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一呆,刹那便明白了墨台鹰言下之意,这个雷厉风行的护名侯深知,如今能系起沈犹枫与九毒的人只剩下连翘,墨台鹰之所以给连翘定下三规,不过是想借这三条规矩斩断龙鼎联盟与天门的羁绊……连翘苦涩地一笑,纵然觉得这规矩苛刻无理,但如今这情势,他也只得无奈地应下。
墨台鹰威严地点点头,回转话题向众人道:“诸位,如今宣州已破,依照前计,麓州平州迟早是我盟囊中之物,从即日起,犒赏三军,整编待发,远交平州,近攻麓州,三个月内定要拿下双城!”众人垂首道:“我等谨尊盟主之命!”
李云蓦和唐青羽护着连翘站到一旁,见连翘获得墨台鹰的接纳,云羽二人方才安下心来,三人立于殿前,皆沉着脸一声不吭,耳边听闻各将领献计布兵,目光却若有似无地落向对面的沈犹枫。沈犹枫冷冷不语,兀自立在对面,竟未再看三人一眼。
麓州气候独特,环境恶劣,时至金秋九月,本该是凉爽宜人的季节,麓州却已进入寒冷潮湿之境,终日乌云密布,城门紧闭。
龙鼎联盟借远交近攻之计,任命沈犹枫为主帅,苍风为副将,布下三十万兵马于麓州城外分岭,后接名州,粮草兵械齐备,军营绵延百里驻扎数日,已无险可守,却迟迟不见攻城。李云蓦和唐青羽听闻麓州城外盟军按兵不动,恐战局有变,遂率领十万兵马赶来接应,却见沈犹枫和各营将领稳坐泰山,以逸待劳,始终不发一兵一卒。李云蓦大为光火,唐青羽甚是不解。
这日清晨,云羽二人闯进沈犹枫帐下,见沈犹枫早已起身,玄衣铠甲穿戴整齐,正拿着兵书坐在案前,一面翻看一面喝着早茶,听闻有人进帐,他并未抬头,目光始终落在手中书卷之上。
唐青羽虽为武将,又出身江湖,但终究是带了几分名门世家的书卷气,眼下虽心有不满,尚能保持礼节风度,遂向沈犹枫恭然道:“参见风座,我二人冒昧前来,因有一事相问……”
“迂腐!跟他说这么多作甚!”李云蓦本就看不得这些繁文缛节,脾气一上来,丑话便如连珠炮似地炸出来,猛地岔开唐青羽的话茬,上前直言道:“沈犹枫,我且问你,为何迟迟不发兵攻城?你真当麓州的朝廷兵马是死的啊!倘若延误战机,你担待得起么!”
沈犹枫置若罔闻,喝了口茶,径自阅读兵书。
李云蓦早憋了一肚子气,沈犹枫的冷漠态度更是让他火冒三丈,当下冲近前去,怒不可遏地拍案叫道:“你哑巴了么!回答我啊!”沈犹枫面不改色,连眼角都未抬一下,淡淡道:“云座似乎忘记统兵主帅是谁了罢?”李云蓦一顿,不甘地直起身来,冷哼道:“不错,主帅是你,但主上命我二人带兵增援,你如今用兵不善,我等自当进言!”
沈犹枫眉目冷峻,漫不经心道:“你若觉得本座用兵不善,大可领着平州援兵回宣州向主上弹劾于我,不必在此大呼小叫,本座排兵布阵,不需要他人指手画脚。”
“哈!真是狂妄!”李云蓦切齿大笑,快人快语道:“沈犹枫,你究竟对本座有何不满?整天挂着一副死样子,告诉你,本座我看,不,惯!”唐青羽一急,上前劝道:“敌兵未动,我方倒先吵起来了,岂不让将士们看笑话!”
“笑话?哈!我跟他之间本就是个笑话!”李云蓦怒极,狠狠地握紧拳头,神色黯然下来:“沈犹枫,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失去了爱人,便连十多年的兄弟情谊也一并丢弃了!”
沈犹枫猛然抬头,犀利的目光扫向李云蓦,冷得彻骨。
唐青羽心中骤凛,不安地拽着李云蓦,暗中拍着他的后背,低声道:“你又来了!今日只谈攻城之计,无谓的事就别再提了罢!”他的话似乎起了作用,李云蓦浑身颤抖,立了片刻,竟一反常态地强压下怒火,沉声道:“好,不提……”他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但究竟如何布兵,我等总该知道罢!”
沈犹枫冷漠地收回目光,放下手中兵书,问道:“今日几月初几?”李云蓦不明其意,默而不答。唐青羽接口道:“九月初九……”言罢忽地一惊,顿时会意:“我明白了,原来风座一直都在等着今日啊!”
李云蓦眉心一动,沉吟道:“九月初九乃重阳节,民间有佩插茱萸避难消灾的习俗,今日麓州定会破例暂开城门,放老弱妇孺出城采摘茱萸叶治寒驱毒……可是,这与盟军攻城有何关联?”
沈犹枫不答,突然向帐外令道:“都进来罢。”立时,便有三个人影走进营帐,竟是苍沐怜三风,三风朝云羽微一施礼,遂将手中的提篮恭敬地递到沈犹枫眼前,再齐齐打开,云羽二人近前一瞧,只见篮子里盛放着金钱花糕和菊花酒,乃是重阳节必备之物,沈犹枫只瞥了一眼,便正色道:“尔等即刻行动。”
“属下遵令!”三风垂首领命,并不多言,提着篮子从容不迫地出了营帐,云羽二人方才看清,三风皆为寻常百姓装扮,身上并未佩带任何兵刃。
李云蓦方才豁然,叹道:“原来,你是借重阳节麓州暂开城门之机,令三风乔装成平民百姓,浑水摸鱼,潜入城中行事!”沈犹枫不露声色,径自喝茶,唐青羽插言道:“依我之见,风座借重阳节令三风潜入城中只是手段,他的真正目的,是要让流言入城!”李云蓦一惊:“流言……”唐青羽看着沈犹枫,他虽然无法看透这冷面男子心中所想,但他却完全猜出了沈犹枫的目的,不禁冷汗涔涔,却又由衷地钦佩,说道:“麓州气候寒湿,眼下正是瘟疫爆发的高峰时节,风座想必是要借这天时,令城中风声鹤唳!”
“你要在城中散布瘟疫爆发的流言?”李云蓦恍然大悟,震惊道:“如此一来,那麓州城定会大乱哪!”
“云座何时变得婆婆妈妈起来?”沈犹枫缓缓地看向李云蓦,波澜不惊道:“城乱即民动,民动即兵动,一旦兵动,我军方有机会攻城。”
唐青羽点点头道:“我也觉得此计甚妙,如今敌我双方兵力悬殊不大,连日来又僵持不下,我军既无地利,又无人和,倘若贸然攻城,定会折损大量兵马,得不偿失,但若凭借天时,无中生有,令敌方先乱,我军再趁机强攻,破城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
自宣州被龙鼎联盟大军攻占之后,与宣州毗邻的麓州便下令封锁城门,不准百姓出入,城楼上更是兵马交叠,防范严密,龙鼎联盟在麓州民间虽口碑甚佳,却缺少如同五刃世家一样的当地势力来协助支援,麓州城在朝廷的强压之下苟延残喘着,若要破之,则必须创造一个契机,哪怕这契机是人为的。
李云蓦一面思索一面迟疑道:“此计虽可行,却有些挺而走险,大战之后必有死伤,流言难免由虚变实,麓州乃是瘟疫频发之地,我军破城之后,倘若城中不适时地爆发瘟疫呢?届时我军虽破了城,又如何能安民心?”
沈犹枫漠然收回目光,拿起案上兵书,讽道:“你帐下不是有个军医么,如今不用,更待何时?莫非他是来麓州探亲的?”
李云蓦喉咙一动,心中的话霎时被沈犹枫的毒舌给堵了回去,不禁暗道,连翘在麓州哪里还有亲人活着呢,沈犹枫连嘲带讽地定下此计,莫非早就考虑到了连翘其人?他言语间隐含报复,难道是想让连翘去冒险么?他心中有恨,解不开对九毒的心结,因九毒而牵罪于连翘也不无可能……李云蓦并非畏首畏尾之人,他深谙两军作战,必要时定需冒险,只是他依然隐隐地感到担忧,却又觉得沈犹枫的计策无可辩驳,反复思量了好一阵儿,遂厉声道:“罢了!军务为大,此计攻城倒是无可挑剔,只是破城之后若留下后遗症,本座看你怎么收拾烂摊子!”
“哼……”沈犹枫冷冽一笑,不再多作解释,似乎已对麓州一战泰然观火,成竹在胸,待云羽二人离去后,他独自坐在大帐之中,含着嗜血的狂傲与肃杀,幽幽地抚上湛卢剑寒光闪耀的锋刃。
第一百十八章:瘟疫
大宗延顺十七年九月,重阳节刚过数日,原本死寂萧条的麓州城,霎时间流言四起,草木皆兵,不知是何人在散布风声,麓州百姓竟纷纷奔走相传,皆言城中瘟疫袭来,个个恐慌异常,加之麓州气候愈加寒湿,阴气深重,常年饥寒交迫的贫民竟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一时间,麓州上下倾动大乱,全城哭爹喊娘,到处是逃窜的困苦百姓,官府派兵镇压,江湖流匪趁火打劫,整个麓州陷入了恐慌无序之中。
麓州内乱一起,龙鼎联盟驻扎在分岭的千军万马遂大肆攻城,麓州兵力虽然不弱,但眼下内忧外患,四顾不暇,竟兵来如山倒一般溃散开去,盟军势如破竹,气势恢弘,麓州守军节节败退,死伤无数。不到三日,盟军已攻至麓州城下,任城楼上长枪利箭如雨而下,盟军将士丝毫不惧,一通军鼓,无数神兵厉勇头戴笆斗,身披藤甲,在城墙上布开百架绳钩云梯,高举兵刃直冲而上,不多时便有千余先发兵队登上城楼,城上守军纷纷丢盔弃甲,抱头鼠窜,麓州城门被盟军撞破,鼓声震动天地,沈犹枫率军一马当先,李云蓦和唐青羽策马紧随其后,三人剑锋翻飞,骁勇无比,身后盟军密密匝匝地跟扑上来,如排山倒海一般,转眼便将麓州城彻底围攻。
沈犹枫奔至城下,弃马飞纵,顷刻便登上城楼,手中长剑出鞘,湛卢如闪电一般,光华倾泻,煞是好看,他足下不停,一径向前杀去,剑法轻灵一路,剑势狠绝凌厉,被刺中的敌兵根本无法招架,瞬间毙命,余下的敌兵见状,万般惊恐,纷纷溃逃。云羽二人各自持剑冲进城中,所遇敌兵不是肢断腰折,便是身首异处,三人杀得性起,长啸相应,且战且进,敌军竟吓得阵脚大乱,一齐后退,城内外顷刻间尸横遍野。
三人杀掉守城主帅,飞身上马直指敌营,由苍风里应外合,数万盟军压阵,一路酣战,直入守军官帐,麓州的将官多半非死即伤,余下知府一人躲在府衙内瑟瑟发抖,沈犹枫收起湛卢剑,向李云蓦冷冷道:“劈了他。”那知府一听,立时屁滚尿流,昏死过去。李云蓦笑嗔道:“好歹是个朝廷官员,你这般恐吓他,当真把他吓死了,朝廷面子何在?”
沈犹枫傲然一笑,道:“那就给他留个全尸罢!”唐青羽二话不说,上前长剑一挑,寒刃直入那知府心脏,立时血溅衣衫,唐青羽抽回长剑,骂道:“狗官!让你不知痛苦地死去,端的便宜了你!”李云蓦撇嘴一笑:“你二人怎的都如此急不可耐,若是我,定留下他好生戏弄一番再杀……”
沈犹枫斜了李云蓦一眼,径自走开,唐青羽横眼道:“谁有你那么无聊!”言罢跟着沈犹枫出去,李云蓦无辜地耸耸肩,自言自语道:“他二人瞪我作甚!莫非同时患上眼疾……”他一边叨叨着一边追了出去,心情竟是格外开怀,“喂!别走那么急啊!两个眼疾患者……陪本座喝酒去……”
麓州一战大胜,捷报迅速传回宣、名二州,全城欢腾,沈犹枫受墨台鹰之命留在麓州整兵善后,连翘不知何故,亦请命留在麓州,墨台鹰只道他是思念亡故亲人,想多留些时日,遂未加阻拦,暂将他遣于沈犹枫身侧。云羽二人则赴命进兵平州,三风三云驻守宣州大营,只待麓州安定,平州告捷,龙鼎联盟百万大军便会挥师北上,直取燕城。
麓州历经兵马劫难,百废待兴,沈犹枫身为麓州盟军主帅,手握兵权,重整官衙,以兵养民,破旧立新,其作为深受当地百姓拥戴,所到之处,百姓纷纷夹道恭迎,一时美言犹甚,风头无两。然而,沉浸在喜悦中的麓州数万百姓却没有想到,另一场注定的危机已悄然席卷而至,这危机甚至比兵马厮杀更为可怕,仅数日,麓州城郊的多个村落便同时传来疫病消息,城中渐渐平息的流言风波又猛然掀起了巨浪,真正的瘟疫袭来,沉浸在喜悦之中的麓州百姓再次跌进深深的恐慌之中,坊间传言四起,兵基不稳,民心大动。
沈犹枫会同诸位麓州官员于堂前商议了许久,官员们议论纷纷,面露难色。
“风座,这瘟疫颇具传染性,患者不分男女老幼,一旦感染,三日内必死,当真棘手!恐怕普通的大夫根本就无能为力!”
“好在疫情还未向城中蔓延,只是大街小巷的流言又死灰复燃,眼看几个村子患病死亡的百姓与日俱增,若不加以控制,坊间暴乱将不可避免哪!”
“风座,请恕在下冒昧,城中的流言蜚语若是指向疫情本身,尚且能够控制,只是那些传言越来越离谱,此事已牵涉到兵政……”
沈犹枫凛眉道:“都传了些什么?”那名官员看了眼身旁的同僚,略带迟疑地回禀道:“有传言说……说龙鼎联盟的兵马攻入麓州才短短数日,瘟疫竟大肆爆发,实乃……实乃……”沈犹枫冷笑道:“实乃不祥之兆?”那官员一惊,骇然道:“在下失言了……”
“荒谬!”苍风忍不住厉声道,“麓州气候本就寒湿恶劣,眼下正是瘟疫的高发时节,即便盟军放弃攻城,麓州亦无法避免疫病爆发,麓州百姓世代居于此地,怎会不明是非,传此谬论!”
官员们心中惶惑,无奈叹道:“副将大人哪,话虽如此,可那些布衣平民只求个安康,哪里管得了其它?尤其是城郊的几个村落,无知的贫民甚多,装神弄鬼的人更多,眼见自个儿的邻里亲人接连因病而亡,难免会狐疑恐慌,确也怪他们不得……”
沈犹枫缓缓地站起身,凝神望向帐壁上悬挂的麓州地图,默然思量了许久,他早已料到今日之局势,也知道李云蓦昔日的担忧不无道理,只是他别无选择,战争,本就是场冒险,更是场赌注,任何谋略,有得必有失,任何布局,皆存在变数,沈犹枫再清楚不过,从他下定决心的那一日起,他就必须去解决麓州城隐藏的危机,也必须去收拾这个朝廷势力留下的烂摊子。
“诸将听令!”沈犹枫刹那收回思绪,凛然转过身来,神情却万般泰然镇定,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垂首跪下的众人,朗声道:“当务之急是要彻底控制疫情蔓延,即日起全城戒严,迅速隔离城郊的染病村落,盟军兵分三营,携军医日夜驻守救治,官府全力支援粮食、棉被和医药,绝不允许疫情扩散至城中!”他顿了顿,语气冷冽了下来:“身为麓州的父母官,尔等要做好表率,先管住自个儿的嘴巴,才能管住小人的嘴巴,记住,只有控制住疫情,流言才会不攻自破。”
官员们心中大动,沈犹枫的果决凌厉让他们既敬畏又钦佩,当下擦着汗,纷纷点头诺下。
苍风待官员们退去,遂走近沈犹枫跟前,凝色道:“此事绝非坊间流言那般简单,恐怕是有人在将计就计,肆意煽动造谣,以掉转矛头直指我盟!”
“不错。”沈犹枫不动声色,掀袂于案前坐下,抬袖提笔沾墨。苍风惊怒交集,高声道:“定是麓州残余的朝廷势力在暗中作祟!风座,属下愿请命……”话音未落,沈犹枫却倏地抬手阻止,苍风收了声,只见沈犹枫一言不发,奋笔疾书,罢后将写满字迹的信纸折好,方才抬眼看着神色焦虑的苍风,果断地开了口:“本座另有指示,你即刻动身赴宣州,向盟主请医增援,十日之内,务必从宣、名二州调配尚好的医药和大夫回城。”说着将书信递给苍风,“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