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举止太过奇怪,究竟是敌是友!”
“掌门,我等现下该如何是好!”
九毒直盯着夜萤,向众门徒一摆手,厉声道:“都下去罢!他是来寻我的!”众人一惊,不敢逆旨,遂忐忑不安地退去,一路对夜萤议论纷纷。
九毒不慌不忙地走近夜萤,面朝他的背影站住,神色冷峻得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可心里却不由地涌上一丝久违的暖意。
“这湖里的鱼怕是比名州的还要新鲜哪!”夜萤并未回头,率真地舔了舔舌头,全然不在意自个儿方才已闹得惊天动地,径自笑道:“九兄弟,你可答应了要请我吃鱼,休想用顿豆腐便将我打发啦!今儿个我可要好生地吃顿湖鱼大餐!”
九毒置若罔闻,冷冷地开了口:“我不会下山,你回去罢!”夜萤收回剑锋,转头迎视着九毒的目光,莞尔道:“下不下山倒是其次,我大老远地跑来,你连茶都不请我喝一杯么?”九毒不答,淡漠道:“该说的我都已言明,你若愿意在山中留些日子,就自便罢!不过,我不会吩咐门徒款待你的。”说完,背起袖子转身便走。
“你话已出口不能反悔,我可真留下来啦!”夜萤面含微笑,毫无不悦之色,浑若无事地继续憨道:“反正小呆瓜脸皮厚,喜欢死乞白赖地缠着人,之前在宣州为了守着那冰山,我就偷偷吃了五刃世家两个月的白食,今儿个为了九兄弟,得幸白吃天门,想想也不赖嘛!诶……九兄弟,你们这儿的人都仙风道骨的,夜萤一个人吃肉不打紧罢?”
九毒蹙眉不言,唇角却在微微颤抖,他心中厚积的寒冰似乎被夜萤的话破开个窟窿,一阵暖意渐渐涌向心间,热乎得紧。夜萤憨憨一笑,回头继续捕他的鱼,完全把这镜湖当成了他自个儿的地盘。
九毒无声一叹,速速逃开,径直奔回炼药台,用力将门紧合,有些恍惚地靠在门上喘息着,半晌后,他终于稳住心神,走近案前继续研习毒药,不知过了多久,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方才放下手中药典,伸指揉了揉太阳穴,遂起身推门而出,夕阳幽幽地落到他肩上,为他纯白的衣袂染上一抹余辉,已是黄昏了么,他喃喃道,正欲吩咐门徒准备晚膳,却见不远处有十来个门徒正手捧瓷盅向湖边匆匆跑去。
九毒冷淡的眉宇间划过一丝惊诧,暗道:“那小呆瓜究竟想要做甚……”脚步却不由得跟上前去,还未走到湖边,便远远地听到一阵爽朗的大笑声,九毒挑鼻一闻,空气中竟隐约传来烤食的香味。他狐疑地走近前去,隐在暗处悄无声息地观望着,那景象却令他心中一惊,顿感哭笑不得,只见湖边架着篝火木架,架上整齐地串着收拾干净的鲜鱼,一群年轻的天门门徒围着火堆而坐,眼巴巴地等着鲜鱼烤熟,而夜萤则拿着根木柴站在人群正中,笑得一脸无害。
“这鱼啊有上百种吃法,蒸、炸、煎、烧、煮,涮、烩、煨、熏、溜……”他眉飞色舞地掐指算着,“可惟有这烤鱼最有滋味,也最有情趣!”说着向旁边一门徒伸手道:“姜粒葱丝儿都备齐了么?”
“齐啦齐啦!”那门徒一脸虔诚地递上瓷盅。九毒定睛一瞧,只见在座的门徒人手一鼎瓷盅,竟盛满各式各样的佐料。夜萤大咧咧地一背手,又转身向另一个门徒问道:“你的配料呢?”那门徒乐呵呵地笑道:“大料山菌枯茗野番茄,小料花生芝麻黑茴香,全在这儿啦!”夜萤满意地点点头,宛然一名大厨的模样,卷起袖子,麻利干净地将食材填进鱼肚,一面给众门徒传授烹调之法,一面倒腾着肥得流油的鱼身子。
“哇!好香啊!”众门徒拍手大叫,不住地吞口水:“夜萤少侠,咱们何时能吃啊?”
“慌什么!”夜萤挑眉笑道,“待烤到八分熟的时候,还要在鱼肚里填上葡萄和甜芹,最后再浇上蜜桃酒,鱼肉入口即化,味道方才最佳哪!”一番话说得众门徒口水直咽,一个个馋得恨不得把舌头都给吞了,不得已又如坐针毡地期盼了大半天,见夜萤终于抬手开始摆动木架,众门徒再也坐不住,拥上去一阵热热闹闹地哄抢,这些门徒大多年轻,天性淳朴,见了这等美食哪里还稳得住?当下吃得甚是开怀,朝着夜萤直伸大拇指,夜萤边吃边笑道:“夸我倒不必,只要日后诸位帮我准备食材,我定教你们吃遍天下美味,好不好啊!”
众门徒想也没想,纷纷拍手叫好,他们早把这位模样跟掌门人有几分相似的食神当成了宝,哪里还记得他之前本是莫名其妙地就闯进山庄,又哪里还顾得上去细究他的身份,甚至丝毫未怀疑过他做出来的那些美味究竟有没有问题。
“一个陌生人做的食物,你们倒吃得不亦乐乎啊!”清冷的声音忽地响起,众人闻言大惊,这才察觉到掌门人早已站在身后,忙俯首跪下,手里拿着的烤鱼却舍不得丢掉。
九毒冷笑道:“这鱼里若下了药,我今日便要替你们这些饱死鬼收尸了!”他目光凌厉,语气极其严肃:“身为天门门徒,不知道谨言慎行,克制欲求,反而受他人蛊惑,放肆失态,尔等如此目无章法,成何体统!”众人闻言,不禁面色大变,纷纷惶恐地丢掉手中美味,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气氛既尴尬又紧张,立时,却有一个胆大率性的少年门徒不甘地嘀咕了一句:“当初沈犹少侠和苍风少侠在山中之时,掌门人不也常与我等调笑欢闹,何时顾过章法体统……”
“住口!”九毒凛眉断喝,竟是痛心疾首,“你胆敢忤逆妄言,自掌嘴三十下,立刻去洗泪崖禁闭,未得我允许,不许回山庄!”那门徒方知闯祸,当即吓得面色惨白,一面掌嘴一面不住地磕头:“小奴失言,请掌门饶恕!”众门徒见状,心中不忍,纷纷帮他告饶,恳求九毒息怒,他们知道这门徒所言是真,只是如今那听者,却早已不是昔日那个离经叛道,洒脱不羁的少主了。
第一百十三章:微暖
夜萤一直默然旁观,心中却已明白了七八分,只道九毒如今秉性大变,确是因心结纠缠所致,看来自己此行当真不虚,遂温和地一笑,不慌不忙道:“九兄弟,今日坏了天门规矩实乃夜萤一人之错,恳请你饶恕这些门徒,若要怪罪,冲着夜萤一人来便是。”
“好!你立刻下山,我便饶了这群不知好歹的奴儿!”九毒脱口冷笑,声声寒彻心骨:“我灵予山不是书场,不是赌坊,不是青楼,更不是酒肆,但一样有权利驱逐你这个江湖之人离开,要你永远也不能再踏进天门!”
夜萤的目光中含着痛惜,却丝毫不恼,轻声笑道:“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可见心中对前尘往事并未忘记,九兄弟,我若就此下山,你心里当真会开心么?”他句句诚恳,仿佛将九毒拼命压抑的感情一点点地揭开,又一点点地抚平:“你看上去坚强冷漠,心里却脆弱而痛苦,如此活着,多累人,多不值得!”
九毒厉目微动,像个被说中了心事的孩子般,一时无言以对,他沉默着,困惑着,迷茫着,眼神竟是那般无助。夜萤凝神看着九毒,见他头戴玉冠,青丝垂肩,身袭白衣,品貌依然绝代,却满含疲惫落寞,身子较之从前又清瘦了几分,那双溢满聪慧的明眸里不见了昔日的狡黠灵动,竟透着深深地冷厉和凄迷。
夜萤惋惜地叹了口气,脸上笑容没去,不禁黯然道:“我来寻九兄弟,可是昔日的九兄弟到哪去了?”九毒眼眶一红,转头望向别处。夜萤径自走近他,心中不禁涨满酸楚,顿了一顿,遂伸开双臂将九毒轻轻抱住,低声道:“是你说的,即便害怕,也要去面对,去承受,去爱……”
九毒凄然无声,寒冷彻骨的心中却点燃了一线温暖的火光,夜萤幽幽一叹,恍惚道:“是你说的,明知是刀山火海却依然义无返顾,这不是劫,是命……”九毒失了神,一行泪水滑下:“是我说的……那又如何?”
“如何?”夜萤呆了呆,猛然放开浑身冰冷的九毒,有些心痛,有些不甘,却万般坦然,正色道:“你想知道如何么?那我告诉你,你的这些话曾让夜萤义无返顾地随他而去!即使被拒绝,被嘲讽,被伤害……依然不曾放弃,不曾妥协,不曾屈从!”他说着抬起手掌,掌心的伤疤触目惊心,唇角苦笑尤甚:“千魂刺架在脖子上,很冷,很疼,所以,夜萤当时是多么的羡慕你们……”
“羡慕……”九毒怔住,眼神突然变得复杂难懂,喃喃问道:“为何……你要做到这步?”
夜萤淡笑着背过身去,仰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决然道:“因为,我不想看着沈犹枫变成第二个阿夙,更不想看着你变成第二个夜萤!”九毒心中仿佛被重重地挨了一掌,刹那撕开一道血红的光来,他定在原地,竟是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九兄弟,无论如何,我会等你下山!”夜萤目光绚烂,骤然换回了那张憨直率真的笑脸,仿若无事人一般,对着跪倒在地的众门徒高声叫道:“别跪着啦!起来吃鱼!”
众门徒未见九毒发话,全数跪着不敢起身,九毒默然了半晌,忽地沉声叹道:“由他罢!”众门徒面面相觑,心中大石方落,不禁惊喜交加,只听九毒肃然道:“寒毒可免,惩戒不可免,罚这妄言的奴儿去圣陵为师父扫一个月的墓,其间不得开口说话,若有违背,赐亡音香露。”那门徒方才如释重负地软倒在地,忙磕头叩谢。
夜萤粲然一笑,继续悠闲地烤他的美味,如他所料,九毒心中那道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墙在渐渐动摇,这个看似绝情绝义的掌门并非无可救药,忘情,规矩,章法是他心中的结,这结缚住了他的本性,令他泥足深陷,虽然他座拥天门,似乎什么都不缺,但他却恰恰是最孤独的那一个,如今,他只需要一个解铃人,因为他惟有先解开自己身上的结,才能够去解开系在沈犹枫身上的结。
“小呆瓜……”九毒淡漠地望着夜萤,语气却柔和了几分,正色道:“明日随我上无忘峰……你会亲眼见到你想知道的一切。”
夜萤伸手擦了擦唇角的香,当下温颜轻点,风吹鬓影,竟不由得笑眯了眼。
夜萤次日随九毒同上无忘峰,一路穿林过栈,迂回宛转,九毒在前疾走不言,夜萤后脚跟着,竟觉得这山道布局有些眼熟,他蹙眉思索,却始终想不明白,正欲开口向九毒询问,九毒却停下脚步,夜萤方才察觉到两人已踏入一片苍茫的艾草之地,草丛中矗立着一座不大却颇为讲究的陵墓,坐南朝北,肃穆悲凉,周围隐隐地可见到烧焦的痕迹。
九毒径自走到毒圣陵前,用手轻轻地拨去碑下横生的青草,跪对着墓碑道:“师父,徒儿近日来研习药典,反复尝试,终于寻到了以药养毒之法,从明儿个起,徒儿便正式闭关炼制代替血竭的奇毒,您且放心,不出一个月,此毒定成……”
夜萤静立在旁,一面凝神听着一面望向那墓碑,只见碑上用正楷铭刻着“恩师毒圣续断之墓”的字样,再观之九毒神色,竟是凄冷肃敬,又想起自己昨日在山庄向那些个年轻门徒套出了些只言片语,夜萤方才恍然,想必是斯人新逝,历经惨变,九毒才会心结深绞,无法释怀。
九毒对着墓碑自说自话,仿佛毒圣还坐在他面前莞尔听着,从生活琐事到连翘下山,他平静地诉说了许久,直到觉得该对师父说的都已言明,方才舒展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夜萤,又向那墓碑说道:“徒儿今日还带了个人来,您若看到他,一定会惊叹这世上竟有个跟徒儿如此形似的少年。”
夜萤神色庄重地走近毒圣陵前,依礼合掌跪拜。九毒轻声道:“师父,夜萤来自鬼域,您知道鬼域么?就是漠北那个娘亲曾经出使过的地方……”夜萤闻言一震,呆呆地瞅着九毒,问道:“莫非……你的娘亲是?”九毒直言不讳:“楚妃天衣。”
夜萤惊得合不拢嘴,默然了半晌,又喃喃道:“如此说来,信王殿下岂不是你的……”他话到嘴边,人却不由得愣住,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当年信王赴鬼域迎亲一事天下间谁人不知,在鬼域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夜萤自小便有耳闻,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跟九毒竟有这番渊源。九毒淡淡地站起身,说道:“你随我上洗泪崖,一切便知道了。”说完背起袖子,径自向圣陵深处行去。夜萤定了定神,忙不迭地跟上,仅行了片刻工夫,便见眼前峭壁高悬,四下飘渺若虚,甚是有一览众山小的意境。
夜萤一路观望,之前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他心中惊惑,不禁驻了足,左右仔细查看起来。九毒撇下夜萤,独自一人走到崖边,眨眼间,似有刀光剑影恍恍惚惚地扑来,仿佛当年龙泪竹和沈犹信相拥殉情的景象还不曾消逝,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放眼望向远处苍茫的云海,那云海之下矗立着一座大宗朝家喻户晓的皇家祭坛,他的师父续断曾在那里与天庆帝龙箫相遇,随后生生死死纠缠了二十年……九毒默然眺望,立时思绪繁复,虽难以再开口诉说,心中却是无比清醒,世间之事,皆为因缘而起,一遇一离,冥冥中当自有天定,可谁又能知道,正是这座曾让一对情人死而不离的悬崖和那座曾令一对情人生而相遇的祭坛,在今时今日,却让一对情人天各一方,遥遥相望。
“咦……好生奇怪啊!”夜萤却自言自语起来,他完全被四周的景象吸引了去,不禁脱口而出:“我为何感到这无忘峰上的山道布局十分眼熟,尤其是到了这洗泪崖,我竟觉得自个儿好似来过一般!”
九毒淡淡地看了夜萤一眼,说道:“世间奇山峻岭甚多,难免会有相似之处,你看着眼熟有何奇怪?”
“话虽如此,可是……”夜萤不解地摸摸脑袋,忽地看见崖上冰洞,愈发觉得狐疑,问道:“九兄弟,此地怎会有个冰洞,是做何用途?”九毒心中一揪,冷冷道:“一个惩罚人的破洞而已,有何可问!”
夜萤憨憨一笑,也不生气,兀自走到那冰洞边,凝神看了好一阵儿,竟认真起来:“这冰洞坐北朝南,上接碧落,下连宗土,似乎是取乾坤之象,它正朝着的南方莫非是皇家之地……”九毒微惊,沉声道:“南面是皇家祭坛,有何可疑?”夜萤倍感诧异,摸着下颚沉吟道:“南面为阳,乃极盛之相,这崖上冰洞果然是南向九五至尊,那它的北向……岂不是背对着漠北的极阴之地……”他顿时失了神,幽幽念道:“南帝……北王……南帝北王……”
第一百十四章:追逐
九毒有些愕然,蹙眉问道:“依你所言,这破洞难不成背对着鬼域?”夜萤摇了摇头:“我也不甚明白,父王他……从未对我说起过灵予山。”九毒目光一动:“你父王?”夜萤叹了口气,眼神骤亮,正色道:“九兄弟,你既是楚妃之子,与鬼域便有着极其复杂的渊源,事到如今,我不愿再瞒你,夜萤的真实身份乃是鬼域王与王后鸾仪的独子,而你的娘亲楚妃到鬼域之后便与我母后结拜,其后共侍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