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过神,心直口快的他立刻当着信使的面直嚷,接着咒骂了好一长串,最后猛然拍桌。「这是什么信!谁派你来的!说!」
「赫!?」信使被他气势骇得跌倒在地,好半天回不了气。「这、这、这是——」
「是不是扶桑?是吧,一定是他!」赤羽日气极败坏。「我就知道是他!就知道那种人小头锐面、阴险心机重,偏偏选在这时候——真是混账!」
「让信使把话说完。」一袭藏红身影步入军帐,女子身形纤妙,唯右脸上的蒙面纱巾与像砂砾互磨的粗哑嗓音,大大减了她引人遐思的魅力。
但,她不需要,不需要属于女子的娇柔魅力。
她是绚影,是黑鹰军右翼先锋,亦是被黑鹰军称为「幸运女神」的绚影。
她的地位,是用自己在战场上的每滴血换来的,实至名归。
纵然,她还有另一个身分——左相沙达亚的枕边人。
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说她是靠枕边软语在黑鹰军中得到如此地位,沙达亚不是枕边耳语就能轻与的人,绚影的实力,也不需要。
实力至上、公平竞争——是黑鹰军的铁则,不分阶段,亦不分男女。
「绚影?」赤羽日绕过军案,大步走向她。「你不是已经跟着左相先行了吗?又折回来做什么?」
「事有变化。」绚影说话一向简洁扼要。「朝中圣谕,我军后勤军资改由二皇子安排运送。」
「啥!?」他有没有听错?「你再说一次。」
「……你聋了?」
「你的消息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赤羽日转身,朝仍跪地的信使大喝:「说!谁派你来的!」
「是……是二、二皇、皇子……」信使吓得牙齿打颤,结结巴巴道。
赤羽日挫败地抹脸,闷声:「真该死,难怪我等了那么多天还是等不到粮草。我还以为是扶桑在背后搞鬼,没想到是那个背德败俗二皇子……」
绚影在等他回神的过程中,赶离杵在原地的信使,谨慎如她,不希望交谈内容被第三人听见。
「——是哪个天才让他插手的?」
「天述帝。」
「……真不是普通的天才。」赤羽日嗤声。「你知道吗,绚影,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愈来愈质疑,现在的皇帝到底是不是当年缔造太平盛世的那位贤君,所作所为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无论换谁,我们跟随的对象只有一个。」虽然各为其主,她暗忖。
不知其中详情的赤羽日、黑鹰军的左翼先锋——这位皮肤黝黑、俊朗外貌的青年,朝绚影露出白牙,扬笑:「这点我同意。」
对了!「你来做什么?」
「左相得知消息后命我前来通知并——」
「现在好了,军备不齐,军队动不了,我只能带着大家待在这边等——唔!?」赤羽日指着她捂住他嘴的手。「@#$%*……」干嘛这样!
「——告诉你异动计划细节。可以闭嘴听我说吗?」
赤羽日的脑袋上下一点。
「很好。」确定他会听人说话,绚影收手。「左相交代——」
第六章:战中计
「——事情有变,我们得先去一趟瓦镇。」
离开忘途森林,毕罗德以为再回逆军根据地确认佟亦虹伤势无碍后,自己便可带着艾妮亚和鸣雷离去、彻底与逆军分道扬镳,但因为尚隆心血来潮的这么一句话,再度延宕。
直接向西行的返途遂而往北,沿途在荒山野岭露宿过几夜,也经过大小城镇。
每一进城镇,就见尚隆东买西买,俨然一副游山玩水的模样。
「以一个必须立刻赶赴战场的人来说,你——很闲。」事实上,他想说的是「非常闲」。
「你习惯严肃看待每件事并不代表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尚隆丢出十枚铜晶买了两串糖,津津有味地吃着。「要吗?」
毕罗德还他眉心堆高的拒绝。
「我要!我要!」倒是回复人形的鸣雷很乐,接过一串舔了下。「哈!这是什么东西?好甜啊!好吃好吃!不错嘛,尚隆,你们人族笨归笨,做出来的食物有些还真的是有趣又好吃!甜、好甜!」他舔、再舔!舔舔舔……
瞧见鸣雷贪食的模样,尚隆大笑,好哥儿们地搭上他肩。「呐呐,及时享乐才是聪明人啊!鸣雷好兄弟!我再带你去吃好吃的!下一条街有家卖包子的,他的『狗狂吠』鲜肉包远近驰名,不吃就枉费你来瓦镇一趟。」
「狗狂吠?」鸣雷转头看他。「为什么叫狗狂吠?」
「这还不简单,因为他的鲜肉包蒸好的时候香味扑鼻,狗的鼻子最灵了,一闻到就汪汪汪叫个不停,所以大家就这么叫了。」
「哦?真有那么香?」
「不信你闻闻看。」
鸣雷不疑有它,鼻翼掀动,嗅嗅嗅——「咦!?真的有哩!哇呜!好香!」他惊呼,更缠着尚隆非得带他去大啖这「狗狂吠」鲜肉包的美味不可。
「……」跟在一人一狼后头的毕罗德叹了口气。
这头笨狼知不知道自己也成了狂吠的狗之一?
显然是不知道,所以一脸雀跃,边舔糖、边跟着尚隆逛过大小摊贩,活像一对好兄弟。
对周遭事物没什么兴趣,一双金眸只好放在这对活宝身上,遂想起尚隆在忘途森林的异样。
离开之后,他们唯一有默契的,就是绝口不提在忘途森林发生的事,然而疑问并未因此消失,只是刻意忽略。
一次是在脱离怪物体内的黑水,一次是在尚隆驯服灭魔戟——前后两次,他看见尚隆手臂浮现深褐色像是藤蔓的斑纹,那些斑纹也的确像藤蔓一般,攀附他手臂、蔓延到他脸上,逐渐改变他容貌。
他不知道尚隆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从两次事后见他状似体力透支、痛苦难当的模样来看,显然那样的异常不是什么好事。
是以,他更无法理解尚隆在人前的嘻哈作乐是真心流露还是装模作样。
若是后者,强装的愉悦只是惺惺作态的虚伪。
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向独来独往惯了的毕罗德,还无法理解独善其身的人与领导者之间的思考层面有多大的落差。
自然而然,他也无从意识到自己面对尚隆的态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从最初的反感转变成现在的好奇。
然而好奇与找答案是两回事,毕竟,他的好奇心并不强到驱使他追根究柢。
「哦哦——这就是狗狂吠鲜肉包啊!」
鸣雷的惊呼声拉回他心神。
「乖乖,这么大一个——」大口咬下,皮薄肉多汁开胃!
「嗷呜——」活过数百年——也许超过千年的魔狼,满足地眯起一双狼眼,咀嚼口中美味。「好吃,呼呼,好吃!」
单纯……毕罗德摇头叹气,身为主人,实在汗颜。
「嘿,毕罗德!」
天外飞来异物,毕罗德直觉扬掌,温热直透掌心。
「接得好!」尚隆赞声,回头和店家结账。
毕罗德意外发现买卖往来的动作里暗藏玄机。
尚隆接过店家找零的手中多了张纸。
「大人,这里就是瓦镇。」
「嗯。」与部属同行进入市集,卸去战袍、一身布衣便装的沙达亚环视街景,是熟悉,也是怀念。
十三岁决定从军前,他的生活与市集密不可分;投入军旅到爬升至今日的地位——这一段时间,与昔日市井生活完全绝缘。
多少年了,他几乎快忘记市井风光与民间生活。
「嘿,这位爷——」摊贩吆喝吸引了他的注意。「瞧您人高马大,要不要来试试我这摊上的衣裳?保证您穿上去之后立刻年轻五岁,英俊得不得了!要什么样的女人包你手到擒来!」
「大胆,竟敢——」
「别吓坏店家。」沙达亚阻止,丢下一铁晶当作赔礼。「还请见谅。」
「您别开玩笑了,大爷。」店家将铁晶还他,神色懠怒:「您又不买衣,给钱作啥?咱家有的是本事营生,要嘛就买件衣服,别摆出一副施舍穷人的样子,咱家有手有脚,能叫能跳,不需要您施舍也能给自个儿挣得一口饭吃!」
「大胆刁——」
「住口!」沙达亚再度阻挡,怒目扫过随身下属,回头向店家拱手致歉:
「失礼了,店家,在下部属对您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不知自己得到当朝左相致歉礼的店家,仍然气忿难平。「见什么谅?他什么态度嘛那种样子——怎么?看不起卖衣服的啊!?」
小贩一个大嗓门吆喝,沙达亚一行三人立刻成为注目焦点,过往行人无不伫足看戏,不一会,围成一圈人墙,阻断沙达亚一行人的去路。
「你……」碍于主子眼神警告,随行部属作声不得,只得闷头忍下,任凭卖衣店家破口大骂。
「……要知道衣食足而知荣辱。」店家淘淘不绝道:「想想那句话,衣食摆在荣辱前头就知道衣食有多重要,看看衣还摆在食前头,可知道衣比食更重要——」
沙达亚打断对方长篇大论,棱角分明的刚硬脸庞闪过似笑非笑的嘲弄:「那么你的意思是?」
「一银晶,赔偿我的精神损失,一银晶补贴我的人格损害,一共两银晶。」摊手向他。「钱来!」
沙达亚看着摊向自己的掌心,忽道:「一银晶保你一颗脑袋,一银晶买你认真做生意,你是要继续这种行当?还是要脑袋保命?」
「什么鬼?」
沙达亚身后两名部属极有默契的亮出随身佩剑,尖锐的剑锋就这么插在摊子上,恶狠狠问:「是要老实卖你的衣服?还是要从此脖子脑袋分家?」
「赫!?」闪亮亮银芒险些闪瞎他一双眼,小贩按按脖子,妈呀,冷汗直流。「我、我、我——我知道错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要活着当俊杰。
「很好,不要让我再听见你又在做这种勾当,不然十枚银晶也换不回你一条小命。」沙达亚提醒。
「是、是是……」小贩摸摸鼻子认栽。
人家说「柿子要挑软的吃」,今天走楣运碰到颗硬柿子,算他倒霉。
「纸条上怎么说?」
投宿瓦镇上唯一的旅店,毕罗德终于问了。
「哟,你发现啦?」尚隆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唔唔?什么什么?」满嘴市集小吃的鸣雷也跑来凑热闹,今天的瓦镇市集小吃一日游,让他和尚隆游出了哥俩好一把罩的交情。
尚隆采买的吃食有绝大半都跑进他的胃袋。
「你这一路上买的消息,应该够你吃一辈子了。」毕罗德讥讽,并警告道:「尚隆,我的确为了佟亦虹为我受伤一事感到抱歉,跟你前往忘途森林是为了还她恩情,你最好适可而止,不要浪掷我的歉意。」
浪掷他的歉意?尚隆苦笑:「你是我见过最诚实的家伙,毕罗德。」
「喂喂,毕罗德——」就不是他鸣雷爱说了。「老实说,我觉得尚隆人不错耶,至少今天是。」
「真是懂得说好话的技功啊。」尚隆白了他一眼。这种话还不如不要说。「你成功打消我感谢你为我美言的念头了,鸣雷。」
不懂人族世故的千年魔狼听不出他话中嘲弄的笑意,一脸问号。
「吃你的东西,不要吵哦,乖乖——」让这头傻狼来搅局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毕罗德,我的确想趁这机会再次游说,但绝无意用亦虹的事绑住你,她为你受伤是她的选择,我无权置喙,认真说来,你不欠我什么。」
「我知道。」是非恩怨,他分得比尚隆更清楚。
尚隆闻声,眼珠子转了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还真他马的诚实。」
他马的?第一次听见的新字眼。「『他马的』是什么意思?」对于知识,特别是这个世界的文字,毕罗德十分勤学。
不料他有此一问,尚隆愣了下。「呃,就是『非常』的意思。」
一旁大啖美食的鸣雷学得很快。「哇!尚隆!这个肉卷真『他马的』好吃,明天我还要吃,再去买再去买!」
「……」尚隆无言,抹了把脸,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一会,毕罗德又丢出问题。「什么时候回去?」
「恐怕不能如你所愿。」回到正题,尚隆从怀里揣出几张纸条放在桌上,显然不在意让毕罗德知情。
但他更清楚毕罗德不会想看。
果不其然,毕罗德只是扫了桌面一眼,连伸手拿起一张看几个字的好奇心也没有。
「黑鹰军的情形有点奇怪,之前还大肆铺张地行军,现在却安静得像只冬眠的小猫,如果不是领军的沙达亚另有算计,就是王城那里出了问题——」尚隆有点像在自问自答,压根不在乎毕罗德是否响应。
「再说到垣城、金屯、砦石这三个最接近我们的城镇,个把月来涌入的人数根据我手上的情报估算,至少有一万人——这还不算利用夜行兵法送进来的主力部队,如果细算,恐怕超过两万。」
「更糟糕的是,我们留在那里的人加加减减,能打仗的顶多六千人。」
「六千跟两万——哪个多?」鸣雷好奇问。人族的数字太复杂,他能算到五十已经很了不起了,六千或两万之于魔狼都是天文数字。
是以,不难理解为什么他算不出自己被困在甘泽圣域多久——鸣雷的数字观念比三岁孩童还不如。
现在不是讨论鸣雷数学之差的时候。
他不该把佟亦虹留在那里。「你怎么安置她?」
「我已经交代冷月,尽快送她和雀喜回到我们真正的根据地。」尚隆倒了杯茶,指尖沾水,以桌面为底,画出简单的地理方位。「这里才是我们真正的根据地,在我们前往忘途森林前,我已经交代冷月他们进行撤退迁居的事,这里——」他在标示金屯城的后方点了下。「是我们临时根据地的位置,所以最好的迁移路线是绕过垣城,但因为垣城也有不少天述军,所以——」
「必须想办法把屯驻在垣城的兵力引到砦石或金屯。」毕罗德替他接了下去。
「没错。」尚隆感到意外。「嘿,毕罗德,你对军事布署也挺熟的嘛。」
毕罗德抿嘴,似乎是在气自己的多嘴。
「再者,迁居队伍也必须有人护送,所以我把九方留给明老头由他负责联络本营里的准备军。你知道的,老人家腿短,跑起来比较慢——」
「你打算做什么?或者我应该问,你『已经』做了什么?」
「明老头留话给我。」他指指桌上其中一张纸条。「他说他会让九方来找我,他相信我会比他更需要九方。另外,本营里的人会前往临时根据地接应迁居的村民,驻守在那里的兵力负责引开天述军的注意力——坦白说,逆军的实力还不足以和天述军完整的军备一决高下,何况天述军里还有一支黑鹰军——那支军队是左相沙达亚带出来的,可说是世上最强的军队,如果可以,我还真希望开打的时候,这位左相刚好拉肚子告病假。」
不切实际的笑话惹来旁边的人金眸淡扫。
「你还是没告诉我你已经做了什么。」
「我还没做什么,除了找几个认识的朋友在其他地方做点怪,干扰天述军的行进等等。」
毕罗德却认为他话中有话,光是「做点怪」就让他觉得绝对不只一点。
「另外,我还真打算做点什么。」尚隆朝他皮笑。「是的,毕罗德,我『打算』请你做点什么。」
「我不介入你们的战争。」毕罗德直接拒绝。「无论是天述国或是逆军,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毫无意义。」
「不,我不会再傻到邀你打仗。」尚隆乖觉道,忽然转移话题:「迁居到本营的路上并不安全,想要绕过垣城就得经过坦斯罗小径,这条路上有多少魔兽潜伏我也不知道,唉……迁居的村民大多是老弱妇孺,逆军人手严重不足,他们也够辛苦了,接下来要离乡背井,一路除了担心魔兽肆虐还得防范天述军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