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九毒神色骤变,惊愕道:“这怎么可能?我娘亲既是你父王的妃妾,为何天庆帝后来还将她另许给信王爹爹?你父王又怎会放她回大宗朝?!”
夜萤叹了口气,说道:“当年之事,夜萤也是长大之后听奶娘悄悄提起过,此事为鬼域王族绝密,在大宗朝,除了皇族之人,外界亦无人得知,舞勺使者名义上是出使,实则是和亲,当年楚妃出使鬼域的真正目的乃是嫁给我父王为妃,她在鬼域深受百姓爱戴,与我母后亦情同姐妹,至于后来她为何再嫁给信王殿下,我父王又怎会放她回大宗朝,诸多原由,夜萤也一无所知……”夜萤说着,目光骤然黯淡下来,低声道:“母后在生我之时,因难产而死,之后我便由奶娘抚养长大,父王虽然认同我的王子名分,却极少与我相见,更别提陪我共享天伦之乐,我甚至连他的模样都不记得了,三年前奶娘去世,夜萤便独自漂泊在外,呵……当真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孤儿。”
九毒心中一痛,突然想起昔日在名州,夙砂影曾向他问起过鬼域的事,如今想来,阿夙当初有此一问,无论是因为楚妃还是因为夜萤,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触觉敏锐,手段阴狠的影座必然怀疑着九毒的身份,只因九毒身上带着太多鬼域的痕迹。
“小呆瓜……”九毒无声一叹,嘴角漫过苦笑,悲声道:“你我当真是同病相怜,我娘亲回到大宗朝廷后,不过是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十七年前洗泪崖兵乱,信王爹爹随沈犹将军长眠这崖下,娘亲怀着九儿几经辗转,终究还是死于难产,若没有师父,九儿根本就不会存在于世上,更不会无忧无虑地活了十七年……”
夜萤心中甚是酸楚,这种失去亲人的滋味,他是懂的,呆了半晌,不禁走近前去抚上九毒的肩,温柔地将他抱着,那怕只是相互取暖。
九毒眸中涌起潮湿,心中高筑的围墙在刹那间轰然倒塌,他太累了,再也伪装不下去,亦无须再伪装,当下紧紧拥着夜萤,泪水夺眶而出:“小呆瓜,我并非不爱枫哥哥,你可知道,我有多舍不得他,有多思念他,我多想跟随他南征北战,哪怕一起死掉也心甘情愿,可是……为何今日会变成这样?你告诉我,师父他将天门托付给我,又将我托付给枫哥哥,我们共享天伦不好么……他却为何要离开我们,为何要走得那般惨烈,又为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
夜萤泪眼朦胧,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出声,他已经全然明白了来龙去脉,但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给怀中这具冰冷颤抖的身子一点温暖,夜萤终于明白,自己并非九毒的解铃人,能解九毒心中之结的人惟有他自己,但若要解开心中之结,他就不能逃避,他必须下山,带着毒圣已逝的事实,去寻回毒圣焚爱的前世今生……惟有如此,他才能从深陷的泥沼中走出来,救了自己,方能救沈犹枫。
“九兄弟,你肯听夜萤一言么?”他忽地直起身,含泪看着九毒,神色极其认真。九毒擦干眼泪,轻叹道:“你说。”夜萤肃然道:“你可想过,毒圣前辈什么都不说,或许是想让你自个儿去寻找和领悟……”他重重地按着九毒肩膀,凝色道:“九兄弟,难道你不想知道毒圣前辈为何要走得如此决绝?难道你不想知道当年你的娘亲为何会离开鬼域回大宗朝做了信王妃?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的信王爹爹和沈犹将军又为何会被朝廷追杀?难道……你不想去探究我们之间是否还有更深的渊源?!”
九毒全身一震,怔怔地盯着夜萤,立时哑然无言,夜萤见九毒眉宇间顿现踌躇,似乎心有动摇,不禁暗想借此为理由说服九毒下山乃是最好的契机,遂趁热打铁,欲擒故纵,正色道:“你和沈犹枫之间的种种,夜萤无权干涉妄言,一切全赖缘分,只是你心中尚有谜团未解,亦有心愿未了,你若至此长留山中,除了生生地折磨自己,实乃一点用处没有,九兄弟,你今日若给夜萤一个答复,说你全然不想知道真相,也不想了却心愿,那夜萤这便下山,绝不会再勉强于你!”
九毒神情繁复地转过身,眺向远方云海,心中却在不停地思量和挣扎着,他既矛盾迟疑,又意有所动,夜萤的话声声敲在他心上,让他拼命压抑的天性渐渐复苏,字字珠玑,扣开了他紧闭的心门,你不想知道真相么?不想了却心愿么?你是九毒,纵然如今做了冷厉清傲的天门掌门,你依然是九毒,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乞丐,亦是那只慧黠爽朗的小狐狸,你能回去的,一定能回到从前。
九毒凝神望着那云海静默了许久,终于,他淡淡一笑,肃然又释然地开了口:“小呆瓜,你且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他说着回过头,直视着夜萤的眼睛,目光异常清澈:“……待我将新毒炼制完成,便随你下山。”
“好兄弟!”夜萤喜上眉梢,不禁长长地吁了口气,立时浅眸微动,渐入笑意:“我等你。”
宣州烽火高燃,龙鼎联盟起兵不到三个月,天下已是一片峥嵘硝烟,名州因作为供给粮草兵械的大后方,终日城门紧闭,暂未受到滋扰,其余州郡已悉数卷入战乱之中,大宗南部以宣州为中心,簏州、平州、壁州、孝郡、照郡、月环山脉皆是战马嘶啸,兵动千里。
连翘混在一群体弱多病的难民中,风尘仆仆赶到宣州城外,这些难民来自麓州,多半为老人孩童,连翘在途中与他们相遇,遂放弃独行,将夜萤带来的骏马驮上两三个骨瘦如柴的黄口小儿,一路步行走到宣州,途中还兼顾为难民们治病疗伤。
“看!前方便是宣州城了!”连翘凑近马背上已然奄奄一息的孩童,轻声叹道,“你再坚持片刻,待入了宣州城,咱们便有吃的了!”
“恩……”那孩童在昏睡中低喃一声,下意识地舔了舔舌头,连翘难过极了,他已将银子全数接济了这些难民,但他们依然无法吃饱,世道混乱,若非进城,在荒郊野外是很难找到落脚之处的。
“轰隆隆——”霎时间,远处传来一阵战马急行的响动,连翘大惊,忙高声招呼道:“有兵前来,快躲到路边的草丛中去!”他们一路行来,常见兵马疾驰而过,其中不乏龙鼎联盟的军队,亦有朝廷卫军,还有众多江湖草莽,面对这些强兵悍将,手无缚鸡之力的难民们惟有迅速避让,才不会被急奔的战马踏成肉泥,听闻连翘这一声高喝,老人孩子忙不迭地躲避开去,刚一藏好,隆隆的马蹄声便如惊雷般席卷而至,顷刻激起一片遮天蔽日的尘嚣。
“驾——”来者竟是数十名身着黑衣的悍将,个个冷俊魁梧,身姿矫健,当先一人似是众人统帅,躬骑墨色宝马,身披玄甲战袍,剑眉星目,长鞭高扬,策马飞驰而过竟如战神一般,浑身上下涌动着一股强悍凛傲的杀气。
连翘抬眼窥探,脑子里“嗡”地一下,还来不及发怔,他便条件发射一般霍然站起,尽管只有电光石火的一瞬,他也绝不会看错,那当先之人,除了沈犹枫,不会再有别人。连翘未假思索,当下抬足翻身上马,向惊惶的难民们叫道:“在此等我!”说完冲上大道,追着那队人马急急而去。
“是他……”沈犹枫厉目一斜,刹那察觉到身后有人追上来,不禁寒眸闪动,心中骤沉。
“等等——”连翘追着沈犹枫的人马,一面发了疯似地狂奔,一面扯着喉咙高喊,“风座——等等啊——”
“风座,有人跟着,可需属下行动?”一名悍将低声问道,只要沈犹枫点头,任何跟踪他们的可疑之人便会瞬间脑袋搬家。
沈犹枫凛眉不语,忽地察觉到一股跟自己旗鼓相当的气势隐匿在暗处,竟是冰寒彻骨,盛气凌人,“哼……”沈犹枫心中冷笑,不动声色,径自策马疾驰,一行人烟尘滚滚,眼看便近宣州城门,行在队尾的悍将回头看了眼,心中不悦,恭声道:“风座,后边儿有人想跟着咱们入城,待属下去截住他!”
沈犹枫冷冽地一横眉,喝道:“休要多管闲事!”众悍将不敢再多言,当下加快速度,绝尘向前。
连翘此刻已累得满头大汗,他使尽浑身解数奋力狂追,纵然那骏马是匹千里宝马,可就凭连翘的功力段数,又怎可能追得上众高手的马步?他凭借那骏马的好脚力勉强跟了一阵儿,终究不敌,眼看着与沈犹枫一行人的距离越拉越远,他心中万般焦急,却依然不甘心就此放弃,青着脸跟在后边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沈犹枫毫未放慢马步,眼看城门近在咫尺,他高举手中战报,厉声道:“龟蛇岭大捷!速开城门!”
“是风座!快开城门!”城上卫兵一见这等情形,忙三脚并作两步急急将城门大开,时机刚好,沈犹枫一行人如黑色旋风般席卷而入,烟尘未散,人已消失无踪。
“等等……咳……咳……还有一个啊……”连翘又急又累,几乎带着哭腔,他看着城门渐渐合拢,索性一咬牙,竟勉为其难地继续急行,打算在最后关头趁势冲进城去,却偏偏迟了一步,眨眼间,他连人带马便向着城门迎头撞去,那骏马嘶鸣长啸,根本来不及刹住,立时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将连翘狠狠摔出,马身子眼看便要跟城门相撞,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光飞纵,形如弦月,灿若烟火,刹那间已在那骏马的后蹄上拨开了花,似是凭借兵刃借力打力,令那骏马一个趔趄,顿时翻身仰倒在地。
“哗——”那银光回旋着飞上半空,搅得尘屑漫天,又直直地栽了下来,竟是一把锋利的弯刺,再一眨眼,那弯刺已落入人手,面前站着一个高大强悍的紫色魅影,戴着鬼面,仿若死神。
第一百十五章:萍聚
连翘强忍住巨痛爬起来,也顾不得那马儿是否安好,更未在意那把弯刺跟那紫衣男子,他踉踉跄跄地奔到城门前,仿佛疯了一般拼命拍打着城门,叫喊道:“开门!开门哪!”
那紫衣男子对连翘熟视无睹,径自走近翻倒在地的骏马身旁,举起手中千魂刺,朝马脖上的缰绳用力一挑,那马儿便借力猛然站起,怒气冲冲地抖了抖身上的泥灰,竟是皮毛未伤,那紫衣男子面无表情地拍了拍马背,牵着骏马转身走入幽深的黑暗中。
“喂!你……”连翘转头回望,方才恍然大悟,暗想此人莫非就是夜萤口中那个来见自己的人,他心中一惊,当下忍痛奔上前去,拽着那人胳膊恳求道:“请你带我去五刃山庄!”
那紫衣男子侧身瞥了连翘一眼,突地伸手探向连翘前襟,连翘只觉胸前一冰,再看那男子,其掌中已摊着一串晶亮耀眼的耳坠。连翘摸了摸里襟,不禁惊诧地瞪大了眼,这耳坠他贴身携带,根本不会有人看见,那紫衣男子是如何知道的?紫衣男子却不发一言,径自将耳坠收入掌中,牵马无声前行。
连翘一顿足,追着他叫道:“你……你还我炽眠!”那男子不答,全然把连翘当成空气,连翘急道:“我不要你带我进城了,日后我自个儿想法子便是,但是这耳坠你一定要还我!若失了它,连翘便成了失信之人!”
“与我何干。”那男子突然开了口,不含任何感情。连翘心中又怒又急又怕,之前没有来得及进城已经令他万般懊恼,如今被这个强悍冷漠的陌生人夺去了炽眠,也就意味着他要对夜萤食言,当下急得直哭:“这耳坠虽非连翘之物,但连翘曾答应过夜萤要收好它,日后还要将它完璧归赵,我求求你,还给我罢!”
紫衣男子倏地停下脚步,盛气凌人地看着连翘,冷冷一笑:“他偷走本座爱马,私将炽眠予人,本座何以由得他!”
连翘一怔,心中顿时惊喜交集,他惊的是这冰冷无情的男人似乎尚有感情,言语间竟隐含怒意,只是不像冲着自己而来,反倒像是冲着夜萤而去,自己若要说服他,应该还有希望,而更令连翘欣喜的是,此人自称旗座,身手高强,若他是与风云二座平起平坐之人,那必然非影座夙砂影莫属。
“拜见影座!”连翘抹了一把脸,眨眼便直直跪下,正色道:“连翘特来投奔龙鼎联盟,恳请影座收留!”夙砂影冷冷道:“龙鼎联盟不需要废物。”说着又欲离开,连翘忙起身一把将他拉住,鼓足勇气求道:“我不会杀人,但我会救人!”他说着拍了拍系在身上的包袱,认真道:“这包袱里装着我从天门带来的各种奇丹妙药,在世间已实属难得,更何况,我通晓医术,可随军出征,为盟军将士治病疗伤……”
“何需多言借口。”夙砂影不耐地打断他的话,凛然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想亲手杀掉流云?”连翘惊诧不已,默然点了点头,心中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果然在这影座面前是一点秘密和动机也无法隐藏的。
夙砂影兀自静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量,又似乎是在权衡,突然,他一个翻身跃至马背,阴冷地看着连翘,沉声道:“想要报仇就必须付出代价,你懂么?”
连翘呆呆地凝视着夙砂影的鬼面,动了动喉咙,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点头默认,虽然他无法透过面具看到夙砂影的神色,但他能感觉得到,在那鬼面之下,一定含着嗜血的疯狂与残忍。
夙砂影不动声色地伸出了手,连翘有些难以置信,纵然他无法猜出夙砂影为何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他的请求,更不明白夙砂影所谓的代价是什么,但他依旧欣喜若狂,只要能报仇,是何代价又有什么关系!连翘并未多想,当下借着夙砂影的手纵身一跃,整个人便稳稳地坐于马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不禁有些胆怯地问道:“那炽眠……”
“让他自己来取!”夙砂影怫然一声低喝,竟有些反常,连翘吓得冷汗直冒,惶惑地吞了口唾沫,再也不敢多言,暗想只有待自己入了五刃山庄,才有机会将那些麓州来的难民接进城了。
五刃山庄,墨台鹰仔细阅完手中捷报,不禁傲然大笑:“甚好!传本侯令!明日辰时,我盟百万大军正式攻占宣州,从此以后,城内再无朝廷势力,宣州由龙鼎联盟全权统辖!”
众人抱拳齐声道:“属下恭贺盟主首战告捷,旗开得胜!”
墨台鹰高坐堂前,一摆手,肃然问道:“云儿何时归营?”唐青羽回禀道:“明日午时,待城外盟军全数入城后,云座遂率龟蛇岭一战剩余兵马,携两将首级凯旋归来!”墨台鹰点点头,威严的面色方才温和了半分,赞许道:“此番宣州大捷,有三人功不可没,羽儿献策,枫儿诱敌,云儿布兵,当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本侯有此三将,日后诸战必将无往不胜!”众人恭然垂首道:“盟主英明!日后诸战必将无往不胜!”
沈犹枫神色平静地站在殿首,毫无波澜地眼睛里看不出一丁点儿的喜悦或悲伤,唐青羽悄悄瞥了他一眼,不禁蹙起了眉,从祭坛归来的沈犹枫似乎洗尽了心中的伤痕,他不再失神,不再彷徨,不再悲恸,面容依然俊朗如昔,却令人无法再从那张脸上看到温润的微笑,眼神依旧傲然凌厉,亦不会再溢出痴恋的凄迷。
“忘情……”唐青羽怅然一叹,恍惚中竟突然想起李云蓦来,心道这火药筒纵然脾气不讨好,说话不中听,行事不老练,对人不随和,好在依然还是个率直爽朗的性情中人,他有勇气敢将喜怒哀乐溢于言表,也惟有他未经过情爱沧桑的洗礼,所以才能活得如此洒脱随意,可是,自己呢……唐青羽不禁面颊发烧,心中既为李云蓦感到欣慰,又为他感到失落,更为自己而无奈苦笑。