衙门及掌管中都之官署设于内城,六部办事处设于皇城,翰林院、社稷、太庙设于宫城之内。每日五更,百官由西华门进入皇城,翰林院中人则迳行由东华门转宣佑门进入宫城。宣佑门以西是御苑;御苑中心的中央太液池按照一池三山的意境构成,绕池设有二十四座楼、堂、亭、轩、榭等象征二十四节气循环、生生不息;御苑以西是紫宸殿,本为庆贺祥瑞之用,后来改为帝王下朝后宣召官员议事的书房;紫宸殿以北,则是帝王寝宫,取《论语》「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之意,取名北辰殿;北辰殿以北皆属后宫,乃后妃所居,男子非经传召不得随意闯入。
沈倬来到翰林院三年,却一直没有提到六部去,外人都猜测大约是想让他再韬光养晦几年;只有王元时知道那难以捉摸的圣心,怕是舍不得吧!到了六部,便很难像如今这般,想见人便传召过来。
「陛下!来了!」喊了这一声的是王元时新领养的义子,名叫王承佑。李豫嘴角微微带着笑意,背着手站在太液池边,顺着王承佑指示的方向,远远地便看见沈倬正绕过荷叶亭亭间曲折的回廊。
走到帝王跟前,沈倬低着头,还来不及跪下,李豫已经抢先摆手道:「免礼了。」沈倬抬起眼帘,方才还觉得彷佛烧起来的炙热阳光,一瞬间竟因着君王含笑的眉眼而温柔起来。
夏日,民间土生的荷花一个劲儿地疯长,皇宫更是弥漫着清冽淡雅的花香。沈倬脸上微微泛红,弄不清是方才走急了,还是盛夏的骄阳太过炽热,还是……
李豫走了过来,很自然地牵起沈倬的手,一边走向九华亭,一边说道:「方才尚食局呈上甘酪樱桃,滋味相当不错。」
走进亭子里,果然见到一个描金刻花琉璃盘上樱桃鲜红可爱,几个银碗里冰镇着新鲜的糖、酪等。待坐下后,李豫略一摆手,让宫女、太监下去,自己就着一旁银盆的水洗净了手,便动手擘开樱桃,去核后装盛在一鎏金银碗里,淋灌上凝白的乳酪与晶莹的蔗糖浆,递到沈倬面前:「昭儿来尝尝。」
沈倬低着头,窘迫地说道:「陛下,这让昭儿自己来吧!」
李豫轻笑,执起小匙:「朕昨日读了一篇叫做〈昆仑奴〉的传奇,里面正好提到这甘酪樱桃。」说着,舀了一口送向沈倬嘴边。
沈倬犹疑了一会儿,一方面不敢违拗,一方面也受不住李豫那满是笑意的眼神,只好羞红着脸将小匙上的樱桃轻轻含进嘴里,酸甜的滋味一下子荡漾开来。
明媚的日光、盛开的水中芙蕖、亭亭玉立的初夏荷叶、鲜甜微酸的果实、冰凉的酥酪与甜美的糖浆……这一切交织在帝王的笑声中,构筑成一片比春梦更加旖旎的情调。
片刻之间,沈倬忙将头垂得更低,微弱地说道:「陛下不要再逗昭儿玩了……」
李豫又笑了两声,突然目光灼灼望着沈倬,默不作声。沈倬不免心里疑惑,抬起头来。
「看到这樱桃,就想到一转眼又是初夏了。」李豫拂开沈倬鬓边几缕发丝,接着说道:「昭儿也变了许多。」
沈倬眨了眨眼,想了一下:「总有一些不变的。」
李豫眸光一闪。「比如说?」
沈倬侧着脑袋想了一下:「比如陛下在昭儿眼里永远是陛下。」
李豫先愣在那里,目光越过沈倬,看向亭外池水上高高低低的荷花,突然抓紧了沈倬的手:「朕很想知道,昭儿眼里的陛下是什么样子?」
沈倬不假思索地回答:「陛下就是陛下的样子。」
李豫略微颔首:「那看起来像是个好人的样子吗?」
「陛下是好人。在昭儿心里,陛下是好人。」沈倬语气恳切坚定地答道。
李豫沉吟半晌:「那——如果有一天,昭儿发现朕不是好人,那该当如何?」
沈倬不解似地看着李豫,两人一时之间相视无语。
「就算有一天,全天下的人都说陛下是恶人,在昭儿心底,陛下永远是好人。」
李豫定定地望着沈倬干净明亮的双眸一会儿,仰首大笑。
21
李豫记得慈圣宫之变那天,姑父杜光宇以尊奉先帝遗诏为由,兴兵逼宫,舅舅雍王也带兵赶来。
宫殿外厮杀声大起,李豫听到很多人喊着「护驾」,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后来有人喊「殿下」,一个出去查探的小太监慌张跑了进来,一脸泪水,高喊:「雍亡薨了!」身旁的母后踉跄了一下让宫女扶住。到了夜里,终于平静下来。官兵、侍卫、内侍忙进忙出,李豫从殿门望出去,廊腰缦回的苑囿一片衰败残破,回头一看,慈圣宫竟点起晕黄的宫灯,在沉沉的黑夜中若无其事地炫耀着一如往昔的高贵与尊严。
母后去哪里了?
内侍说外面危险,请陛下回寝殿歇息。
他也不晓得自己要歇息什么,从头至尾他只是站着,没有出丝毫的力气。但李豫还是慢慢地踱进宫殿,坐在榻上,坐着坐着,内心越发阴暗忧愁。
他的舅舅雍王在白昼激烈的战斗中为了保护这座宫殿而死去了,而那引发这一切杀戮的罪魁祸首却还在偏殿熟睡着。是了!他想清楚了!若是父皇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儿子,即便再怎么不喜,再怎么样滔天的恨意,都不致于留下那样一纸让臣子宗室逼宫的诏书!
都是李昭的错!
心中有什么悄悄酝酿着,犹如深藏瓮里的陈年的酒,在不为人知的黑暗中缓缓散发出令人血脉痉挛的力量。案上还放着那纸绢质诏书。
李豫猛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偏殿。
李昭,自己在世上唯一的手足啊……
他一边想着八岁时在翰林院里杜光宇教他读过的诗,一边喃喃自语地诵读道:「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他走进偏殿,轻轻抚摸着李昭柔嫩的双颊,多么可爱的孩子!李豫看着小小的婴儿紧闭着双眼,睡得正香甜。宫灯在骤起的夜风中飘摇不定,四壁上的人影如同魑魅一般疯狂地扭动,李豫慢慢地,将手搁在那挤着肉的短小的脖子上。婴儿挥舞着双手挣扎着,但是这样的挣扎真是太过轻微了,轻微到没一会儿便软了下去。
备好香汤来请帝王沐浴的太监拔高声音地尖叫起来。
几个宫人慌乱地拥入,似乎都让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一个小黄门跪了下去,膝行到李豫身边,大喊:「殿下!」
李豫恍然清醒过来,低头一看,尚未周晬的婴孩歪着胖嘟嘟的小脸蛋,紧紧依偎在自己怀里,娇嫩的、曾经鲜活的身躯已然断了气。
李豫猛然放声恸哭。
「出去,都出去!」小黄门挥舞着双手喝斥四周团团围着的宫人。偏殿外的太监、宫女听见李豫的哭声,「陛下这是怎么了?」有人问道。一个从偏殿出来的宫女说:「死了!」
「什么?谁死了?」
「皇二子,皇二子死了!」
「皇二子死了!」
而宫殿里,小黄门撵开众人后,忙用衣袖楷拭李豫的眼泪:「殿下,别哭。」
李豫却突然抓住小黄门的手:「元时,孤杀了他,孤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了!」
小黄门依然跪在地上,几次张口欲言又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
李豫泪流满面,抛去了尊贵的身分与长久以来束缚他的体统。这一刻,他像个真正的十二岁的孩童般哭泣:「孤杀了他、孤杀了他。孤残害手足,孤是暴君独夫,孤会失了天命、失了天下。没有人愿意跟随,连姑丈都不要了!」
「殿下……」
这一年,王元时还是个不起眼的小黄门。他在偶然的机缘下,结识了躲在宫墙阴影间的小太子。此时,他在冰冷的冬夜里紧紧反握着李豫的手,用「殿下」这个旧时的称呼低声轻唤,说道:「在元时心里,殿下永远是殿下,是第一个把元时当作人来看的人,是个善心仁慈的人。」
李豫抬起头来:「不,元时,你看错了,你看错了……」
22
王元时永远记得,那年李豫微服探访净山寺不久后,一个人独自坐在旧时东宫,闲看满院飘落的、飞舞的梅花,嘴角带着令人心悸的笑:「元时,你说说,怎么会有那样的人?第一眼见到他的眸子,就教人移不开眼?怎么会有这样的……」李豫停了一会儿,叹息似地说道:「才见到,就觉得整个人欢喜起来。」
此时,王元时与养子王承佑两人戒慎恭敬地守在亭外,听见了帝王琅琅的笑声。王承佑习惯地往四下瞧瞧,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这皇上与沈大人究竟说了什么,这样高兴?」
王元时顿时沉下脸色,断然说道:「甭问,也甭想。陛下是天子,是天下最尊贵的人,陛下的心思,不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下人能妄加揣度的。」说,是这么说。但王元时的心里却飞快地回想起种种的细节,或许,他猜测:即使沈倬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那儿,就像瑾妃曾说过的那样:他似乎总能讨陛下的欢心。
这时,李豫和沈倬已经走到廊庑的一处拐角,正好侧过身来,王元时可以看见帝王发自内心的愉悦。
「可孩儿真是弄不明白。」王承佑疑惑地问道:「陛下平常虽然也常笑着,但每每和沈大人一块儿时,该怎样讲哩?那整个人、整个人就是不一样了!」
王元时猝然停下脚步,深深地看着王承佑。
「哪儿不一样了?你说说。」
这时,李豫突然唤道:「元时。」
王元时赶紧走上前去。
「听昭儿说,近日有搭棚子演什么戏文的,你可知道?」
王元时还来不及回话,一旁王承佑已经喳喳呼呼地扯开嗓子:「啊呀!那可有趣极了,又是唱曲、又是说话的,吹吹弹弹,又有做各种动作的,热闹一点的戏文甚至锣鼓喧天,十分好看。」说着指手画脚、手舞足蹈起来,王元时赶紧扯他袖子,王承佑这才惊觉自己逾矩了,赶紧闭口缩到王元时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